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思慕揉揉太阳穴循着哭嚎的声音走过去,穿过长廊和石门后,便看见一个妇人被人搀扶着抹泪,成捷军的宋校尉站在一边宽慰着她。院子边三三两两站着些仆人,贺思慕和那些围观的仆人们站在一处,小声问道:“这都是谁?”
家仆认得她这个段将军的好友,便对贺思慕说道:“中间那个深褐色衣服长了些白发的是贺姑娘的母亲,旁边扶着她的是贺姑娘的大哥。听说贺姑娘失踪之后,他们一路从越州寻过来,分发寻人画像的时候凉州有人说画像上的人和贺小小很相似,他们便又寻过来了。刚刚他们认定了贺姑娘就是自己失踪的亲人,身上胎记也都说的对,只是现在贺姑娘长睡不醒,她母亲伤心得很。”
贺思慕的目光在庭中众人的身上略过去,便靠在墙上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地看戏。
这画面真是感人至深,好像几个月前那个因为要被母亲和哥哥卖去做老头子填房,因而要寻死的姑娘是假的一样。看这情形,是她的亲人们收了钱发现人丢了,急吼吼地跑过来找人了?
只见那妇人哭道:“她根本就不叫贺小小!她叫乔燕,是我的小女儿,三个多月前莫名失踪了。她最是乖巧懂事的姑娘,怎么会一个人跋涉数百里到朔州来啊。”
这人确实该好好想想怎么会把自己乖巧懂事的女儿逼得要与恶鬼做交易,借出身体半年来换一个自由。
妇人身旁搀着她的哥哥说道:“燕儿也从来不会变戏法,更没有什么占候的本领。看来大师说的对,妹妹是被邪灵夺取了身体!”
贺思慕挑挑眉,目光移到了宋校尉身边那个白发苍苍修士打扮的老者身上。宋校尉向那老者行礼,说道:“道长,您之前所说府城内有邪灵作祟,可是指的贺小姐……哦不,乔小姐。”
那老道捋了一遍自己的胡须,淡淡道:“我刚刚自远处观察,便看见林府上空煞气凝聚,进入府中这阴煞之气越发浓重。方才乔姑娘的症状我也看了,并无病痛却长睡不醒,分明是被邪祟施法所致。”
贺思慕上下打量了这仙风道骨的灰袍老者一会儿,轻轻一笑。
有意思。
这又是唱的哪一出?
听了这老道这么说,宋校尉立刻请老道想办法驱除邪灵还朔州府平安。老道从怀里掏出一张符纸,念念有词地说了一段口诀,那符纸便冒出红光立了起来。
老道一挥手道:“寻鬼去!”
那符纸便悚然一抖,如同离弦之箭穿过人群而去,然后于半空中被两根手指夹住。
贺思慕淡淡放下手,抖了抖指间那张符纸:“道长这是要做什么?”
那老道双目圆睁,指着她道:“是她!她便是之前附身在乔姑娘身上的恶鬼!她便是作乱朔州府城的邪祟!”
满庭院的男女老少鸦雀无声地看向贺思慕。
贺思慕丢掉手里的符纸,在这众目睽睽之下沉默了一瞬,然后抬起眼来盈盈笑道:“怎么,成捷军是找不到段将军的错处,要变着法儿地给他,和他身边的人泼脏水了吗?”
庭院中的人又恍然大悟地看向宋校尉,被平白无故反泼了一瓢脏水的宋校尉涨红了脸,怒道:“你休要胡说八道!我和道长只是恰巧得知此事!与段将军有何关系!”
贺思慕气定神闲,笑而不语。
成捷军的尹将军是个有点迷信风水的人,带兵打仗总是要带着一两位道长断凶吉,这位老者便是尹将军最喜欢和倚重的明风道长。
据说明风道长早就发觉朔州府城内有邪祟,今日与宋校尉在街上行走时正好撞见乔家人要去寻亲,便帮他们引路到林家。谁知到了林家明风道长便感觉到浓重煞气,于是跟着他们一起进了林府看到了昏睡不醒的贺小小——不,实际上是乔燕。
营帐内吴盛六和尹将军分坐两边,贺思慕坐在吴盛六身侧,明风道长坐在尹将军身侧,营中跪着乔家母子二人,秦帅和郑案位于上座。
尹将军起身问道:“乔吴氏,你说说看,你女儿是什么时候失踪的?”
