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任猛地推开宋冉,“砰”地关上了门。

宋冉一个趔趄撞到楼梯栏杆上,腰痛欲断。她冒着冷汗,强撑着站直了。

她立在骤然死寂的楼道里,面色血红。

CANDY那件事,还是第一次有人当面骂她。

但,她没有错啊。梁医生说的。

那一刻,她的目的只是为了拍到孩子得到糖果的快乐,结果却抓到了魔鬼。那不是她本意,她没有错啊。

梁医生说她没有错的。

她低下头,手捂眼睛,克制了很久才抬起头来,微红着眼眶,平静地走下了楼梯。

这一次,她一定会护住那个孩子。

……

这个案子的调查由刑警队管,但由于波及范围太大,影响太恶劣。上级要求这周末必须破案给出交代。白溪片区内所有警察都没了休息,全去做辅助调查。

李瓒整天都在外头奔波忙碌。

他看到了那篇文章,也目睹了它造成的影响。但他甚至没时间去询问宋冉这是怎么一回事。他原以为,她发这文时至少会先问一下他的意见。

李瓒和同事们一整天在实验中学做摸查,询问赵元立老师的同事们,以及他教过的10个班级,四五百名学生。

由于是休息日,老师学生都很分散,给摸查工作造成很大难度。好在学校陆陆续续把人召集了回来。

李瓒负责询问了十几个学生,没有得到任何有用信息。他坐不住,再一次认真看完了宋冉写的文。

同事们都认为她在造谣,但李瓒觉得她的记录是真实的,甚至能从问答中看出宋冉连引导和误导的嫌疑都没有。

可,证据呢……

李瓒在满篇的对话录里找到一行小字:

“……我跟教导处主任举报,被骂了回来……”

他赶去找教导处主任。

主任说从来没收到过任何学生对赵老师的投诉,也不知是哪个学生向媒体透露的。想来想去,应该是那记者瞎写。

她当着李瓒的面,把宋冉狠狠抨击了一通。

李瓒沉默听完她的控诉,走的时候淡淡说了声谢谢。

他回到所里,把同事们今天搜集到的笔录和口供全部翻查一遍,像要证明什么;可一字不漏地翻完几百份资料,也没找到任何该老师体罚哪怕是言语暴力的线索,反而有很多学生说赵老师很好。甚至有一些学生表达了对跳楼的朱亚楠的反感和厌恶,认为他自己脆弱就罢了,还害了老师,也害了学校。

真相,仿佛倾斜向了令他恐惧的一边。

而就在这时,传来消息,因事件影响恶劣,片区内从公安到派出所,所有警察当月奖金被扣。

彼时,民警小甲等人累了一天刚回所,还没来得及坐下喝一口水。听到这事儿,室内沉默一片,连抱怨的力气都没了。

良久,民警小丙低声说:“本来工资就不高,累死累活的,全被这帮记者给毁了。”

小丁说:“今天的官微谁去维护,我是不去的。平时解决事情没人理,今天骂了几万条。”

小甲沉默看了李瓒一眼,李瓒没做声。他的组织关系在部队,还是干部,这边的惩罚措施对他不会有任何影响。可他……

小乙也看了李瓒一眼,什么也没说,拎着警服起身走了。

这时,小丁接到电话。

李瓒听他说话的内容,貌似是学生们要写公开信帮赵元立老师发声,问小丁具体的操作建议。

小丁说:“这种事我们是不能过问的。如果一定要给建议,说说老师的人品就行,不要攻击朱亚楠,会招骂。最好等明天发布,人都需要冷静的时间。”

李瓒看了眼手表,快下班了,他还不死心,赶去了白溪公安分局。

他想了解赵元立的笔录和口供,可赵元立直接由公安审问,李瓒在派出所接触不到。

去到局里,刑警们并不搭理他。好在那天商场“诈弹”的刑警也在,他是负责办案的吴副队长。

他认出了李瓒,问:“你怎么来了?”

