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英流露出迷茫的神色。
段胥沉默了一瞬,他接着说道:“我从来没有说过我喜欢她。但是,我很喜欢她,真心的。”
沉英惊讶地望着段胥,他还没来及对此发表意见时,就看见段胥将食指摆在唇前,微笑道:“你答应过我会为我保密的,绝对不能告诉贺小小。”
沉英仍然在迷茫中,但是认真地点了点头。以他八岁的脑子并不能想明白,为什么喜欢一个人却不想让对方知道。他更不明白,怎么段胥告诉他的情况和他了解到的完全相反啊!
段胥满意地点头,他拍拍沉英的肩膀道:“以后不要叫我将军哥哥了,你既然是我义弟,便同我妹妹一样喊我三哥吧。”
沉英眼光发亮,期期艾艾地喊了一声三哥。他小声说:“三哥……以后就真的是我哥哥了吗?”
段胥点点头,笃定道:“只要我还在这个世上,你叫我三哥一天,我便是你的亲人。”
其实沉英想要的,无非就是个永远不会被抛弃的承诺。当他守在昏睡不醒的贺小小床前时就在想,为什么他永远不停地在失去对他好的人呢。
幸好他并没有失去小小姐姐,还多了一个哥哥。
沉英一下子抱住了段胥,开心得要飞到天上,不过他这次忍得很好,没有再掉下眼泪。他想他一定要快点长大,来保护所有这些对他好的人。
原本这桩与邪祟勾结的闹剧,尹将军指控段胥害死明风道长杀人灭口,段胥则反驳尹将军想利用明风道长伤害十七姑娘,结果偷鸡不成蚀把米。两边相持不下的时候,乔燕醒过来了。
这次乔燕是真的醒过来了。
她看见她的母亲兄长来了差点吓得又晕了过去,而后在众人面前痛哭言明她的母兄要把她买给老头子做妾,她不堪其辱才逃出来的,求各位老爷不要让她重入火坑。
她还说她母兄为了能带走她,和明风道长勾结让她恶鬼附身,以便栽赃陷害段胥,又想对十七不利,结果没控制住恶鬼反被恶鬼吞食。
当然,这段是段胥编好授意乔燕说的。
尹将军这边自然不认,明风道长死无对证,关键之人乔燕又一反前言。最后秦帅和郑案拍板,大战在即为了稳定军心,这件事就先不追究了,便不了了之。
这大概是各方都乐见其成的结果。
但是贺思慕看见段胥轻描淡写地说——这事儿还没完时,便能想见尹将军以后的下场不会太好。
这边大梁与丹支再次正式开战,段胥的踏白原本被派去佯攻幽州,真正的主力部队则出其不意地进攻洛州。段胥再次被分配这吃力不讨好的活儿倒也不抱怨,带着踏白就去了。
他在幽州尽职尽责地吸引了丹支的火力,让成捷、肃英和奉西三军在洛州撕开了口子,不过很快洛州的战事就陷入了僵持,尹将军甚至于在混乱中战死。
贺思慕听到这个消息时,很难相信这与段胥没有关系。
成捷军的郎将不成气候,三军在洛州眼看就要败退,段胥便被急调去成捷接管军务,踏白留了吴盛六和夏庆生统领。
待段胥到了成捷军,便雷厉风行地下了许多军令,和几位将军及秦帅讨论军情时也一反从前顺从的姿态,针针见血态度强硬。军情不妙且上头有圣旨压着,要两月之内打下云洛二州,秦帅只能任段胥放手一搏。
谁知效果居然很好。
段胥对云州洛州地形非常了解,借地势诱敌深入打伏击,又分队迂回骚扰,打得洛州军队不堪其扰。他又利用苍言经的内容装神弄鬼,跟丹支军队打起了攻心战,总之秉承了他一贯不同寻常,阴招频出的作风。
云洛两州的土地被鲸吞蚕食,加上丹支王庭的继承者斗争还在继续,王庭也不觉得云洛两州是多么重要的地方,疑心大梁还是想要幽州,精锐部队便都在上京和幽州周围驻扎,不肯往云洛增援。物资和后援跟不上,云洛守将终究是顶不住,节节败退。
在这天时地利人和的情况下,两个月之后,大梁军队占据了云洛两州。
段胥成为成捷和踏白的两军统领。
待大梁的士兵在这两州做好布防,暂时鸣金收兵,这持续了近半年由守转攻的战争终于暂时停歇。段胥也要同秦帅一道回南都述职,从云州回到南都这一路上大概要走一个月的时间。
“一个月的时间耗费在路途上,多么不值当。”能够日行千里,倏忽之间出现在任何地方的贺思慕这么说道,她提醒段胥:“你还欠我一次换五感的交易呢。”
段胥将奏折写好,放下笔回答道:“你想什么时候来取呢?”
