他不太舒服地皱了下眉,将那丝记忆撇去。

宋冉说:“眼睛伤了点儿,但不是很严重,很快就好了。”

李瓒不经意看住她的眼睛,和以前一样澄澈透亮,黑白分明。

“你呢?受伤严重吗?”

李瓒摇头:“没什么事儿。”

“那就好。”她信了,又问,“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之后不久就回来了。”李瓒低头拿手指搔了下额头,“你呢?”

“我也是,刚好记者轮换。”

李瓒听言,微笑道:“最近总在电视新闻上看见你,好多次了。”

宋冉抿唇笑:“都是因为照片拿奖了。”她手指一下一下拨弄着筷子,说,“对了,跟你讲哦,我现在在向独立记者发展,可以自由地做很多事,还能选自己感兴趣想要关注的题材。”

李瓒眼里含着笑,认真听着她的话,真心地说:“挺好的。”

她点头:“嗯。不过,有时觉得这个社会真现实,只因为一张照片成功了,就能获得很多。太结果论了。我反而觉得……”她心里忽隐痛了一下,说,“一件事情,起初真实正确的目的和过程比较重要。拿结果去反推初心,有些偏颇。”

李瓒听言,沉默半刻,说:“我曾经也这么想,但现在觉得,有些时候正确的目的并不能给错误的结果一个豁免权。错了就得担责,不论初心多么良善。”

宋冉安静了一瞬,垂下眼眸,轻声道:“可……因为错误或者不完美的结果,而彻底否定或歪曲一个人原本好的初心,有些残忍。”

李瓒想着这句话,一时没做出回答。

服务员上菜了。

李瓒舀了一碗清鱼汤给她。

“谢谢。”宋冉慢慢地喝了几口,抬眸,“对了,罗政委,江林他们呢?”

“罗政委刚回来,江林估计下个月吧。”

“哦。”宋冉点点头,隔了几秒,又问,“江林现在还抓鸡么?”

李瓒一愣,笑了下:“应该还抓吧。听说是新开辟的一块地。”

“换驻地了?”

“嗯,加罗也开战了。驻地往南挪了60公里。”

“哦,”她忽又想起来,“本杰明他们呢?”

“受了点儿伤,回美国了。”

“你们还有联系?”

“有。上次去美国,还见了他一面。”李瓒看她一下,“他还问起你了。”

“诶?”宋冉眼睛微瞪,“问我什么?”

“也没什么,就说好不好,过得怎么样之类的。”

“……噢。”

“那个叫萨辛的记者还好吗?”李瓒问。

提到萨辛,宋冉又笑了:“他没事,早就抢救过来了。”

“那就好。”李瓒说,“是你救了他吧。”

宋冉正吃着汤圆,有些茫然地抬起头,她从没想过这个问题。那天发生的很多事,她都刻意避免了回想。

她含着汤圆,含糊地“唔”一声。见他还没动甜品,提醒:“这个汤圆很好吃,你尝一下。过会儿凉了。”

李瓒舀了一颗含进嘴里,又软又糯,不会过分甜腻,味道正好。

“好吃吧?”

“嗯。好吃。”

“你会在现在的岗位做多久啊?”

“目前不确定。至少现在……”他目光移向窗外,“还不错吧。挺轻松的。”

“也是。在军队里都没有自己的时间。”宋冉真切地说,“回归生活挺好的。没有谁一定要为某一件事付出一生。”

李瓒听着这话,沉思了会儿,问:“你还会去东国吗?报道,之类的。”

宋冉捏紧汤匙,抬眸微笑:“不会吧,暂时。现在手头的工作还蛮多的,抽不出时间。”

“也挺好。女生一个人在外面跑,还是容易受伤。”

“嗯。我妈妈一直都不同意我去东国,说在国内发展,好好关注国内新闻,也是一样的。”

“对。”李瓒说,“认真做事,并不需要拘泥在某个特定的地方或环境里。”

宋冉点点头。

一顿饭吃完,已过了下午一点。

李瓒结的账,宋冉这次没说AA:“下次我请你好不好?”