妇人伏在地上,答道:“禀大人,去年十月二十四失踪的。”
尹将军啧了一声,望向吴盛六道:“我听说贺小小姑娘是去年十月二十六出现在凉州的,两日之内越过数百里的距离,若不是借助鬼怪之力,在座哪一位能办到?”
吴盛六瞪起眼睛,怒道;“怎么了?她说啥时候失踪就啥时候失踪啊,她说自己是贺姑娘的娘就是她娘啊。我还说我是你爹呢!”
尹将军一拍桌子怒道:“吴盛六,你给我嘴巴放干净点!”
吴盛六跳起来:“我呸,你也配我嘴巴干净!你要说啥?你不就是想说贺小小是妖怪吗?十七姑娘也是妖怪,整个踏白就是妖怪窝子是不是?你怎么不说段胥也是妖怪啊?他可是皇亲国戚,你说一个试试!”
秦帅大声道:“吵什么!都给我坐下!”
尹将军和吴郎将对视一眼,两人都愤愤不平地坐下来了。尹将军轻哼一声,说道:“吴盛六你也别不服气,段将军自然是少年英才,可是段家全是文臣,他第一次来前线就履立奇功,甚至潜入敌营刺杀主将,你觉得这可能吗?多半是借了什么鬼怪的力量,邪门歪道……”
郑案在堂上冷声道:“尹将军,说话要讲证据,巫蛊用鬼是大罪,岂敢轻易断论?”
吴盛六却咬着牙,五大三粗的汉子竟然红了眼睛:“我们他娘的守着朔州府城是为了谁?是为了谁!你但凡有一点点良心,这话你就说不出口!段将军为了守这座费了多少心受了多少伤,被你一句邪门歪道就抹杀了?我告诉你,我踏白的人只要还活着一个,就决不允许你们动段将军的人!”
“好你个吴盛六,你是听段舜息的还是听秦帅的,踏白……”
“都别吵了!”秦帅怒道。
贺思慕靠着椅子,心想尹将军能以正确答案推出一番完全狗屁不通充满嫉妒的恶意揣测,也委实是个人才。
以这个场面形势,看来不必她说什么做什么,战火一旦引到段胥身上,那便是两党之争,她是不是邪祟倒是无关紧要。
只要咬定了尹将军是想要诬陷段胥,那明风道长抛出来的所有证据都可以被指控为别有用心。她如今除了不会死之外,哪里看起来都像个凡人,横竖乔燕醒不过来,便是“死无对证”。
她端起茶杯悠悠地喝了一口茶,便听见营帐外有人大喊道:“报!禀元帅,踏白占候贺小小姑娘醒了!”
贺思慕一口茶呛了喉咙。
第36章 乔燕
贺小小——也就是乔燕没到日子便醒过来,这实在是匪夷所思。报信的士兵说乔燕一醒过来大呼救命,不顾身体虚弱也要到主营中来,这便更匪夷所思了。
果然没过多久乔燕就面色苍白地被人搀扶着走进来,那分明是丝毫未曾改变过的脸庞,可是看起来和原本有着微妙的不同,乔燕是真的弱柳扶风稚嫩娇小,眨眼的时候就像是风里颤抖的蝴蝶。
贺小小也像只娇弱的蝴蝶,但是莫名让人觉得,那翅膀或许能扑扇出风暴。
乔燕一走进营帐就哭着扑进母亲的怀里,喊道:“母亲救我!”
那妇人原本就没哭完,此刻立即又抱着乔燕大哭起来,小燕儿小燕儿地叫着,问她这是怎么回事。她大哥也在旁边拍着乔燕的后背。
贺思慕挑挑眉毛,看着这营中相亲相爱的一家人。只见乔燕伸出手来指着贺思慕,哭着说:“母亲,就是她,之前是她抢了我的身体附在我身上,她是恶鬼!她要害我!母亲救救我!”