“现在。”贺思慕靠近段胥,笑道:“段小将军,这一个月的时间,你想不想看看鬼域?”
第39章 幽州
这次边关大捷,大梁一举占据北岸三州之地。有郑案在秦帅也不能动什么手脚,关于段胥的战功一本本往上面递,大家都说段胥回京之后也不知会有何等殊荣加身。原本排挤段胥的将军们,隐隐约约也有了几分亲近的意思。
但是段胥却不太给面子,向秦帅一拱手表示自己有些江湖上的朋友要见,便不同行,到时自然会在南都相会,然后就干脆利落地消失了。这般轻狂的举动让郑案都吃惊不已,直道果然还是个不满二十的年轻人,得了军功便有些飘飘然了。
而干脆利落消失的段胥,此时正在云州的一家客栈里与他的结咒者,鬼王殿下贺思慕面对面坐着。
贺思慕穿着那身红白间色曲裾三重衣,发间飞云形的银色步摇摇曳,穗子一直垂到肩部。她一手撑着下巴一手将一个鸽子蛋大的糖丸递给段胥:“吃了它。”
段胥脱了战甲官服,一身黑色圆领袍束着高马尾,额间缚着一道黑色银纹抹额,看起来便是个英俊的少年模样,谁也不能看出来他便是赫赫有名的段舜息段将军。
他看了一眼贺思慕手中的的糖丸,便伸出手去拿过,放入嘴里。
贺思慕挑挑眉毛,道:“你不问问我这是什么?”
段胥将那不明物体吞了下去,明朗笑道:“你不会害我。”
顿了顿,他补充道:“你要是想害我,我也没办法。”
段胥对于识时务者为俊杰这句话,显然有着深刻的理解。
贺思慕笑起来,她打了个响指,指着他的腹部道:“你吃下去的,是裹着糖衣的鬼王灯。”
饶是已经有心理准备,段胥听到这个答案时还是睁大了眼睛,他说道:“鬼王灯?”
“鬼界的无上灵宝,能将法力增强十倍有余,鬼王的象征,每个恶鬼垂涎三尺争得你死我活的东西——现在就在你的肚子里。”
贺思慕顺畅地为他介绍了,然后右手食指中指并拢,在他的腹部一点。一圈红色的符文顺着她的手指扩散开来,段胥腹中的鬼王灯相应着发出光芒。
段胥露出一点痛苦神色,还好那疼痛很快就消失,他再抬眼看去的时候,便愣住了。
这个世界突然变得和原来大不相同,贺思慕被一些漂浮在空中的白色丝线包围着,阳光呈现出一种粘稠如蜂蜜的质感,在她的身后有许多幻影飘来飘去,枯枝白骨一般。
“这些丝线……”
“是风。”
“这些人影……”
“是游魂。”
贺思慕微微一笑,张开手臂,红色的衣袖带起一段段白色丝线:“段小狐狸,欢迎来到恶鬼的世界。”
被种入了鬼王灯之后,鬼王灯的强大鬼气覆盖了段胥身上的人气,他看起来就像一只地地道道的恶鬼,能够看见鬼域。贺思慕甚至在鬼王灯里留了法咒,将段胥、破妄剑与鬼王灯相连,以破妄剑的灵力激发鬼王灯,并能被段胥所用。
段胥说道:“你这是没了法力变得如凡人一般,就索性让我装作恶鬼来保护你?”
