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柜的立刻伏在地上跪拜,道:“老爷。”
他暗暗给贺思慕递眼色,小声说:“这可是伊里尔老爷,还不跪拜行礼!”
贺思慕漫不经心地看了伊里尔一眼,屁股压根就没打算离开板凳,她用胡契语说:“这位老爷,你要不坐下来一起吃?”
掌柜的眼色递得都要眼皮抽筋了。
伊里尔腰间的铃铛轻轻响着,他看看贺思慕,再看看旁边戴着帷帽不见样貌的恶鬼。那恶鬼便十分礼貌地从座位上站起来走到一边,做了个请的手势。
他有些诧异,他此前见过的恶鬼无不高高在上,这还是第一次看见这样彬彬有礼的恶鬼。
伊里尔摆摆手让掌柜的和他的家仆先退下,打量了这姑娘和恶鬼一阵,迈步走到贺思慕旁边的位子上坐下,说道:“是我的客栈没照顾好姑娘。这一桌菜不算什么,要是姑娘喜欢,我可令全城最好的厨子再给你做一桌。”
贺思慕托着下巴,轻声笑起来:“没照顾好?我看照顾得很好啊,半夜特地还送这么多人来陪我,着实是让我惊喜。”
伊里尔抚摸着自己镶嵌宝石的黄金带钩,也没有被戳穿的窘迫,倒是大大方方地笑起来:“姑娘和鬼同行,那些人怎么可能伤得了姑娘。”
“是么,老爷应该是想着他们伤我也不过是杀了一个异族平民,你也不愁摆不平这事儿。他们若是杀不了我,你正好探探我的底。”
“哈哈哈哈姑娘何必把话说得这么难听呢?我只是很好奇,历来人们供养的都是小鬼,这还是我头一次见到有人供养成人模样的恶鬼。”
伊里尔一边说着,目光一边移向旁边的男子,男子似乎轻轻笑了几声。
段胥心想着这真是个有趣的场面,活人被当成恶鬼,而恶鬼被当做活人。
贺思慕摇摇头,道:“谁说我供养他?我是主他是仆,是我驱使他。”
伊里尔面露诧异之色,从来养鬼时双方的关系都是鬼为主、人为仆,居然还有身份逆转的方法。他眼神微微沉下来,笑道:“姑娘是用何种方式驱使恶鬼的呢?您可愿意,将您驱使的这个恶鬼转让给我?”
“您想要我的鬼?我听说您供养的可是鬾鬼殿主,一人不事二鬼,我可不能让我的鬼抢鬾鬼殿主的人啊。”贺思慕拿起筷子,悠然地夹了一筷子红烧肉放到嘴里。
闻起来是真香,吃起来却没有味道。
她说道:“怎么了?伊里尔老爷难不成也听说鬾鬼殿主犯了事,要弃他而去了?”
第42章 府上
伊里尔面露惊诧之色,贺思慕瞧了瞧他的神情,好像自觉失言般笑道:“看来你还不知道,那就当我没说。既然鬾鬼殿主和你的结约犹在,我的鬼你也养不了。”
伊里尔面色不佳,但仍然笑道:“我并非是要自己养,这位恶鬼兄弟在我身边,我自然有更好的去处给他。”
段胥想怪不得那些拜过伊里尔家圣物的贵人,回去都交上好运了,原来是他将恶鬼引荐给了他们。
贺思慕一边吃着菜,一边问道:“你想要我的鬼,可有什么来换?”
“金银珠宝……”
“无趣。”
“那姑娘想要什么?”