全营人的目光都落在了贺思慕身上,就连刚刚护鸡仔式的吴盛六也惊疑不定地看向她,分明应该兴奋的尹将军都有些紧张了。
贺思慕微微扬起下巴,目光从乔燕身上移到明风道长身上,再移到她的家人身上,轻轻一笑漫不经心地说:“我没什么好说的,不过一双假意亲人,一个假乔燕,一个假道人。”
和一只真恶鬼。
乔燕并没有真的醒来。
她不过是被另外一只恶鬼趁虚而入操纵了身体。明风道长确实有几分法力,不可能没看出来这个乔燕身上的端倪,不过他此刻却保持沉默。
那就是了,原来竟是一出鬼、道、人勾结的大戏,明风道长和背后的尹将军冲着段胥,而这个附在乔燕身上的恶鬼多半是冲她来的。她这四百年来还是头一次看见鬼、道、人如此团结,可真是其乐融融。
贺思慕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乔燕面前,低眸对她轻声道:“你还有一天的时间,抓紧。”
乔燕颤了颤,不知是演的还是真的害怕,她立刻缩进了母亲怀里。而明风道长横在了她们二人之间,指着贺思慕道:“恶鬼休得猖狂!我在此便不可能让你再伤及无辜。”
贺思慕淡淡一笑,后退两步,在众人瞩目下冷静道:“我本一江湖闲散人士,并不是恶鬼,也不知道乔姑娘为何如此污蔑于我。想来明风道长已经准备了几百种方法要将这罪名扣在我头上了,我这样一个无依无靠的姑娘家又能说什么呢?诸位若是想关我查我,请便罢。”
营中正坐的秦焕达冷着脸,郑案的脸色更是阴晴不定。秦焕达目光在营内众人的脸上逡巡而过,大约是顾忌着踏白军和段胥,最终说道:“十七姑娘若真非恶鬼,便在牢房里住一阵子,等段将军回来再对质以证清白罢。”
贺思慕转过头来看向秦帅,淡然道:“是,谨遵大帅指令。”
秦帅莫名觉得,这姑娘的眼神里有几分嘲笑,那种令人不适的氛围既不像是鬼,也不像人。
贺思慕有幸在数十次休沐中,第一次体会了坐牢的感觉。她靠着牢房冰冷的墙壁盘腿而坐,闭目养神,牢房周围贴满了各种驱邪镇鬼的符纸。她方才粗略地看了看这些并不太高明的符纸,她有鬼王灯在身,这些符纸还没有铁栏杆对她管用。
牢狱感觉也并不算差,抵不过后续将要继续唱起的大戏令人不快。
大约是哪位殿主不知从何处知道她没了法力的事情,惊觉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不干点儿什么不行,便叫手下操控乔燕的身体和凡人联合起来害她。
“十七。”突然有人唤她,贺思慕微微睁眼看去,便看见栏杆外孟晚焦急的脸庞。她一身隐蔽的黑衣打扮,握着栏杆道:“你还没吃晚饭吧?”
贺思慕靠着灰墙,指指身旁的空碗:“已经吃过了。”
孟晚脸色大变,立刻蹲下来隔着栏杆拽她:“你快吐出来!有毒的!快吐出来!”
贺思慕被她拽得摇摇晃晃,磨得墙往下掉尘,漫不经心道:“哦?谁要害我,尹将军?郑大人?”
孟晚的神色一暗。
贺思慕了然道:“郑大人。”
牵涉巫蛊之术乃是大罪,郑案估计对她邪祟的身份半信半疑,但不知道尹将军秦帅这边还备着什么陷阱,恐怕段胥回来之后与她对质,再落下什么把柄口实,便先下手为强让她“死无对证”。
她若死了不仅证明了自己清白,还能顺便把黑锅扣在尹将军头上。
“你们大梁这仗打得一般般,勾心斗角倒是绝活儿。”贺思慕把孟晚拉她的手拽下来,淡淡道:“放心罢,这点儿毒还不够我下饭。若不是被灵剑刺中命门或者鬼火灼烧,恶鬼是不会灰飞烟灭的。”
孟晚怔了怔,她松开贺思慕的手,像是看陌生人般看着贺思慕。贺思慕偏过头道:“不要告诉我,你没怀疑过我。”
“所以你真的是……”
“恶鬼。”
“你是……”
“贺小小。”
孟晚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她站起身来看着贺思慕,眼神里含着复杂的情绪。她这样望着贺思慕半晌之后,突然从腰间掏出钥匙把牢房门打开,低声说:“一会儿我把看守支开,你赶紧走罢。”
贺思慕的目光从她开门的动作移到她的眼睛上,抱着胳膊道:“你不是很不喜欢我么?”