“算是吧。”贺思慕递上明珠。
段胥微微一笑,将手放在明珠之上:“舜息定当,不负所托。”
这次贺思慕要换的,是嗅觉。
当贺思慕的眉心出现那一抹红点之后,她睁开眼睛看向段胥。
段胥眨着眼睛望着她,她便如第一次获得触感时一样突然靠近他。她在他的脖颈间吸吸鼻子,发间步摇的银穗扫过他的侧脸,她问道:“这是……什么味道?”
段胥了然道:“沉香、琥珀、苏合香、薄荷叶、白芨、安息香。家妹喜欢调香,我的常服都是她日日拿香料熏过的。”
“沉香、琥珀、苏合香、薄荷叶、白芨、安息香。”贺思慕低低重复了一遍,她近乎于贪婪地在段胥颈侧深深吸了一口气,轻声道:“真好闻。”
段胥极轻微地躲避了一下,贺思慕于是抬眼看向他,笑意盈盈道:“我突然想起来一件事。”
他低眸与贺思慕对视,便见那朱唇轻启,一字一顿道:“你怕痒,是不是?”
这话比段胥听见敌人偷袭还让他感觉大祸临头,贺思慕伸手想去碰他的脖颈,段胥敏捷地一个侧身,一撑桌子黑衣旋转之间便站在了墙边。他笑道:“都多久之前的事情了,殿下万鬼之王,不至于……”
贺思慕揉揉耳朵,抬手:“过来,现在让我挠,还是等我恢复法力之后吊着你折磨三天三夜。”
“……”
鬼王殿下真是睚眦必报。
段胥站在原地犹豫了一瞬,叹息着走到贺思慕面前坐下,索性张开手臂。
“殿下,手下留情啊。”
贺思慕并未答话,她淡淡地在掌心哈了一口气,便开始仿照他当初的样子在他腰际脖颈所有怕痒的地方四处作乱。起初段胥还咬着唇尽量忍着,随着贺思慕的动作越来越过分,他便终于忍不住大笑起来。他一边止不住地笑一边举起胳膊躲避,倒也不离开椅子,晃得椅子嘎吱作响,浓郁清冽的沉香味道弥漫开来。
“哈哈哈哈……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下次不会了………殿下……思慕!饶了我…………哈哈哈哈哈哈”
贺思慕才不理会他,卯足了劲儿要把仇报回来。只是偶然一抬头的时候,看见了段胥的笑颜,他眉眼弯弯笑得眼里都有泪了,从来倔强甚至于有些疯狂的少年,此刻看起来没心没肺又快乐。
仿佛是一个一直以来被保护得很好,就这样不谙世事长大的少年。
贺思慕搔他痒的手顿了顿。
她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幼稚了,和这么个不到二十岁的活人计较这些,这种小事也要还回来。
就像她才几十岁时那样。
贺思慕的眸光闪了闪,落在别处,她慢慢放下手来。
却被段胥一把抓住手腕。
贺思慕抬眼看他,便见少年目光灼灼,他笑道:“你别露出这种表情,我不躲了就让你玩个够,如何?”
贺思慕挑挑眉,抽回手道:“表情?我什么表情。”
段胥摇摇头,他想了片刻,认真地说道:“不幸福的表情。”
贺思慕沉默地看着这个被鬼气笼罩的少年,而后不置可否地一笑,叹道:“算了,放过你了,小狐狸。”
他这些话也不知是无意还是故意,总之总是有办法让她放过他。
第二日的丹支幽州抚见城。
幽州依山傍水乃是兵家必争之地,交通枢纽,人口稠密繁华,只见幽州抚见城街头,熙熙攘攘热闹的人群之中,一只六岁孩子模样的花衣服恶鬼正惊慌地穿过重重人群,往城外逃窜。
另一个看起来岁数稍大一点的孩子恶鬼正追着那花衣服恶鬼,嘴里喊着:“小崽种你别跑!”
这两只鬼在闹市的追逐并不能被凡人看见,人们只自顾自地游玩叫卖着。
那后面追赶的恶鬼终于渐渐追上了花衣服恶鬼,他将那花衣服一脚踹翻在地,踩住他道:“小崽子躲了这么多天,终于让我给抓住了罢,犯了死罪还赶跑!”