李瓒说明了来意。

吴副队说:“其他事我还能帮你。但这个案子,没定案之前,案情涉密。抱歉了。”

李瓒知道按照规程,他是不可能接触到更多信息的。

但他还是不肯放弃,竭力争取了下,说:“吴副队,写那篇文章的记者是我朋友。我担心她……被人利用。”

“你朋友?”吴副队愣了愣,思索片刻,递给他一份薄薄的文件,说,“我们做公安的,凡事,要看证据。”

“谢谢。”李瓒接过来翻开。

……

下午,宋冉的文章忽然之间全被删了。

宋冉不是不害怕的。

她是一个理想主义的人,但并非对社会现实毫无知觉,更不会幻想这是个干净得一尘不染的白色世界。

她也慌张胆怯,然而在精神世界里一番天人交战后,她仍不肯后退。

那个孩子遭受的凌辱历历在目,她无法视而不见。

意外的是,由于文章被删,网上反而全是对她的声援和支持,抨击权势的声音愈演愈烈,甚至波及公信力问题,颇有无法收手之势。老师、学生、教育局、公安、无数人被卷了进来。

一天下来,十几万网友给她发消息,分享自己遭遇的教育暴力,感谢她,支持她;还有其他城市的同行记者,表示只要她开口,一定鼎力相助。

这让宋冉感到了一丝力量。

然而现实生活里,没有一个人向她表达支持。

同事们对此事讳莫如深,闭口不谈。

冉雨微打电话过来问她是不是疯了,还想不想在这一行干了。

下班后,刘宇飞再次找到她。让她提供学生王某的信息,并在今天之内发布道歉信,彻底遏制网上的风波。

宋冉沉默以对。

刘宇飞拿她没办法:“宋冉你要急死我啊!你说部门那么多记者,就数你懂事省心,你脾气最好,怎么偏偏这个时候犯浑?道歉信我来帮你写行不行?你必须发。”

宋冉一言不发,鞠了个躬扭头就走。

可她其实很累了。

她筋疲力尽回到家,刚走到院子边,就见宋致诚和杨慧伦等在家门口。杨慧伦手里拎着一篮子菜。

宋冉在外头战斗了一天,见到他们的一瞬,浑身都警惕起来。

宋致诚却摸摸她的头,和煦地说:“你好些天没回家,你阿姨说来家里给你做顿饭,怕你一个人心情不好,没吃好饭。”

宋冉一愣,心软了大半,更愧疚自己的小人之心。

“我没事的。”她轻声说。

杨慧伦很快做好三菜一汤,三人围桌而坐。

宋致诚关切问:“最近心情有没有好一些?”

宋冉知道他问病情,含糊一声:“好些了。”说完才发现她今天忙得忘记吃药了。

“那就好。工作什么,还顺利吧?”

“嗯。”

他问了一堆生活琐碎问题,兜一大圈子,绕回来:

“你现在是名人,发言影响力很大,是好事。但影响力是把双刃剑,因为有名了,所以做事要更加慎重,不要影响自己的前途。”

宋冉手中的筷子停了一下,心里很清楚了。

她说:“那是我的前途,我自己负责。”

宋致诚哑口。

杨慧伦再也忍不住,说:“可你爸呢,你爸的工作要是出了什么问题,以后一家人的日子怎么过?你怎么负责?”

宋冉抬头:“什么意思?”

宋致诚不答,放下筷子,满面愁容:“冉冉,你写封澄清声明吧。”

“是不是有谁逼你了?”宋冉颤声问,“我就不信……”

“冉冉你能不能别逞强了?”杨慧伦急道,“你是出名了什么都不怕,可我跟你爸还有央央要过日子呀,人不能太自私是不是?你把事情搞那么大,真出个什么事,我怕你后悔也来不及!”

宋冉捏着桌沿,低声道:“我只是客观记录,我甚至没有带入自己的任何感情。我哪儿错了?学校在撒谎,教导处主任在撒谎,电视台也撒谎,我跟他们抗争了一整天,你们知道我是什么心情吗,你们关心我有没有在外面受委屈吗?你们是我的亲人,为什么不能支持我?”

“什么抗争,跟谁抗?”宋致诚道,“你们这些刚出社会不久的人,学生气重,动不动就抗争。有理想是好事,可也要看清现实。就会喊口号,你们天天挂在嘴边的公平,真相,到底是什么,我看你们都不一定说得清楚!”

白炽灯照耀的客厅里,静谧无声。

宋冉望着他,眼中闪过一丝无尽的失望:

“我从小写文字,做记录,纯粹只是出于喜欢,没什么大梦想的。反而是你,总给我灌输大道理,什么……用文章改变社会,坚持心中的正确,这些都是你说的吧?现在看来,在你心里这是一种沽名钓誉的手段?有名气就好,然后乖乖坐收利益,是不是?”