“让你走你就走!”孟晚压着声音里的怒火,她骤然抬起眼睛看向贺思慕,咬着牙说:“你帮了舜息,帮我们打赢了胡契人。我不管你是什么……我不是那种恩将仇报的人。”
贺思慕沉默了一会儿,她从地上坐起来,月光从气窗中投在她脚下的地面上。她的皮肤很白,凤目下有一粒小痣,眉眼冷淡。她靠近孟晚,那种直接的逼视让孟晚有些喘不过气来,却见她从自己身边走过,拍拍她的肩膀:“谢啦。”
她漫不经心地说道。
贺思慕的身躯远离之后孟晚暗暗松了一口气,她转过头看向贺思慕的背影,心想她真的是鬼吗?看起来并不像传说中的恶鬼那样可怖。
贺小小是恶鬼的事情段胥知不知情?
他一定知情罢。
即便如此他还是……动心了么?
从牢狱中出来之后,贺思慕也不着急走,她寻了那顶能隐匿身形的帷帽戴着,背着手悠然走出了朔州府城,走到了城外的荒野之中,地上还遗留着此前被火烧军营留下的焦土。
她走着走着就不走了,淡淡地说:“等了这么久,还不动手么?”
一群人便窸窸窣窣地从黑暗中显露出身影,如同黑夜中潜行的野兽,将贺思慕包围起来。贺思慕望过去,便看见了被操纵的乔燕和明风道长,他们站在人群之前警惕地看着她,并没有立即上前。看来他们虽然知道了她失去法力的消息,但仍然对她素日里的强悍心有余悸。
贺思慕轻笑了一声,笑容却在看见乔燕身后那个人之后沉了下去。
乔燕抚摸着身后那个孩子的头,笑道:“沉英,去帮我把这个恶鬼腰上的玉坠拿过来,那是我的东西。”
沉英有些迷惑地看向乔燕,再看向贺思慕,他拽着乔燕的衣服问道:“你……你真的是,小小姐姐吗?”
乔燕露出个笑容,黑夜中和从前的贺小小没什么分别,她蹲下来抚摸着沉英的肩膀,说道:“怎么了,你不认识我了吗,我就是贺小小啊。我睡着的时候你很伤心来着,我这不是醒过来了么?”
沉英瞥了贺思慕一眼,小声说:“可是……将军哥哥和她都说……”
“他们在骗你啊!她是恶鬼,段胥和她勾结在一起,他们把我们都骗了。你看她还把姐姐一直随身带着的玉坠偷走了,你帮姐姐拿回来好不好?”
沉英看着乔燕的眼睛,他咬了咬唇,问道:“你……你问宋大娘借唢呐,是用几个鸡蛋去换的?”
乔燕笑起来,不假思索道:“八个。你总相信我了吧。”
沉英有些迷惑地看向贺思慕,贺思慕只是淡淡地看着他们,并不争辩什么。
乔燕拉着沉英的手,把他带到贺思慕的面前,诱骗道:“你抬抬手就能拿到了,姐姐在你身边呢,别害怕。”
她另一只手摸着沉英的头,一面安抚的是沉英一面威胁地望着贺思慕。
这个孩子的命,现在在她的手上。
沉英抬头与贺思慕对视,贺思慕眼睛里映着冷寂月光,里面并没有什么情绪,没有愤怒惊慌失望或其他的任何反应,像是经年不化的冰川。她只是淡淡地看着这个她庇护了三个月的孩子犹豫地伸出手,握住了她腰间的鬼王灯玉坠。那令所有恶鬼惧怕的灵器在凡人的手中却十分乖巧,沉英稍一用力便扯断了丝绳,将鬼王灯拿在了手中。
线断的瞬间他不安地抬头瞄了一眼贺思慕的神情,贺思慕却也没有生气,也没有反抗,就任他将鬼王灯从她的腰间拿走。
“来啊,把鬼王灯……把玉坠给我。”乔燕的眼里几乎放出狂热的光芒。
沉英犹犹豫豫地,慢慢地将鬼王灯放进乔燕的手中,那鬼王灯仍然安静地躺着,没有发出应有的光芒。乔燕的神情有一瞬间失望,不过她很快就恢复了兴奋,对贺思慕说道:“只要杀了你就好了。”
她转过头对身后的道长说:“明风道长,该你了。”
明风背着手站在后面,看了一眼沉默冷静的贺思慕,说道:“你确定她是一点儿法力也没有了么?”
贺思慕嗤笑一声,低声道:“胆小鬼。”
明风皱皱眉,他迈步走过来打量了贺思慕一会儿,便将一柄短小的灵剑递给了沉英。
“孩子,给你个机会,手刃此恶鬼!”