一个看起来十岁的孩子鬼叫另一个看起来六岁的孩子鬼“小崽子”,这画面真是说不出的奇怪。抓住逃犯的恶鬼得意了不过片刻,抬起头却发现不远处站着一只恶鬼,正在打量着他们。
那只恶鬼看样子是个身材挺拔的男子,戴着一顶帷帽黑纱及肩,黑纱上绣了两笔银色松柏。他束着简单的高马尾,抱着一柄乌木镶银的剑,风吹起黑纱时能从缝隙间看见他含笑的明朗的双眼。
以这恶鬼的气息来看,应该挺强的。
十岁孩童模样的,乳名叫做麦子的恶鬼瞪起眼睛,道:“执行公务呢,看什么看!”
戴着帷帽的男人微微偏过头,道:“公务?”
麦子还没来及回答,他脚下踩着的花衣服恶鬼突然奋起,一下子挣脱了麦子的束缚,眼看着就要往路上一个孩子的身体里扑去。麦子知道他是要附身,心道不好,大叫一嗓子:“哎哎!你……”
他话还没说完,便见不远处那个黑衣抱剑的男人身形一闪出现在花衣服面前,两道明晃晃的银光交叉抵在花衣服的脖子上,动作快得眼花缭乱。
“别乱动。”男人气定神闲地威胁道。
麦子吸了一口气,这男人使的竟然是双剑,而且竟然是十分厉害的灵器!
恶鬼使灵器,这场面不亚于老虎收了武松做伥鬼,或者一只鸡站在炉灶边挥舞着锅铲做小鸡炖蘑菇。
花衣服想要附身于人的意图没能实现,愤恨地望着男人。麦子拍着手几分畏惧几分兴奋地走过来,看着男人手中的双剑:“厉害呀………这位老兄您是怎么做到的,竟然能以鬼躯驾驭灵剑?”
男人笑起来,岔开话题道:“这位老弟,该赶紧把你的犯人抓抓牢吧。”
麦子从这男人的嘴里听出几分调侃的意思,哼了一声拿出镣铐将花衣服锁了,说道:“才做鬼没多久罢?我跟你说这鬼域是不以长相论辈分的,我已经死了六百多年了,你叫我一声老兄也不为过。”
男人收了剑,顺从道:“原来如此,麻烦老兄提点了。你抓这孩子,他是犯了什么法条了?”
“三十二金壁法,无故虐杀之罪。”
“三十二金壁法?”
麦子瞪着眼睛,心说这恶鬼是有多新,竟连法条是什么都不知道,化为恶鬼之后的第一要务不就是熟读法条么?这家伙也不知是哪个倒霉鬼殿之下的。
麦子指着地上挣扎的花衣服:“这家伙也刚成恶鬼没多久,前些日子害死了幽州府城一家十六口,但根本不为吃魂火。”
“那是为何?”
“为了好玩——岁数小嘛,不懂事。”
麦子踩着花衣服,叹道:“无故虐杀活人是重罪,我奉命追捕他好几天,终于给我抓到了。哦……对了,你很面生啊。”
“在下从南方来,刚刚落脚。”男子笑道。
第40章 老爷
麦子老神在在地押着那花衣服的小孩,同段胥说道:“打南边儿来?南边儿管的不行啊,你这个新生恶鬼,竟连三十二金壁法都不知道。”
麦子同段胥一边在街上走,一边同他解释。他说这三十二道金壁法是前鬼王和各位鬼殿殿主们约定的,成文刻在都城玉周城王宫的一道金壁上,由此而得名。可也不知出了什么变故,当时这金壁法没有能推行下去,暂时搁置了。
待到这一任鬼王登基,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雷厉风行地推行金壁法。鬼王本身平叛之时就遇神杀神,遇佛杀佛,将鬼域掀了个底朝天,推行金壁法时更将所有阳奉阴违不服法条的鬼殿灰飞烟灭,这法条才算是推了下去。