他笑了一下:“好啊。”

走出餐厅,两人在路口分别。

李瓒说:“下次见了。”

“嗯,下次见。”宋冉冲他招招手。

她随着人流走向路对面。走了几步,没忍住回头看,他也在过马路,侧影高高的,中午淡淡的光线洒在他头发上。

李瓒随着人群走到路边,这才扭头看了一眼十字路口的斜对面。宋冉已经过了马路,走远了。

他收回目光,手落进兜里,继续往前。走过两栋楼房的缝隙,有风吹过。

他心底安静无声。

第29章 chapter 29

梁城今年的春天来得比往年迟太多。

那一场春雪融化后, 气温依然寒凉。冬春季节,长江水位低, 露出江心一条条滩涂。江洲上头似有一丝丝绿色,聊胜于无。

城里头, 梧桐柳树都尚未发芽, 光秃秃的。是冬天最后的一丝气息。

星期五那天下午, 李瓒原定五点半下班。这周末他不当值,打算回趟江城看望家人。

五点二十分, 却接到报警电话,说白溪商场里头有人遗弃了一份可疑物品,还跟售货员讲是那爆炸物。售货员越想越害怕, 赶紧报了警。

李瓒和同事们紧急出动赶往现场, 疏散人群。待他们清空商场拉上警戒线时,消防、刑侦、防爆部门也都赶过来了。

刑警、消防员在报警人的带领下, 很快去到商场二楼扶梯旁的一处垃圾箱旁。

李瓒没跟着上去,站在一楼的扶梯下远远地看了一眼。

身后有人推他,民警小甲挑着眉毛指二楼:“过去啊。”

李瓒搔了下后脖颈, 慢慢走上扶梯。

到了二楼,各个警种的人员站在离那垃圾箱数米开外的地方, 商量应对情况。李瓒看了一眼, 垃圾箱里塞着一个黑色塑料袋, 里头的物件是个正方体。

商场的监控视频很快传到刑警的手机上, 视频中可以看到一个戴着帽子口罩的黑衣男子迅速走过来, 将包里的东西拎出来丢进垃圾桶然后飞速跑开。追踪监控显示男子很快离开了商场。

小甲杵了杵李瓒的手臂, 问:“你怎么看?”

李瓒说:“应该是假的。”

他声音不大,但那几个刑警听见了,回过头来,面色有些不悦。或许觉得他一个辅警越俎代庖了。

而刑警队的防爆员已全副武装,戴着防爆头盔和铠甲,拎着工具箱过来了。

民警小甲见状,小声问李瓒:“诶,你以前是……”

“现场都安静下!”刚才那个刑警大声说道。

鸦雀无声。

民警小甲缩了脖子。

李瓒没说话,淡淡看着那个防爆员走到垃圾箱边,打开垃圾箱锁,把黑色塑料袋拎了出来。

李瓒想,如果是他,他首先不会动那袋子,他会把塑料袋剪开观察清楚里头的情况后再做下一步处置。

想及此处,他耳朵里有一丝极细的撕裂的痛,像缓慢地撕开一张纸。继而,他头痛起来,耳朵又开始嗡嗡作响,鸣叫不止。

李瓒转过身去,手掌猛摁住额头,不动声色地用着力,试图控制。

就在这时,有人握住了他的手。

小甲将他拉走了。

出了商场,冷风吹过来,李瓒清醒了半点,头仍是一扯一扯地疼,但好歹耳朵不嗡嗡了。

“你没事吧?”小甲问。

“没事儿。”

小甲让他去车里休息会儿。李瓒准备过去,却听见旁边有人说:“梁城卫视的记者上去了。”

他回头望一眼,想一想,又不由自主地进了商场。

这会儿进去,那个防爆员已经脱下了厚厚的防护服。东西拆开了,是一个装了几瓶煤油的塑料箱子,连基本的引线都没有,点火都点不燃,别说爆炸了。

所谓炸弹,不过是虚惊一场的“诈”弹。

一个女记者跟她的同事在一旁进行现场报道。

不是宋冉。

李瓒想起来了,以她现在的地位,这种市内小新闻应该不用她采访了。

他淡笑一下,转身要走,却被刚才那位刑警叫住:“同志!”

李瓒:“嗯?”

刑警语气好了很多:“刚才你怎么知道这是假的?”