“我听说伊里尔老爷有个花园,里面收集了各种奇花异草,最近正是春日,香气四溢。”
“那是我宅邸的后花园。”
“那就把你的宅邸给我做交换罢。”
伊里尔沉默了片刻,道:“自我们到抚见城以来就住在此处,已经住了三十余年。”
“噢,那就把你住了三十余年的这座宅邸给我罢。”
贺思慕顺畅而丝毫不以为然地说道。
伊里尔面色僵硬了片刻,便笑起来说道:“此事容我再想想,姑娘不妨先住到我的府上,不管事情成不成,就当多交个朋友。”
贺思慕放下筷子望向伊里尔,她偏过头笑起来,银色的发饰穗子扫过额际。
“我不交朋友。不过府邸,倒是可以去。”
伊里尔脸色几变,他在抚见城向来是要别人奉承的主儿,何曾被这样一个汉人平民如此轻慢过。他捏着拳看向贺思慕,最终却还是笑道:“好。我还有一件事想请教姑娘,姑娘刚刚说的鬾鬼殿主出事儿了,到底有什么事情,能同我透露一二么?”
贺思慕手指在桌上敲了敲,沉默片刻后漫不经心道:“他得罪了他们的王上,如今已经畏罪潜逃,大概不日便会被抓住处死。”
顿了顿,她笑起来说:“你最近呼唤他应该都没有得到过回应罢?其实这个事儿对你来说也是无妄之灾,我听说鬼界争斗动辄就是数十年。若是他这一逃数十年,你唤他也不应,又不能换鬼结约,这一生也要过去了。我若是你,应该会希望他尽快灰飞烟灭,好另觅新鬼罢。”
原本伊里尔的面色就不佳,听了贺思慕这话之后便更加不能看了。偏偏贺思慕像是一点儿没发觉似的,站起身来笑道:“不是说要请我去你府邸上做客吗?走啊。”
然后她便打了个响指让段胥跟上,悠然地出了门。伊里尔大概是没见过这么不客气的,愣了半晌才叫来下人带路。
段胥撩起帷帽黑纱的一条缝,回头看了伊里尔一眼,转过头来低声对贺思慕笑道:“我看我不像是属鼠的,反倒是像属鱼饵的。秦帅拿我做饵,你也拿我做饵。”
贺思慕望了他一眼,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并不说话。
抚见城有花城美誉,伊里尔作为整个抚见城最阔绰的人家,花园修得自然也是最好的,名花奇草遍布园中,据说光打理维持这个花园便年费万金。
贺思慕一到伊里尔家里,便毫不客气地一头扎进了他的花园里,这边看看那边闻闻,似乎是要把所有的味道都一一辨明。而段胥则在她的身边,抱着胳膊望着花园正中那座有名的琉璃塔。
那琉璃塔通身翠绿,每个角皆悬挂铃铛,在阳光下晶莹剔透且叮咚作响,被细密的风的丝线缠着,虽只是个放圣物的塔,若不说明的话,到让人以为这琉璃塔就是圣物本身。
“伊里尔供奉恶鬼,也供奉苍神圣物,若叫大司祭知道了,天知晓就该……”段胥边说边转过头,却见鬼王殿下蹲在地上,正捧着一簇“岭邪路雪”的名贵白芍药,脸都要埋进那花里了。
段胥忍俊不禁,说道:“别埋了,你这个闻法,再好的鼻子也要给你闻废。一会儿去柴房闻闻柴火味儿,回来嗅觉才能恢复一点儿。”
贺思慕皱着眉,起身道:“凡人真是麻烦。”
段胥哈哈一笑,将话题又引了回来:“鬾鬼殿主生前也是个汉人罢。”
贺思慕漫不经心道:“汉人的数量是胡契人的三百多倍,鬼界亦然,二十四鬼殿主生前都是汉人。鬼界的法度和族裔无关,但是汉人恶鬼们眼见着如今自己的后代们活着遭受欺凌,自然不会对胡契恶鬼多好。在鬼界,胡契鬼的日子才是难过。”
“生死境况逆转,世道真是有趣。”
“仇生仇,恨生恨,这本是常理。”
“若能斩断生者的仇恨,那死者的仇恨会不会停止?”
贺思慕轻轻一笑,她朝着花园的后门走去,说道:“生者的仇恨能断是因为生者会死,死了几代人痛苦的记忆烟消云散,仇恨自然断绝。可死者千百年不灭,在这边仇恨永不止息。不然你以为,为何堕为恶鬼对人来说会是惩罚。”
段胥望着她的背影,唤道:“你去哪儿?”