要说这法条束手束脚,不过也有几分好处。近百年来正经的修士都不怎么抓鬼了,他们也晓得恶鬼内部法条森严,做了什么过分的事情早就被处刑。其他的恶鬼就正常觅个食,也不好逼得太紧。像那仙门正统星卿宫,抓到恶鬼直接给送到玉周城让鬼王给处理。倒也挺好,各管各的事儿。
“算算看死在王上手中的鬼殿没有十个也有八个,王上脾气着实是差,推金壁法时那架势,杀尽所有恶鬼这种事也是能做得出来的。”麦子长长地叹息一声,叮嘱道:“你这情况要是被王上知道了,你归属的殿主大人可真是要遭殃了,你说不定都要被灰飞烟灭呢。”
黑纱之下段胥的眼神含笑,抱着剑饶有兴致地听着。
“这样罢,既然相逢就是有缘。我定然不会把你的情况说出去,而且还可以把这些法条细细地教给你,你将你这灵剑借我玩几天呗?”麦子踮着脚拍拍段胥的胳膊,终于拐入正题。
虽然麦子说的是“借”,可是这灵剑给出去怕是就回不来了,不过段胥还是将剑递给麦子,从容道:“你试一下。”
麦子眼神发亮地去握那剑柄,触碰的一瞬间便见剑柄发光,他惊叫一声收回手。
“这是灵剑且并不认你为主。你这样的恶鬼碰不得它。”
麦子心说那你怎么就碰得。
他悻悻地打量着段胥,便看见了段胥手里的香囊,便觉得这只新生的恶鬼越发奇怪,闻不到味道的恶鬼,随身还带着香囊?
段胥跟谁他的目光看见自己腕上的香囊,了然道:“有个姑娘喜欢这香气,让我去香料铺给她配一个一模一样的香囊来。”
麦子一听便了然,笑嘻嘻地揶揄道:“你喜欢上活人姑娘了?”
段胥还未回答之时,麦子就摆出一副过来人的沧桑神情,摆摆手道:“新生的恶鬼总是忘了自己是鬼,对活人动情也很正常,时间久了就好啦。我劝你可别用情太深,伤人伤己哦。”
从一个十岁孩子口中说出这样仿佛遍历红尘的长者之语,实在是怪奇怪的。麦子显然是个关不住的话匣子,找到一个话题就开始扯起来。
“人才能活多久?你现在看她青春年少秀色可餐,眨眨眼的功夫她就发福了,背也驼了腰也弯了,满头白发牙齿掉光,你还能捏着鼻子喜欢她吗?就算你忠贞不渝,再眨眨眼她就化成灰啦。凡人这一生啊,对我们恶鬼来说就是弹指一挥间,抓不住的。”麦子摇头晃脑,语重心长地说道。
身边这个步伐轻快的新恶鬼,听了这话步子好像稍微顿了顿,麦子以为自己大大提点了他,便更加起劲儿。
“再说被你喜欢的姑娘,人家遭罪了啊。你要怎么见她,附身在各种人身上吗?你法力足够强到显露真身吗?你没办法光明正大地跟她在一起的,人家要被指指点点一辈子,小伙子,你可要想清楚。”
段胥笑出声来,不假思索道:“想得太清楚,活着多没意思。”
“嘁,你已经死了,活着有没有意思都和你没关系啦。”
麦子深深觉得这个新生的恶鬼思想很有问题,将来肯定会在鬼界混得很坎坷。出于一点儿怜悯之心,他便捡了几个重要的法条给段胥讲了讲。
两人一边说一边走着,走着走着便拐进一个僻静无人的巷子,只听见一个声音女声响起:“呦,这么快就和恶鬼们混熟啦?”
麦子随着那声音的方向看去,便看见一个穿着古老华丽的曲裾长裙,发间插满了小苍兰的美丽女子站在巷子尽头。她的目光在段胥和麦子身上打了个转,伸出手道:“我的香囊呢?”
段胥便走上前去将那个香囊放在她手心,说道:“你闻闻看对不对。”
女子放在鼻子前细细一嗅,笑道:“果然是你身上的香味。”
麦子吃惊地看着这一幕,心想这晴天白日,时辰也不阴煞,这个女人是怎么看见他们的?这个女人是人是鬼?难道是个修士?