第37章 反转
沉英怔了怔,明风道长的手一松他便下意识地接住了剑,然后惶惶不安地看向乔燕。乔燕巧笑倩兮地揉揉他的额头,道:“你也是个小大人了,该试试驱邪除祟了。”
沉英的眸光颤了颤,茫然地看向贺思慕。
贺思慕只是挑了挑眉毛,抱着胳膊站在原地,带着点嘲笑意味地看着乔燕和明风道长。
“你们既然这么怕我,还来杀我干什么呢?不如拿出一点魄力来,我还高看你们几分。”
乔燕却并不回应贺思慕,只是哄着沉英让他赶紧动手。沉英双手握着那把剑,手有些颤巍巍的,望着贺思慕的目光仿佛是期望着她能说什么。
他也不知道他希望她说什么,只是好歹,说点儿什么为自己辩解的话也好啊。
贺思慕对于他却一言不发,她所有的情绪和话语都是对着他身后那两个人的,偶尔与他对视时眼里便是一派平静。
好像没什么期待,也没什么失望。
沉英犹豫地举起剑,转过头对上乔燕鼓励的眼神,他浑身颤抖得不像话像是怕极了,几乎是咬着牙挥剑而去。
“啊!”一声尖叫划过夜空,乔燕的手腕鲜血淋漓,她震惊地捂着自己被灵剑刺伤的手,法力从那伤口中源源不断地流逝。
沉英趁机一把抢走她手中的鬼王灯玉坠,飞奔而去站在了贺思慕身边,鼓足勇气朝乔燕喊起来:“不!你不是我的小小姐姐!我的小小姐姐是好人……她绝对不会让我去杀人的!”
他把鬼王灯玉坠塞到贺思慕手里,有点畏惧地说:“还给你,你才是真正的小小姐姐,对不对?”
贺思慕还来不及回应,乔燕和明风道长就已经愤而一齐发难,数柄灵剑和白骨长刺飞来,仿佛暗夜流星。沉英下意识地张开手臂挡在他的小小姐姐身前,害怕地闭上了眼睛,只看见一片飞扬的衣角。
疼痛却没有如期来临,沉英只觉得一双手抓住了他的肩膀。他哆嗦了一下,微微睁开眼睛,便看见贺思慕蹲在他的身前微微低着头,双手撑着他的肩膀把他护住。
她的胸口被数柄灵剑骨刺刺穿,鲜血溅满了翠蓝色的衣服,如同从蓝色水面开出的深红色花朵,最长的一根骨刺尖端离沉英的胸口只有一寸的距离。
春日里的暖风将她的长发吹拂到他的面上,沉英愣在原地,只见贺思慕吐出一口血,微微抬起头来看向他,原本没有情绪的眼神终于对他露出一点笑意。
她淡淡地说:“你护着我干什么,你可是会死的。我就不会死,只是会痛而已。”
这果然是他的小小姐姐。
沉英憋起嘴,哇哇大哭起来,他伸出手又不敢碰贯穿小小姐姐身体的利刃。
“姐姐你别死……你不要离开我……我以后会变强的……将军哥哥说……总是保护别人的人是很孤独的……以后我们要保护你,就像你保护我那样的……你不要死……”
总是保护别人的人,是很孤独的。
——终有一天,你会像你的父亲一样,维系鬼和人之间的平衡,来保护这个世间。
贺思慕怔了怔,她微微低下眼眸,继而无奈地笑起来,胸膛震颤不已嘴角又溢出血来,一滴滴落在焦土之中。
她把鬼王灯玉坠放在沉英手中,轻声说道:“你拿着它。”
她慢慢站起来,转身淡淡看向乔燕和明风道长,握住贯穿身体的利刃,手一顿然后流畅地拔出来。
她明明能感觉到疼痛,此刻却像是一无所觉般。算是因祸得福,这些折损法力的灵器对她并没有什么实质影响,因为她此时也没什么法力好折损。
“想杀我,要么找到我的命门,要么掌控鬼王灯烧死我。你们的力量都不足以驾驭鬼王灯,甚至需要借凡人的手从我身上取它,那么就只剩第一种方法了。”
贺思慕轻轻地拍着沉英的肩膀,说道:“你拿着鬼王灯,人鬼都不能伤你,你去找段胥。”
“小小姐姐……”
“绝不要把鬼王灯给任何其他人,快去!”