贺思慕头也不回:“去柴房闻闻烟火味儿。”
段胥忍不住笑起来,她倒真是像是专门来伊里尔府上收集气味,而非来寻找鬾鬼殿主踪迹的,他低声道:“真是可爱。”
以段胥这双托鬼王灯的福,能辨阴阳的眼睛来看,伊里尔府的鬼气被收敛得很好,不走进花园的琉璃塔几乎察觉不出来。甚至在外面常常能看见的游魂,在这座宅邸里也看不见。
听说琉璃塔内供奉的是苍神圣物,可是他看不出琉璃塔内有任何灵气,倒是有若有若无的鬼气萦绕在塔间。想来这座塔不是供奉圣物,而是供奉鬾鬼殿主的。难道圣物一说是假的,还是伊里尔供奉在另外的地方了。
段胥边想着边跟到柴房,便看见门口两个老妈子扒着柴房门在低声聊天,说老爷请了个奇怪的客人,长得挺漂亮的姑娘,竟然跑到柴房闻柴火。
段胥笑笑,正想走进去,却听其中一个妇人说:“我见这姑娘应该和路达少爷年岁相当,若是路达少爷在家,我还要以为是老爷找的儿媳妇。”
段胥的步子停住了。
另一个妇人道:“小少爷自打十岁去上京之后就再没回来过,我看老爷好像不太希望他回来。”
“说什么呢,老爷就剩俩孩子了,怎么会不希望……”
段胥迈步从她们身边走过进入柴房里,向蹲在地上挑柴火的贺思慕问道:“思慕,伊里尔那个在上京做高官的小儿子……是路达?”
贺思慕拎着一根柴火,抬起眼睛看着他,说道:“怎么,又是你的旧识?”
段胥眸光微微闪烁,他笑道:“旧识实在是高攀不上。我们丹支大司祭的得意弟子——路达少司祭,丹支王庭会有谁不认识他的么?他大约是不认识我的。”
在天知晓的死士生涯中,他偶尔会跟着师父去拜访大司祭,每次都能看到路达。路达比他年长三四岁,长得清隽,有些不食人间烟火的意味,总是在大司祭旁边安静地坐着,低头看羊皮卷,仿佛在认真阅读又仿佛神游天外。
路达看起来很“空”,而据说这种“空”便是通神最重要的品质。
伊里尔的小儿子竟然是路达?养小鬼的人家儿子,居然是一国的少司祭——将来还很可能是大司祭。
这世道可真是离谱得很。
“若是路达的话……只要他开口,大司祭什么不舍得给他?或许伊里尔真有圣物。”联想到伊里尔那胖成球的身躯,再和记忆中路达的清秀样貌一对比,段胥不禁感叹道:“岁月真是杀猪刀。”
贺思慕闻了一口柴火清新的味道,淡淡道:“岁月也会这般杀你的。”
段胥俯下身道:“岁月应该会待我客气些罢,毕竟我是要逢凶化吉的人,变丑可是大凶。”
他的眼睛在黑纱的间隙间时隐时现,便是隔着纱看不清表情,也能听出来他话里的笑意。
贺思慕抬眼看他。
她这个结咒人有时候十分乖巧,她让他戴着帷帽在人世隐去踪迹,他便从不在外面摘下帷帽。但是有的时候……
贺思慕皱皱眉头,把他推开站起身,淡淡道:“走了。”
她从柴房门走出去的时候,那两个妇人慌张地行礼,在她转身后窃窃私语地讨论这姑娘刚刚是不是推了空气,刚刚她是不是在自言自语,这姑娘怎么有点神叨叨的。
段胥哈哈笑起来,跟着她出了门。
伊里尔有着庞大的产业要管理,各种关系人情往来,平日里忙得很,但还忙里抽空关照住在府上的这两位客人,尤其是段胥。
他对段胥这只听话的“恶鬼”很感兴趣,总是旁敲侧击地问段胥是如何和贺思慕结咒的。并且向段胥暗示到自己这边来会有的种种好处,他认识的贵人如何财大势大。
段胥便适时地表示出惊叹,但对于自己的姓名来处和态度一律模糊不答。
这一人一鬼仿佛就是来这府上蹭吃蹭喝蹭花园的。
他们到了伊里尔府上三天后,伊里尔突然急匆匆地来找贺思慕和段胥,说道:“十七姑娘,有件事情想请您帮忙。”
贺思慕掂着一柄不知道从哪里搞来的沉香扇,说道:“什么事?”