这新生恶鬼喜欢的不仅是个活人,还是个修士?合着这老虎不是招了武松做伥鬼,是直接喜欢上了武松啊!口味真够刁钻的。他还以为只有前鬼王殿下会有如此不同凡响的口味呢。
麦子眼见着段胥和他挥手告别,僵硬地举起手摆了摆,百般思绪涌上心头,最终化为一句:“呔,毕竟是个这么漂亮的姑娘,那也不是不能理解。”
若他有朝一日知道他今日见的女人不是修士,竟是他敬畏的鬼王殿下,怕是要把这一天记在本子上同生日和忌日般同等地位庆祝。
段胥透过黑纱看向身边的贺思慕,她发间的小苍兰一簇挨着一簇,随着她的步子轻轻摇晃,走过的地方路人频频侧目,想来她就像是个行走的熏香炉子。
她也不怕齁住。
“你刚刚见到的是鬾鬼,便是小儿鬼,都是些十岁以下的孩子死后所化。如今死了几百年,心智早已不是孩子,但看起来还是儿童的模样。”
贺思慕也不知道要往哪里去,慢悠悠地走着,段胥便在她身侧跟着她。
“孩子也会有执念,化成恶鬼么?”
“有啊,他们多半是被虐杀的。刚刚他有没有问你要东西?”
“他想要我的破妄剑。”
“那便是了。鬾鬼生前多涉世未深,所以欲望便是这世上的一切,什么都想要,得到了又瞬间失去兴趣,永远在追寻下一个欲望之中。”
顿了顿,贺思慕轻声一笑:“所以他们最容易被煽动,不考虑后果,鼠目寸光,不长记性地给人当枪使。”
段胥听出她话里的意有所指来,便问道:“所以之前在朔州府城,想置你于死地的便是鬾鬼?”
“鬽鬼殿下有个叫方昌的家伙,他的相好想吃沉英,被我抓住判了个灰飞烟灭。他记恨在心便一直暗中跟随我,我原本感觉到了但也懒得管他。谁知他和鬾鬼殿主交好,发现我法力尽失就跑去劝鬾鬼殿主灭了我,那没脑子的家伙竟被他劝动了。匆匆忙忙地布了个拙劣的局,还遮遮掩掩唯恐我发现是他。”
贺思慕叹息一声,十指交叠伸了个懒腰:“这一个个的都争着化灰给我王宫的花园添肥。鬾鬼殿主动了要灭我的心思,大概是背着我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他们说着说着便走到了一个大户人家的家门前,只见那宅邸的匾额上写着长串的胡契文字,宽阔的门口耸立着两个胡契神兽火明兽的塑像,瞧着气派极了。
不远处有一架披着金色丝帛的马车驶来,有个身着狐皮大氅,四十中旬的男人从马车上下来,他膀大腰圆身材宽阔,打扮一看就是富得流油。虽然身材不怎么好,但他毕竟还有几分贵族人家的气质和威严,目不斜视地往家门走。
贺思慕同段胥从这家门前走过,交错之时就听见这胡契贵族老爷身上传来叮叮当当的声音。段胥回头看去,便见那老爷的腰间挂着一串古铜色铃铛,正奇怪地颤动着。
他再一抬眼便和这胡契人贵族的目光对上,胡契贵族的目光灼灼,若有所思又暗含欣喜,仿佛想穿过帷帽看到他的真容。
段胥道:“他能看见我。”
贺思慕也不回头,淡淡地说:“看来是这样。”
段胥沉默一瞬,突然撩起帷帽下的黑纱,冲那胡契老爷点头致意,然后不顾那老爷惊诧的神情,放下黑纱悠悠转过头与贺思慕的目光对上。
“……你在干什么?”
“你不是想引起他的注意么?”段胥眨眨眼睛,笑道:“我看牌匾上写着伊里尔府邸,刚刚那人便是抚见城里最有名的那位伊里尔老爷?”