沉英满面泪痕,他捧着那玉坠,看了这一圈人一遍,似乎知道自己只会拖累贺思慕,咬咬牙攥着玉坠后退两步,飞奔走了。
立刻有几个黑影跟上沉英,剩余的仍然虎视眈眈地看向贺思慕。
贺思慕已经把刚刚插在身体里的那些利刃一根根拔出丢在地上,月上中天,大地光芒皎洁。她站在圆月之下,微微一笑指着头顶的天空:“今天太阳升起之前,你们尽可以将我千刀万剐,刺穿我身上的每一寸皮肤来寻找我的命门。不过若太阳升起我恢复法力的时候,你们不幸仍然没有找到,那么便等着被我灰飞烟灭罢。”
乔燕明风道长的脸色苍白,又暗暗露出凶狠神色。
段胥是在天光破晓之时赶回朔州府城的。那时沉英浑身是血地坐在门口台阶上,只握着一个染血散发蓝光的玉坠,咬着牙关无论谁说话都不回答,只当段胥走进来时他才回了魂似的,跑到段胥面前喊道:“救救姐姐,救救小小姐姐!”
段胥原本已经听说了府城内发生的事情,见到那染血的玉坠更是脸色一变,带着沉英便策马向城外奔去,终究在一片被鲜血浸透,落满乌鸦的焦土间找到了贺思慕。
她安静盘腿坐在地上,再次陷入沉睡的乔燕身体枕着她的腿躺在地上,她们的身上也安静地站着几只乌鸦。周围堆积了大量焚烧留下来的灰烬,也不知来源于多少曾经活着的身躯。
贺思慕的衣服已经没有一处是完好的,完全被染成了红色,她的身体也没有一处是完好的,从指尖一直到脸颊布满了无数砍伤与贯穿伤。
与之相对的是,乔燕的身体毫发无损,睡得很安详。
朝阳温柔缓慢地从贺思慕的背后照过来,天地之间一片明亮,映照出她身边的血泊。她慢慢抬起眼睛来看向段胥,浅浅地轻慢地一笑。
段胥看见这一幕的时候,觉得自己仿佛心跳冻结呼吸停滞。
她偏偏还轻轻叹了一声,说道:“好疼,疼死我了。”
她说,好疼。他咬她那一下也收着力气,不想真的弄疼她。
他借给她触感,不是让她疼的。
段胥僵硬一瞬,便立刻跳下马,一阵风似的飞奔而去,蹲下抱住贺思慕的肩膀,惊飞了她身上的乌鸦。
贺思慕轻轻哼了一声,道:“幸好现在不疼了。”
段胥紧紧地抱着她的肩膀,身体不可自抑地颤抖着。
可是他疼,最好他能替她疼。
随着贺思慕法力的回归,她的触觉又消失了。她拍拍段胥的后背,也不知道为何不管是他受伤还是她自己受伤,看起来难受的都是他。
“伤口明天就愈合了,恶鬼的复苏能力很强,你别跟我就此半身不遂了似的。”
段胥却一言不发,放开她的一瞬就把她拦腰抱了起来,贺思慕皱皱眉道:“我能走。”
“别说话。”段胥的眼里带着一些虚虚浮浮的笑意,眼里的光芒又散开,那种疯狂的因子在隐隐作祟。
贺思慕看了他片刻,叹息一声伸手搂住他的脖子,放松了力气伏在他怀里,她潮湿粘腻的沾着血的皮肤与他的脖颈相贴。
“冷静点,段小将军。”
段胥沉默一瞬,闭上眼睛又睁开,轻笑着说:“我冷静得很。”
他将贺思慕抱上马,命属下将乔燕也带上,策马将她们带回了城。
贺思慕梳洗收拾的时候,用了整整三桶水才把血冲干净,诚然她身上的伤都已经慢慢愈合不再流血,但是架不住数量太多。
要是她是个凡人,就该血尽人亡了。
贺思慕换上一件干净的单衣躺在床上,虽然她再三声明自己并不需要休息,还是被段胥和眼泪汪汪的沉英按在了床上。于是她便靠着床边在心里默默地算账,将有嫌疑的恶鬼一个个推演一遍,看看是哪个愚蠢的家伙排的这出拙劣的戏。
沉英一直坐在她的床头,这孩子倒是不哭了,可也不知道是不是吓到了,一直拉着她的手一眼不发。
贺思慕从算账中抽出一点精力,弹弹他的脑门:“你怎么了?”
