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昌沉默了许久,伏在地上道:“是方昌短见了。”
贺思慕回过身去走到桌边,轻巧地坐下拿起茶杯,在手里慢慢地晃着。她不知他这服从有几分真假,不过她一贯也不是个以德服人的君主。
贺思慕摩挲了茶杯一会儿,突然问道:“方昌,你死了多久了?”
方昌愣了愣,答道:“启禀王上,五百多年了。”
“还记得活着是什么感觉么?比做鬼如何?”
“活着的感觉……记不太清了。”方昌苦笑了一会儿,道:“对死的感觉倒是深刻。”
“死亡不就是瞬间的事情么?”
“不是,王上。臣看来死亡十分漫长。从臣初次应试不第开始,臣就开始缓慢地死去,死去的速度依次而倍增。我最后死在赶考路上时,那并非死亡的开端,而是死亡的结束。”
贺思慕沉默着,风从窗户的间隙吹进来,吹得灯火摇曳,屋内的光线明明暗暗。
有道是生亦何欢,死亦何苦。
她开口说道:“你走吧,最近别来打扰我。”
方昌行礼,起身离去。
贺思慕从怀里拿出那颗明珠,看了好一会儿,仿佛想从这颗明珠里看到什么答案似的,她突然笑起来道:“管他呢,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啊。”
顿了顿,她简短地唤道:“晏柯。”
她右侧一阵青烟飘过,便有个黑衣男子出现在烟雾中。那男子二十七八的模样,身材高大,脸色同方昌一般苍白。他剑眉星目,五官坚毅如刀刻,紧紧抿着唇,看起来不好相处的样子。
鬿鬼殿主,鬼界右丞,晏柯。
“王上。”晏柯微微俯身,行礼道。
贺思慕皱眉斜他一眼,晏柯便直起身体,改口道:“思慕。”
三百多年前鬼王身死,主少国疑叛乱四起,姜艾和晏柯两位殿主助贺思慕平叛。如今四海升平,这两位已经是鬼域的左右相。
这是鬼界仅有的两个,可以唤贺思慕本名的恶鬼。
贺思慕指着旁边的椅子,巧笑倩兮:“阿晏,坐啊。”
这位年轻的鬼王总是喜怒无常,说翻脸就翻脸,二十四鬼臣在她面前无一不战战兢兢,便是晏柯和姜艾也十分谨慎。
但通常情况下,贺思慕若唤他晏柯,他们之间就是君臣。贺思慕若唤他阿晏,他们之间便是朋友。
晏柯稍稍放松,紧抿的唇柔和了点,走到贺思慕旁边的椅子上坐下。
“阿晏最近很忙罢?姜艾一贯不爱管事,鬼域的大事小情怕是全要你处理,辛苦了。”
始作俑者贺思慕嘴上这么说着,笑容却轻松,显然对此毫无负罪感。
晏柯皱着眉望向她,道:“你这次又要休息多久?”
“半年吧。”
“半年?鬼域是什么样的地方,王上再这般懒散,怕是要压不住那些蠢蠢欲动的心了!”
贺思慕目光灼灼地望着晏柯,她眼中含着些复杂的情绪,似笑非笑看不分明。
“我何曾压住过?我不是向来杀光了事?他们一日赢不了我,便要服我一日。”她摆摆手,阻止了晏柯的说教,道:“我记得顺州是你的辖区。”
“是。”
“我要找游魂,天元五年八月在顺州古邰死于非命的人中,有没有变成游魂的?你把他们的名字给我。”
晏柯望了贺思慕片刻,说道:“好。不过你要这个做什么?”
“我要做什么,闲来无事,找点有趣的事情做做呗。”贺思慕摩挲着手里的明珠。
晏柯瞧着,她这次寄宿的是个娇小甜美的姑娘,以她轻松愉悦的神情来看,她这次休沐玩得很开心。只有当她附身于人的时候,他才会看到她这样轻松的笑容。
晏柯蓦然想起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白衣戴孝。这个一贯神秘的在人世长大的鬼界少主抬起眼帘,微微笑道:“我爹灰飞烟灭了,他们便以为我是好欺负的?”