伊里尔一脉和丹支王庭沾了点血亲,不过这血亲不太近,他们便没有获得居住在上京的资格,被封到了抚见城来。原本他们这样边缘的家族没什么家底,可到了抚见城后,他们不知怎么就交了好运,买下一座山头便发现有金矿,财源顿时滚滚而来。同时伊里尔老爷的大儿子小儿子也被提拔去了上京做高官,可谓是官运亨通。
总之,如今的伊里尔家在抚见城中,唯有“显赫”二字,他甚至沾着儿子们的光,将丹支苍言经的圣物借回抚见城供奉。供奉之处是在伊里尔府里的一座琉璃塔中,神神秘秘的,外人只能在塔外拜一拜,但是这些拜过圣物的人回去之后便都会交上好运。一时之间来拜访伊里尔府的名流踏破了门槛,如今这可是整个幽州最炙手可热的家门。
段胥笑道:“你不会是来拜胡契圣物的吧?”
贺思慕有些不屑地轻轻一笑,说道:“拜圣物?我怎么不拜我自己。你既然喜欢猜谜,便不妨好好猜一猜他为什么能有如此好运。”
段胥思考了一会儿,道:“我从前听过养小鬼一说,有些人为了交好运得名利,会供养恶鬼做交换。这伊里尔……难不成供养了鬾鬼殿主?”
贺思慕抬眸看了他片刻,摸摸他的后脑笑道:“我将来一定要收藏你这聪明的小头骨。”
段胥想,她表达欣赏的方式可真够别致的。
第41章 偷吻
入夜的时候贺思慕与段胥在抚见城里最好的客栈里住下。由于要保护贺思慕免受恶鬼打扰,段胥和她住在了同一个房间里——自然是他睡在地上而贺思慕睡在床上。
段胥摘下帷帽,终于在人世显露出真身,他抱着被子铺在地上,感叹道:“你没有触觉,睡在床上是不是有点可惜了?”
贺思慕躺在床上,闻言悠悠说:“你胆子这么大,做人是不是可惜了?”
段胥立刻笑嘻嘻地闭了嘴,一番收拾之后回来再看,贺思慕已经抱着枕头沉沉睡去了。
原本恶鬼不会睡着更不会做梦,然而与段胥换感觉的期间,贺思慕每晚都会按时入睡。
他之前好几次趁她睡着偷偷来看她,都能看见她抱着个什么东西,好像非得怀里有个玩意儿才能睡得安稳,就像个孩子一般。
段胥将房间里的灯吹熄了,月光清辉便充满了房间。他坐在自己的“床铺”上,撑着下颌看着熟睡的贺思慕,她的脸半埋在被褥里,摆出一个略显逃避又安逸的姿态。
她着实是很白,像是白瓷一般,显得五官和头发的黑越发黑,白纸上的水墨朱砂似的惑人。
她这么美又活了这么多年,大概有过不少爱人罢。这鬼王会不会跟人间的皇上似的,有三宫六院呢?
段胥想到这里,便微微眯起眼睛。他坏心眼地伸出手去扯她怀里的枕头,左挪挪右挪挪终于成功将枕头抽走,悠然放在了自己的床铺上。
睡梦中的贺思慕皱起了眉头,手在床铺上摸索着,仿佛想重新摸到她的枕头。段胥低眸看着她的手指在洁白的被褥上前进,慢慢靠近他的手臂,温暖地搭上他的手臂。
他并没有躲避。
果然那手指碰到了他被单衣包裹的小臂,便以为终于寻觅到了枕头,抓住他的手臂扯了过去。
段胥顺着她的力量俯身过去,见她松了眉头安详地将他的手臂抱在怀里。段胥心想,若是贺思慕此刻醒来看见这一幕,待她恢复法力他这条胳膊大概是真的保不住了。
但段胥显然不是见好就收的人。
他是得寸进尺的人。
他趴在贺思慕床前看着她,她刚刚的一番动作让她的脸从床褥中露了出来,完完整整地呈现在他面前。
“贺思慕……”他低声地叫她的名字。
她自然并不回应。
“贺思慕………”
“贺思慕………”
他换着语调叫了三声她都没有从睡梦中醒过来,他便笑起来说道:“要是我想亲你,你不会真杀了我吧?”
“唔,你现在没法力,待秋后算账的话……那我就真的只有八天好活了?”