“犬子路达,他不日便要回到抚见城来看望我。您能不能让这位恶鬼兄弟去拦他一拦,让他回上京?”
第43章 幻境
伊里尔原本有四个夫人十多个孩子,活到成人的却只有两个儿子,如今都在上京为官。路达自十岁送去上京同他哥哥一起住后,便再未回过抚见城。这十余年不曾见,他爹听说这个小儿子要归家,第一反应却是要他别来。大约是在过去十几年里次次都被劝返,这一次路达终于不再听话,说什么都要回来。
贺思慕笑起来,道:“怎么,老爷是怕被他发现这宅子里的鬼气么?你是他爹,他的荣华富贵连同性命不都是你给他的,你还怕他会大义灭亲么?”
伊里尔面上有些尴尬的神色。
这抚见城里谁人不知伊里尔的小儿子是人中龙凤,是他的骄傲。便是更高等血统的胡契贵族,看在路达的面子上也会对伊里尔礼遇有加。
可他甚至不敢见自己的这个小儿子。
段胥抱着剑目光转向贺思慕,贺思慕与他对视一眼,便打了一个响指:“既然已经在伊里尔老爷府上借住了这么些日子,你就帮帮他罢。鬼的脚程很快,你去把他截住,想办法把他给弄回上京。”
段胥沉默一瞬,道:“可是你……”
“不必担心我。”
段胥的目光在伊里尔和贺思慕身上转了转,便笑道:“懂了。”
他抱着剑对贺思慕和伊里尔道:“保重。”
戴着帷帽的黑衣少年利落地转身走出了宅门,融进姹紫嫣红的春光之中。
今晚的梦有些过于真实,贺思慕看到了她很小的时候住过的小城,繁华而吵闹,卖货郎吆喝着物件玩具,馄饨摊上冒着热气,阳光明媚。
她小时候长得很慢,花了百年才长成成年的模样,之后就停止生长。同她的身体一样,她的心智成熟得也十分缓慢。
那似乎是她二十岁左右的时候,看起来还和凡人五六岁的孩子似的,和一群孩子们去河里捞鱼。已经记不清长相的小姑娘在一片春和景明中对她说:你的身体为什么这么凉啊?”
她还没有回答,便听见旁边的男孩子说道:“你不知道吗,她是个小仙童喔!她是星卿宫的星君大人们带来的孩子。”
她有些迷惑地问:“仙童是什么?”
“仙童就是小孩子模样的仙人,能呼风唤雨长生不老呢!等我们都老了,死了的时候,你还很年轻呢。”
“仙童还会帮我们除魔抓邪祟,星卿宫的那些大人们不就是这样吗。”
从那些看不清长相的孩子口中传来各种解释,描述着她和她的母亲、姨母、姨夫。
其实那时候她并不知道她是什么,她只隐约知道她和别的孩子不太一样,而且这些人总是看不见她的爹爹,她爹爹也不让她跟别人说他的存在,这好奇怪。
她于是就跑去找她爹爹,她问他什么是死。
爹爹高大地站在阳光灿烂中,他听到这个问题似乎有些惊讶,蹲下来一双桃花眼认真地望着她。他说道:“死呢,就是化为一盏明灯升入空中,暂时离开这个人世,然后作为另一个生命从头来过。”
“从头来过的话……那这个人还是原来的那个吗?”