沉英抬起眼睛来,仿佛一夜长大似的,一直以来孩子气的目光坚定下来。他认真地望着贺思慕,一字一顿地说:“小小姐姐,我决定了,以后我一定要变强,要保护你们。虽然你是恶鬼,但是你是好鬼。你和段胥哥哥都很了不起,我保护你们你们就可以不再受伤,去做了不起的事情。”
贺思慕忍不住笑起来,她偏过头道:“我记得你的愿望是一顿能吃八个饼,还是肉馅儿的。”
沉英摇摇头,郑重其事地说:“我不要饼了,一辈子不吃也没关系。我要保护你们,这是以后就是我所有的愿望。”
贺思慕的眸光闪了闪,看着这个孩子从未有过的决绝表情。
其实那个时候假乔燕说的话,原本应该是沉英心中所希望的真相——贺小小是人不是鬼,也没有吃掉他的父亲。在那么短暂而混乱的时刻,沉英最终还是摒弃了这美好的谎言,奔到她身边问她——你才是真正的小小姐姐,对不对?
贺思慕想起来那日庭院之中,段胥笑意盈盈说出的那句——你休想从他的人生中抽身而去。
凡人这样短暂的一生,要系在她一个过客身上吗?
她轻叹一声,揽住沉英的肩膀拍了拍:“先变强罢,小家伙。”
段胥一上午都在外面处理事情,想来明风道长的死和这一堆烂摊子就够他收拾好久的了,贺思慕本以为他至少要到晚上才会回来,他却在中午的时候推开了她的房门。
沉英已经疲倦地趴在贺思慕的床边睡着了,而她拿着一本厚重卷边的黑色古书,漫不经心地看着。
段胥把沉英抱起来放到一边的软榻上躺着,然后坐到了贺思慕身边,轻声问她:“你在做什么?感觉怎样了?”
贺思慕合上书,打了个响指那书册就消失不见。她淡淡道:“感觉?我没有感觉,早跟你说这伤自己就会好的。很快我就能把这桩仇好好还回去了。”
顿了顿,她的目光转向段胥,似笑非笑道:“不过我很想知道,那些恶鬼是怎么知道我没了法力的,不是你说的吧?”
段胥似乎怔了怔,他低下眼眸又抬起,笑起来慢慢靠近贺思慕,在她面前轻声说:“你怀疑我?”
贺思慕只是望着他,并不说话。
少年的眼睛里仿佛燃灼着火焰,他一字一顿说道:“我以我的过去,我的未来,我的身体,我的心脏,我的家族,我的理想,我以段胥这个名字在世上拥有的一切向你发誓。我这一辈子从生到死,绝对,绝对不会做任何伤害你的事情。”
第38章 邀约
春日午后里一派安静,沉英还趴在一边沉睡,因此段胥将说话的声音压得很低,如同耳边呢喃,但每个字都异常清晰。
以段胥这个名字在世上拥有的一切发誓,这誓发得够重的。
贺思慕凝视着他的眼睛,只须臾又笑起来,伸手将他推开:“不是就不是,你这么大反应做什么?居然还生气了。这还是我第一次看见你真的生气,有趣。”
他被秦帅丢到北岸来,被吴盛六质疑,被秦帅的部下们排挤都不曾生气过,却为了这么个寻常的疑问而生气。
段胥抿了抿嘴,目光别开又转回来,他刚想说什么却只见面前人身影一闪,他立刻就被掐住脖子压在了墙上。贺思慕穿着白色单衣,仅仅一只手就把他提了起来,她笑着偏过头道:“可我们的账还没算呢,你说过什么来着,就只活十天好了?”
鬼王殿下看来还记着刚换触觉那天的仇呢。
段胥握住她的手腕,有些艰难地说:“你……的伤……”
“你还是先担心你自己罢。”贺思慕靠近他逼视着他的眼睛,段胥只是沉默地回望着她。
阳光温暖,室内安静。
贺思慕有些意外,她说道:“你不是一向舌灿莲花,怎么现在倒不说话了。”
段胥微微一笑,他握住贺思慕的手腕收紧了,顺从地说道:“求……鬼王……饶过我……”
“下次可还敢?”