段胥慢慢靠近贺思慕,凝视着她的睡颜。
“思慕。”他慢慢地一字一顿地唤道。
不知道是在叫她的名字,还是在说自己的心事。
这一声思慕却让贺思慕皱了皱眉,慢慢地睁开眼睛。她似乎刚刚从一个梦里醒过来,眼神不甚清明地看着近在咫尺的段胥,好像不太能分清现实和梦境。
月光在眼前人的眼底勾勒出一点弧光,他的眼睛圆润眼角微微上挑,像是清澈明亮的一块水玉,仿佛是个再天真赤诚不过的少年。
贺思慕含糊地说:“这眼睛真好看。”
“又想收藏了?”
“眼睛要……活的才好看。”
“……这样,那你可得让我好好活着啊。”
段胥莞尔一笑,那双明亮的眼睛便合了起来,他微微向前亲吻了她。很轻很浅的一个吻,带来他身上清冽的香气,仿佛春雨后的花开,从他的唇上染到她的唇上。
贺思慕睁着眼睛,她愣了一瞬,才真正从梦中醒过来,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段胥正在亲吻她。
段小狐狸……在亲她!
这次不是蹬鼻子上脸,这是直接上天灵盖啊!
她眯起眼睛正欲发作,却见面前不怕死的登徒子突然睁开眼睛,眼里凝着一点警觉的光。段胥离开她,将自己的黑色外衣披在她身上,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贺思慕被他衣服上的香气所笼罩,她冷冷地看着他,不消片刻便看见了门外出现了一些可疑的人影,一阵极为轻微的响动之后,门被悄无声息地推开了。
是一群黑衣人,看起来像是刺客的凡人们。
段胥和贺思慕交换了一下眼色。
这群刺客们大约有二十几人,一看见段胥和贺思慕都醒着,立刻从偷袭转为了明攻,亮出兵刃一言不发地一拥而上。
段胥叹息一声道:“我其实不喜欢不明不白地杀人。”
他在刺客间腾挪,轻盈地以刀鞘挡下数剑,双剑出鞘银光闪闪,风一般地游走几圈,近身之人全被他抹了脖子。唯有一个欲偷袭贺思慕的,被他从后心一剑贯穿。
一时之间鲜血四溅,这场突如其来的刺杀,持续时间也不过一眨眼的功夫。段胥便擦了擦剑然后归剑入鞘。
杀人这件事历来是他最擅长的。
从满屋尸体中升起明灯,仿佛腐草为萤,闪烁着光芒消失于窗外的夜空之中。
段胥转身看向贺思慕,笑道:“明灯升空,流星逆行,原来这就是恶鬼眼里的死亡。”
贺思慕却没有笑,她从床上下地,披着他的黑色外衣,盯着他的眼睛一步步走向他,气氛危险而僵硬。
段胥不避不闪地站在原地,待她站在他面前时,他便轻松地说道:“这屋子现在脏成这样,真是没法住了。”
贺思慕面无表情地盯着他片刻,突然移开目光往廊上走去。段胥愣了愣,转过头去问她:“你去哪儿?”
贺思慕的步子顿了顿,却没有回头,只是平淡地说了一句:“你不是说了,这房间没法住了,得让掌柜的换一间。”
段胥沉默一瞬,便笑着跟上去,说道:“哪里有让殿下亲自跑腿的道理。”
在他的设想中她应该要生气、威胁或者惩罚他,可是她没有。她举止如常,仿佛刚刚他那个亲吻只是幻觉。
这样轻描淡写粉饰太平的态度倒让人琢磨不透。看起来也不像是默许,难道是真的决定要同他秋后算账。
不会八天之后真是他的死期罢?
贺思慕对掌柜的说她遭遇劫匪,于是当晚就换了房间,第二天早上客栈的主人竟也登门查看情况。
客栈的主人——便是那伊里尔老爷。
掌柜的来贺思慕的房间报伊里尔老爷来了的时候,贺思慕正点了一桌子香气四溢的美食佳肴,见掌柜的来便笑道:“这味儿我闻够了,吃却吃不下,你拿走两盘吃吧。”
在一边戴着帷帽不能被人所见的段胥笑起来,心说她用他的钱倒是很大方。
掌柜的哪顾得上吃饭,着急忙慌地说昨晚客栈里遭劫匪的事情被老爷知道了。话音未落,那日贺思慕和段胥见过的富贵老爷便带着几个家仆,踱着步子走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