李瓒道:“炸弹需要引爆方式。除了直接点火,需要引爆装置。从他放置炸弹时随手乱放的样子,可以排除平衡器感应器;他手上没有拿任何东西,且人群疏散后还没爆,排除遥控;装作匆匆逃走,可炸弹在他走之后半小时都没爆,很明显也不是计时器;另外,我建议那位防爆兵,下次先剪塑料袋,再移动炸弹。”

刑警张口结舌。

李瓒略点一下头算作礼貌告别,下楼走了。

小甲追上来,赞叹道:“诶,阿瓒,你以前就是刚才那个防爆兵的样子吗?还是说,你们军事上的,比这个要更厉害?”

李瓒说,他在我面前,只是小儿科。

话到嘴边,没有出口。

宋冉午休的时候去了趟医院看心理医生。

一周前,医生发现她偷偷给自己加药,强制性给她减了药量。

减药的副作用很明显,宋冉成天提不起精神,晚上也睡不大好。人一疲惫困乏,情绪阈值就容易降低。各种负面情绪也来得轻而易举。

她没有办法,跑去找医生拿药。

梁医生不肯多给,絮絮叨叨跟她聊了很久的天,成功把她弄睡着了。她一个午觉醒来,也没拿到多的药,被医生轰出了诊疗室。

下午快下班的时候,小秋她们外出归来,聊起了新闻,说白溪商场有一起炸弹恐吓事件。不知道哪个反社会的人丢了虚假的炸弹在商场里头。

宋冉并未在意,回到座位上打开电脑。

电脑还在启动呢,小夏溜过来,小声说:“诶,我今天看到沈蓓那个前男友了。”

宋冉脑子转了一圈才明白前男友是谁,本想解释,但她没有立场,只说:“怎么碰到的?”

“白溪商场啊。奇怪诶,他怎么变成辅警了?”

宋冉也不好说他其实不是,含糊道:“可能是考虑工作强度和安全吧。”

“那倒也是。”小夏说,“拆弹什么的,听着好酷,但一想都很危险。……不过啊,我猜肯定是因为他当了辅警,沈蓓看不上他了。”

“辅警怎么了?”宋冉皱眉,“沈蓓这么跟你说的?”

“没。我猜的,不然那么好的男生,为什么变成前男友了?”

“那万一是他看不上沈蓓呢?”

“沈蓓家世那么好,又漂亮,他有什么看不上的?不分手还能走裙带关系呢,至于去做辅警么?”

宋冉忽然就不想跟她讲话了,扭过头去,移动鼠标打开邮箱。

小夏见状,也回去工作了。

宋冉的工作邮箱是公开的,以便收集新闻素材。

不过,每日邮件有一半以上非工作相关——慕名向她表示喜爱和支持的,抨击她痛骂她的;

至于工作相关的,很多没有可操作性,比如丈夫出轨了希望她报道小三,被交警开罚单了希望她去调查,家里遭了贼警察抓不到……

宋冉之前回复了那个丈夫出轨的女人,让她家庭内部解决,她没法报道。不想那女人回了句:小三你都不管,你自己当过小三吧?

回复遭贼的人,说耐心等待警方调查。得到的反馈是:也对,只有战争那种死人的事才能入得了您的眼睛,我们这些小屁民就不劳烦您费心了。

宋冉查看完回复邮件,有些无话可说。

这时,邮箱里蹦出一条新收邮件。发信人叫王翰,是白溪实验中学的学生。王翰说就在刚才,他们学校一个叫朱亚楠的男生因不堪老师长期的私下辱骂和体罚,跳楼自杀。

现在警察封锁了学校,也封锁了消息。

宋冉直觉事情不简单,立刻回了个电话过去了解情况。

王翰是个男生,说话声音很小,情绪很慌乱,讲话逻辑也差,但他描述的内容基本与邮件里写的一致,事件很清晰。

他祈求:“宋记者,求求你过来看看,不然真相可能永远被湮没了。”

放下电话后,宋冉查了下内部平台。

王翰说朱亚楠跳楼是一刻钟前的事,但内部平台还没有任何线人线索和群众线索进来。着实蹊跷。

宋冉思考两秒,背上包起身出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