“是,也不是了。原来的那个人终究是回不来的。”
“那我也会变成一盏明灯吗?”
“不会,活着的人死去才会变成明灯。思慕……你已经死了。”她爹爹说出这句话的时候,神色有点犹豫。
她已经死了,这是什么意思呢?
她怔了怔,迷惑地追问:“我还没有活过呢,就死了吗?为什么我没有重头来过呢?”
她父亲认真地思考了很久,仿佛这是一个过于复杂的问题,他不知道该如何向她解释,或者如何解释才能不让她伤心。于是最后他只是抱住她的肩膀,在她的后背拍了拍说道:“对不起。”
在她的印象里,爹经常和娘说对不起,但是那是爹第一次跟她说对不起。
其实她不明白爹为什么要这么说,更不知道自己需要原谅些什么。
她想明明她也很开心,和父母和姨父母一起还有这些伙伴们。如果日子永远这样过下去,那么生和死又有什么关系呢?
不理解这道歉的含义,实在是一件幸福的事。
后来她和爹、娘、姨母、姨夫离开那座小城的时候,满城的人都来送他们。她原本拉着母亲的手,但很快母亲的手里就塞满了人们送的礼物,没法再拉着她。就连她自己的口袋里都多了几把糖,手里被塞了一篮子糕点。
她迷惑不解地问姨夫:“他们为什么要这样?”
总是温柔而强大的姨夫笑起来,他说道:“因为他们爱我们。”
这些凡人爱着自己的亲人、恋人、友人,连同这个广阔的世界,如果你让他们得以安然地爱与被爱,那么这些爱意的每一分都与你有关。
或许他们不认识你,不知道你的名字,甚至不知道受到你的帮助。
但是他们爱你。
她并没有听明白这些话,她只是懵懵地转过头,在人群中看到了那些曾经陪她玩耍的朋友们。那些孩子欢快地笑着拼命地跟她招手,于是她也举着糕点篮子跟他们摆手。
她说:“再见。”
她以为这一辈子很长,总会有再见的时候。她那时并不知道,这些人她已经见完了此生的最后一面,所谓再见便是失约。
她也没来得及和她的姨母姨夫说再见。
她姨母姨夫去世的时候场面很盛大。她被强烈的灵力动荡所震慑,奔出门去的时候看见九月秋日的天气里,下起了大雪,纷纷扬扬地飘舞覆盖在银杏、枫叶,桂花枝头。
别人告诉她,那场雪是红色的,就像新春里满天飘舞的爆竹碎屑一般,但是她不知道红色是什么样子。她就站在原地,看着那两盏明灯在风雪中相互依偎着慢慢升入天际,突然不知道自己要奔向哪里。
姨母不会再送她小玩意儿,姨夫也不会再送给她书,他们也不会在母亲惩罚她时,跑出来护着她。他们或许会在这个世上重新来过,不过重新来过便意味着,她与他们再无关联。
父亲告诉她,她姨母的家族有注定的命运,姨母在他们家族中已经最为长寿。
“终有一天你的母亲也会离开我们,最后就只剩我们父女相依为命,可真是有点凄凉。”她父亲叹息一声,笑着抚摸她的头发。
她父亲说会同她相依为命,他承诺过的。
可父亲也食言了。
那一年她穿着孝衣戴着白花,坐在她母亲的棺材旁边。她母亲安静地躺在棺材之中,仿佛睡着了一般。因为修道的缘故,直到九十多岁去世的时候,她的母亲看起来也还是个年轻人的样子,看不到一点衰老的痕迹。
她抱着一个翡翠盒子,盒子里盛满了灰烬。
或者说,这盒子里是她的父亲。
她轻轻抚摸着棺木,那是很结实细腻的金丝楠,她母亲生前亲自挑的木材。母亲一直说生老病死是人间常态,不必太过介意,母亲也的确是到了岁数自然地去世的。