“……”段胥眨眨眼睛,却不回答了。
积极认错,下次照旧。
贺思慕眯起眼睛,他摆明了是吃准她舍不得杀他,在这里敷衍她,被这么个小狐狸拿捏的感觉可不太好。
他此时却一派天真诚恳地望着她,眼睛里满满地盛着她。
——总是保护别人的人,是很孤独的。
贺思慕突然想起沉英转述的这句话,掐着段胥脖子的手顿了顿,便松开了。
段胥落在地上的时候还有余裕使了技巧,悄无声息并没有惊醒沉英,连终于松了一口气的咳嗽声都压得很低。他一边弯腰咳嗽着,一边笑意盈盈地抬眼看向贺思慕,贺思慕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挥挥手走到床边坐下来,一打响指那本厚重的古书又落进了手中。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段胥仿佛当刚刚的事情没发生一样,坐到了贺思慕的床边。贺思慕的目光仍然放在鬼册上,不咸不淡将事情经过大概跟段胥讲了一遍。
如今明风道长和假乔燕都被她烧死了,段胥这边想怎么编故事都可以,贺思慕不欲和凡人一般见识。对她来说,那鬼域里想趁机取而代之的家伙才是她要惩罚的对象。
段胥笑了笑,说道:“你这些部下是怎么回事,居然如此不敬。”
“倒也不令人意外,他们一个个的翘首以盼我从高处坠落,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贺思慕翻着鬼册,眼皮也不抬道:“人间也好鬼域也好,王座之上一贯如此。”
段胥默了默,目光落在她胳膊上纵横交错的伤疤上。
贺思慕抬眼看向段胥,顺着他的目光看向了自己身上的伤疤,她叹息一声,一抖袖子将胳膊掩了起来。她从前看了段胥满身的新伤旧伤也没觉得有什么,自己真真切切疼了一遭才发现这滋味儿确实不好受,这些活在世上的凡人可真是脆弱。
于是她说道:“你要是刚进天知晓的时候便被我发现就好了,这样就能少受许多伤,少挨许多疼。”
段胥似乎认真思考了一阵,然后眼里带了一点儿笑意,他以近乎玩笑的语气说:“不会,要是你遇见那时候的我,一定不会对我感兴趣的。现在遇见你,我觉得恰是最好的时候。”
在天知晓的时候他最迷茫痛苦,惶惶不可终日,内心已是熔炉,全无半点爱慕的余地。庆幸她遇见的是现在的他,因他已经豁然开朗,信念坚定,无需拯救。
“你不希望我早些去救你?”
“不希望。”
我愿坠地狱,历艰险,换筋骨,改性情,悟世情,得以为我。
再遇你。
沉英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在段胥的房间里,他迷糊了一会儿便见段胥从外面推门进来。他的将军哥哥身着轻甲,像是刚刚从校场回来的,看见他便笑起来:“你昨天是不是担心得一夜没睡,这一觉都睡到傍晚了。”
沉英看着段胥身上的轻甲,一下子从床上跳下来,他跑到段胥面前,问道:“将军哥哥,我什么时候能跟你一起上战场啊?”
段胥蹲下来看着他,道:“你太小了,等你十三四岁的时候,我定然带你上战场如何?”
沉英有些郁郁地低下头去,然后又抬起头:“小小姐姐是鬼……她会一直待在我们身边么?她会不会离开我们?”
对于这个问题,段胥沉默了。
沉英便有些着急,他心中贺小小和段胥是最无所不能的两个人,此刻段胥沉默就仿佛在说此事没有转圜的余地了。他情急之下牵着段胥的手说道:“小小姐姐特别喜欢你,她……她都为你害了相思病了,你不喜欢小小姐姐吗?你们两情相悦的话,小小姐姐就会留下来的罢。”
段胥愣了一下,表情就变得有些微妙:“相思病?她说的?”
“嗯嗯!”
“哈哈哈哈哈哈……”段胥表情几变,终于忍不住大笑起来,小声道:“她还真是什么话都能说得出口。”
沉英有点懵懵地看着他,段胥抚摸着他的肩膀望着他的眼睛,说道:“我要告诉你一件事,你会不会为哥哥保守秘密?”
沉英跟小鸡啄米似的点头,道:“我对谁也不会说的。”
“那好。”段胥慢慢地认真地说道:“贺小小或许经常说喜欢我或恋慕我,然而那都是假的,其实她并不喜欢我,只是说着好玩。对她来说我只是一个有点特别的凡人,特别到能让她纵容一些冒犯,但并没有特别到能让她爱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