“啪!”宋致诚的筷子拍在桌上。

宋冉猛地闭了下眼。

“你……”宋致诚狠狠指了她两下,但他从未对女儿发过火,很快手又垂下去,无奈而痛心道,“冉冉,自从你得了病之后,脾气越来越古怪,越来越偏激,不听劝。医生说生这个病不适合工作,是我疏忽了。你瞒着电视台那么久,也该让他们知道,让你休息养养病了。”

宋冉不可置信地瞪大了双眼。

她一句话不说,起身就往外走。

杨慧伦要劝说什么。

宋冉摔上了门。

……

冬末春初的夜里,寒风涌动。

宋冉抱着自己走在黑夜的大街上,从未觉得自己生活了二十三年的城市竟如此冰冷,枯败,看不到一线生机。这个吃人的战场,像极了远在千里之外的东国战地,残忍,荒谬,冷漠,疯狂。

她不知道是自己病了,还是这个世界病了。

她忽然停下来,扶住一棵树,大口喘气。她像一个溺水的人,疯狂呼吸着冰寒的空气,可肺部无法接纳,像要冰封炸裂。

谁来拉她一把啊。

她眼前一片潮湿,两颗泪砸落下去。

冷风之中,手机响起来了。

她站起身擦掉眼泪,是李瓒。

宋冉怔愣了好一会儿,接起电话。

她没做声。

那边也安静了一下,才试探着问:“宋冉?”

许久没听见他这样叫她的名字,她眼睛又湿了,轻轻地“嗯”了一声。

他问:“你在哪儿?”

她不答,反问:“为什么打电话?是警察,还是朋友?”

“朋友。”他说。

“我在曦晨路白橡路路口。”

……

宋冉有些累了,在马路边上坐下。她等了没一会儿,听到车辆驶来的声响。近光灯刺破夜空。

这条路很僻静,车少人更少。

出租车在马路对面停下,李瓒下了车,从对面走过来。

“坐这儿不冷吗?”他问,声音不大。

“不冷。”宋冉摇了摇头,表情有些呆滞。

李瓒在她旁边站着,低头观察她。她神情空茫,很挫败,像被人遗弃在街边的小动物。

他上前一步在她身边坐下,低声问:“今天累坏了吧?”

很平凡的一个问题,却叫她霎时湿了眼眶。

她抬起头望夜空,路灯照射着干枯的树干,冬夜里没有一颗星。

“我猜你很累,”李瓒轻声说,“应该有很多人给你施压了。”

宋冉还是没做声,只是一下一下揪着手指。她很害怕眼泪会出来。

“不过,更多的人是支持你的。”

“全都是网友,”她这下开口了,“身边的人,没有……”

只有他来了……

宋冉想起什么,扭头看他:“你们领导有没有怪你?你是不是被骂惨了?”

“没有。”李瓒看着空无一人的街道,淡笑一下,说,“不过,我以为你发布那篇文章前会跟我说一声。”

“当时太晚,没想打扰你。”宋冉又问,“现在警方调查得怎么样了?”

李瓒的侧脸在黑暗中静默了数秒,扭过头看向她,那双眼睛在夜里很明亮,很安静,说:“目前的调查,还看不出赵元立老师跟朱亚楠同学的死有直接或间接的联系。”

他顾忌她的情绪,说话用词已尽量斟酌。但宋冉还是察觉了,她愣着,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表情些微僵硬,防备起来:“你也是来劝我澄清的?”

李瓒静静看着她,没说话。

宋冉抱住自己,低下头拿额头敲了敲膝盖,突然就想哭,但她抬起头,却是轻轻笑了一下,站起就走。

李瓒跟着起身,拉住她胳膊,声音低而平:“宋冉,你这次可能有些鲁莽。”

宋冉回身挣他的手,没挣开:“如果我不说话,今天受伤害的就是死去的学生。昨天那么多人侮辱死者的时候,你们干什么了?学校和教导处在撒谎,那个学生已经走投无路。我必须帮他。”

“我不是说你错。我不觉得你有错,我甚至觉得你写的东西非常客观,”李瓒紧握着她的手臂,试图安抚,“可你记不记得我跟你说过,好的目的,并不一定确保结果就是正义的。”

宋冉内心深处的某个点被刺痛,她机械地摇头,颤声问:“结果怎么就不对了?受害人是弱势的一方,我帮他发声,换取一个平衡平等的对话机会。哪里不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