她也不知道自己该不该介意,她想应该有权利悲愤或拒绝接受。
但她毕竟已经不是父母双全,可以耍赖撒娇的孩子了。
于是她翻身跳进棺木中,躺在母亲的身侧,像从前那样伸出胳膊去把她的母亲紧紧抱住,怀里还有那个放着父亲灰烬的翡翠盒子。
她轻声说道:“你看,我现在能一只手把你们两个都抱住了。”
“你们还说爱我,可是你们一个个的都走了,把我留下来,你们这些骗子。”
她已经成熟到能够明白她的命运。
出生便死,自此为鬼,长存不衰。所爱皆短暂如烟,唯有深渊同她寿与天齐。
寂静无声的午后,她蜷缩在她母亲的棺材里,无人应答她的自言自语,只有腰间的鬼王灯玉坠泛着莹莹光亮,她将它取下来举在半空,反反复复地端详着。
“留下我……还有这个东西。”她轻声说道。
阳光炽烈地穿过鬼王灯,那个刹那她恍惚中察觉到一种奇怪而微妙的,从未有过的感觉,仿佛有另外一个人在她的身边。
是气味。
这个词突然出现在她的脑海里,仿佛凭空蹦出来的。她怔了怔,气味对她来说分明陌生又遥远,仿佛是只存在于别人口中的东西。
什么是气味?
她为何一瞬间就断定这是气味,这样绵长,清冽,像是风的丝线一般飘浮而来的东西,缠绕着鼻翼和心扉。
这是……沉香、琥珀、苏合香、薄荷叶、白芨、安息香……
这是……
这是……
段胥的香气。
他的香囊。
贺思慕拿着鬼王灯的手顿了顿,在漫长如同沧海桑田般的沉默之中,她将茫然和悲伤收拾干净,然后轻声笑起来:“想翻看我的记忆寻找我的命门所在,鬾鬼殿主,可真是辛苦你了。”
阳光、棺材、翡翠盒子、鬼王灯一齐消失不见。贺思慕再次睁眼的时候便看见一轮满月挂在空中,她坐在伊里尔花园里,被一座法阵笼罩其中。面前的琉璃塔涌动着强烈的鬼气,如同被黑雾所笼罩,而伊里尔站在琉璃塔边,紧张地看着她。
贺思慕轻轻一笑,对着那琉璃塔中的鬼气说道:“鬾鬼殿主,想见你一次真不容易。”
远在上京附近,路达走进驿站之中的房间关上房门。感觉到房间里不同寻常的气氛,他皱皱眉头转过身去,便看见他的窗户大开,月光之下窗边靠着一个头戴黑纱帷帽的黑衣少年。
一只恶鬼,一只抱着灵剑的恶鬼。
那只恶鬼向他走近两步,似乎想要跟他说什么,路达皱皱眉从袖子里掏出一枚骨笛,那是鹰骨做的笛子,刻满奇异的胡契文字。骨笛吹响时声音尖锐地如同利刃袭来,恶鬼头上的帷帽显现出几道鬼符,然后猝然断裂落下。
随着帷帽落下,少年的眉目清晰地呈现出来。他眉眼深邃五官分明,英俊而明媚,那双眼睛圆润上挑,含着一层光芒。
路达有些惊讶地放下了骨笛,说道:“十七?”
少年似乎更加惊讶,他沉默了片刻然后笑起来:“少祭司大人居然认得我?”
路达走上前两步,将手搭在段胥的胳膊上,从那里传来了冰冷的鬼气。
“你失踪多年,原来是已经死了么?”
“……”
段胥点头,一本正经道:“正是。”
“那你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实不相瞒,你爹让我来把你赶回上京。”顿了顿,段胥明朗一笑道:“当然,这只不过是你爹支开我的一个由头罢了。”
第44章 鬾鬼
面前这位编发戴着银饰,白衣金丝纹的少司祭大人露出一点意外的神色。路达问道:“你认识我阿耶?”
段胥笑起来:“才认识没多久,但是或许我比你更了解他。他面上说让我来阻止你回家,但自我离开幽州之后便有人、被鬼附身的人、恶鬼轮番来截杀我,我真是好不容易才见到你。”
若非暗杀曾是他的主业,他靠着各种痕迹推测躲掉了大部分截杀,能不能来到路达面前还难说。
“哥哥刚刚来信说他生了急病,我正要回上京。”路达皱皱眉头,他说道:“我不明白你说的是什么意思。”
“若我没猜错的话,你哥哥根本什么事儿也没有,他只是配合着你阿耶不想让你回家罢了。除此之外你阿耶,还想要弄死我和我的朋友。”
路达的目光更加迷惑,段胥微微一笑道:“听不明白很正常。和我去一趟幽州抚见城你就全明白了。你放心,我不害你。”
路达看了他一会儿,他将骨笛收到袖子里,点了点头。
事情出乎意料的顺利,少司祭大人的反应让段胥有点意外,他还以为要威逼利诱绑架一番路达才会跟他走,毕竟他现在的身份可不大招人喜欢。
“你相信我?”
路达点再次点头,他说:“苍神在上,你的眼睛没有恶意。”
听到苍神二字,段胥轻轻笑起来,却听路达接着问道:“你的那位朋友不会有事吧?”
段胥沉默了片刻,他从地上捡起那可怜的被一分为二的帷帽,在手里掸了掸。
“不会的。”
她很聪明,同样的亏不会吃两次。而她将鬼王灯交给他,并非是要他来保护她,而是要他来隐蔽和保护鬼王灯。
骄傲又强悍的鬼王殿下,向来不会倚仗别人的保护,更不会让一个凡人——还是她的结咒人来为她做饵。即便是这个凡人愿意,她也不屑如此。
所以诱饵不是他,而是她自己。
贺思慕坐在花园中凹凸不平的石子路上,在那金光涌动的阵法中淡然地望向伊里尔。
“真是忠仆啊,宋兴雨能躲避我的召名令,是因为你把丹支圣物交给了他罢。他承诺你,杀了我他就能当上鬼王,将这世上的荣华富贵都给你?”
伊里尔谨慎地站在琉璃塔边,看着贺思慕并不说话。
琉璃塔中涌动的鬼气中传来孩子的小声,那似乎是个十岁左右的男孩,声音稚嫩但没了天真,他说道:“贺思慕,你都到今天这个田地了,还嘴硬呢?”
黑暗的角落里,一只半指长的虫子从花园中“岭邪路雪”的白芍药中爬出来,身上隐约闪烁着符文。
那虫子安静地顺着地面的缝隙一路爬到琉璃塔边,沿着外壁徐徐而上停在了那团鬼气之中,悄无声息地融进了鬼气中。
在这紧张的场景下,并没有谁注意到,除了那虫子的主人。
贺思慕不动声色地看着,见那虫子消失之后便冷冷一笑道:“欺软怕硬、贪心不足、目光短浅、鲁莽、愚蠢,百年来毫无长进。”
“你在说什么?”鬼气里传来怒喝。
“说你。”
贺思慕的眼里映着月光苍苍,乌鸦鸣叫着落在屋顶上,它们三三两两地飞来,在地面走廊上收敛起羽翼,此起彼伏地奏响不祥的乐曲,眨眼的功夫就占满了花园。
伊里尔有些慌张地望着满院子的乌鸦。
这些小东西聪明得很,它们喜欢死亡,知道谁才是真正的死亡之主。
贺思慕在阵法中好整以暇地理理裙摆,似乎也不着急从阵法中解脱出来。
以记忆幻境寻找她的命门,这主意勉强可以在她遇到的历次刺杀中,排到前五十罢。可惜她还没回忆到鬾鬼殿主想看的部分就醒了。
看到一个能凌驾于她头上的机会,这鬾鬼殿主就急不可耐兴致勃勃地冲过来,真是为他人做的一手好嫁衣。
“鬾鬼殿主,鬼王灯不在你手上,就算我身灭又如何?它的下一个主人也不会是你。你这脑子长得既不好看也不中用,还要它做什么?”
那团鬼气里传来气急败坏的声音,怒喊道:“你给我闭嘴!你现在一点儿法力也没有,我可以把你投进南海冰棺睡一辈子!我劝你最好把鬼王灯交出来,让它认我为主!”
贺思慕几乎要为鬾鬼殿主的愚蠢而笑出来。
鬼王灯与鬼册相生相伴,而鬼册记录了除鬼王之外所有恶鬼的命门,有了鬼王灯便相当于把所有恶鬼的性命握在手中。
可知道了命门,也得有本事去取。
“你的法力得鬼王灯十倍增益,就能所向披靡?且不说我,二十四鬼臣里比你强的不在少数,还有左右丞在,他们杀掉你再把鬼王灯抢回来就是了。你不过是被推出来的一个棋子,若你能得手,自然有黄雀在后埋伏你。若你未能得手,其他殿主们也没有什么损失。我叫你多和关淮走动,是要你学学他的老奸巨猾明哲保身,你怎么半点都没学到?”
不待对面的鬾鬼殿主发怒,贺思慕突然收起了戏谑,慢慢说道:“不过我有个问题,若你答得让我满意了,把鬼王灯连同鬼王之位给你也未尝不可。”
那团鬼气沉默了一瞬,半信半疑道:“什么问题?”
贺思慕靠着一簇蔷薇花丛,被那花朵围绕着,她沉默了片刻,心平气和甚至于冷淡地问道:“你为什么想要做鬼王?”
那团鬼气好像听到什么好笑的问题,嘲笑道:“你在说什么?有哪个恶鬼不想做王吗?做鬼王之后,便可主宰生杀大权,想做什么做什么,想要什么要什么,所有的鬼臣甚至凡人帝王都对我俯首帖耳!”
熟悉的理由,不出意外以至于乏味。恶鬼的欲望形形色色,却总能在这里达成一致,倒也是稀奇得很。
“他们对你俯首帖耳,之后呢?所谓的声色犬马荣华富贵,恶鬼都无法感知享受。你所掌控的这个世界,对你来说究竟意义何在?”
那团鬼气并未回答,对于永远在追逐不同欲望的鬾鬼而言,欲望实现之后的事情,并不在他们的考虑范围之内。
顿了顿,贺思慕淡淡道:“你们都想要做鬼王,好像这是个多么金贵的位置。”
那团鬼气里传来不以为然的笑声,宋兴雨说:“这既然不是个金贵的位置,那你又何必死抱着不放?”
贺思慕摇摇头,阵法结结实实地将她困在方圆之地,她就拍拍衣服从地上站起来,锈红色的裙摆铺在地上,那一刻满院的乌鸦突然寂静了。
乌云蔽月,四下黑暗。
她在一片黑暗里道:“你的答案我不满意,我不会把这个世界,让给我讨厌的家伙。”
鬼气涌动起来,显然鬾鬼殿主正在暴怒的边缘,他喊道:“伊里尔,我要把她带走投进冰棺里!你把她……”
他的话还没说完,便见一柄带着蓝色火光的剑破空而来直插入琉璃塔上,将那团黑气破为两半。
蓝色的火光像是引线般燃烧着划破黑夜,手心燃灼着蓝色鬼火的黑衣少年走进花园之中,火焰随着他步子蔓延将这花园燃灼成烂漫火海,一路烧到琉璃塔之上。
整个花园亮如白昼,映着伊里尔的脸色惨白,他颤声道:“路达?”
段胥身后的白衣少司祭沉默了一瞬,一字一顿道:“阿耶,你在做什么?”
他没有等待他父亲的回答,便从袖子里拿出骨笛,于唇边吹响,尖锐的声音如同细密的箭直奔鬼气而去。那鬼气也悚然暴涨涌向路达,伊里尔大叫着不可以不可以,路达却无动于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