然后她便携着鬼王灯,以骇人的天赋一路杀穿了鬼界,让所有心怀不轨者噤若寒蝉。
她确实有懒散的资本。
贺思慕身后房间的窗户打开着,风从窗户里灌进来,卷起桌帘窗帘飘舞。窗外夜色中,那璀璨了一夜的魂火明灯,终于慢慢停住了。
丹支的偷袭损失惨重,段胥大胜而归,这一战很提大梁的士气,并且为宇州战场缓解了压力。
但于此同时,丹支援军呼兰军也开进了朔州,快速地收回了朔州四城。踏白军几乎没有怎么抵抗,一部分撤回了凉州并且炸开关河,一部分汇到了朔州府城,朔州府城的兵力一时达到了五万。
朔州府城,丹支增兵宇州的必经之路,就此成为一座孤岛。
第15章 瘦梅
呼兰军像是个铁桶似的将朔州府城围得密不透风——唯一透风的关河,也已经因为被炸和天气回暖而解冻。
指甲盖大点的小城里,颇有种黑云压城城欲摧的阴霾笼罩在百姓心头。
凉州本是条件最好的渡河口,可现如今凉州回到了大梁手中,关河解冻,渡河而战几乎是胡契人的死穴。守在凉州的夏庆生更是调遣水师,绝不让胡契人从凉州河段下水。
宇州如今在胡契人手里,只要胡契人踏过朔州府城,就能得到对岸接应轻松渡河。
这里便是丹支的眼中钉,肉中刺。
自呼兰军到的一天,炮火声就没停过,城外常有杀声震天。百姓们只能看见紧闭的城门,飘上天空的黑烟,和从城墙上被运下来的伤兵。
之前踏白军汇到府城时,段胥命他们带来了大量粮草、箭、木石、桐油,此时派上了用场。丹支军一波波攻上来,又一波波被箭雨,燃烧的滚木,石头给逼退。借着府城的地势,踏白军死死守着这道关口不让胡契人踏过。
百姓们见过不了几日就杀声震天,黑烟滚滚,可也没什么大事,便战战兢兢地开始准备过年了。
没错,凡人的世界里,过年才是这世上头一等的大事。
“小小姐姐,我们要不要买点炮仗呀。”沉英抱着个石头罐子,在地上撒着石灰粉。
贺思慕揉揉太阳穴,道:“还放炮仗?城外的炮声还没听够吗?“
她蹲在地上看着沉英在门外撒出一个不大规整的白色圈圈,就指着那石灰粉圆圈问:“你这是要做什么?”
“小小姐姐你不知道吗?你也有不知道的呀!”沉英骄傲地挺起胸膛,如数家珍道:“过年的时候要放炮仗,贴门神,贴福字,在门口用石灰画圈,驱邪避灾!”
贺思慕歪过头,觉得十分离谱:“为什么这种事情能驱邪?”
“因为邪祟鬼怪怕鞭炮响,怕门神,怕红色,还怕石灰粉呀!老人们都这么说的!”沉英理直气壮。
贺思慕沉默了片刻,道:“我一直很好奇,这种天才的想法最初是谁编出来的?”
就跟那些上刑场之前游街的死囚一样,嘴里唱着什么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的歌,不过就是给自己壮个胆罢了。
听到炮声都面不改色,能把门神做成糖人吃,根本不知道红色是什么颜色的邪祟——贺思慕拿过沉英手里的罐子,帮他在门窗前撒起石灰粉来。
最近段胥忙得不见人影,她偶尔隐身去瞧他,他不是在督战就是在商讨军情,几乎是不眠不休。这似乎不是个做交易的好时机,更何况她还探不到段胥的底。
贺思慕喃喃道:“他会想要什么呢?”
破解府城之围?赶走丹支援军?收复河山?回归朝廷做做元帅、宰执?每一个看起来都像是正确答案。
但每一个感觉又不是。
再说按她的规矩,鬼界是不能插手人间政事的,若他的愿望是这些,倒是棘手得很。
“谁想要什么呀?”沉英好奇地问道。
贺思慕抬眼看他,笑道:“你的将军哥哥呀,你觉得他会有什么心愿呢?”
沉英思索了一会儿,伸出手指比了个八:“我觉得,是每顿饭能吃八个饼。”
“……”
仿佛还觉得不够,沉英补充道:“都是肉馅儿的。”
“……这听起来不太像段胥的愿望,倒像是你的愿望。”
“不不不,我一顿只能吃三个饼,将军哥哥这么厉害,他一定能吃八个。”沉英摆着手,一脸认真地分析着。
“我记得你之前还想跟着段胥打仗,保家卫国呢?”贺思慕提醒他。
沉英眨巴眨巴眼睛,显然也是想起了他曾经的豪言壮语,他说道:“对啊,胡契人打过来,我们就没有饼吃了。为了一顿能吃八个饼,将军哥哥也要把他们赶回去的!”
贺思慕沉默地看了他一会儿,然后笑着摸摸他的头,感慨道:“这真是个实在的孩子。”
“小小姐姐,你为什么想知道将军哥哥的心愿啊?”沉英突然来了兴致,宛如发现了什么金矿一般,他跟在贺思慕身后,她石灰粉撒到哪里就追到哪里。
“我要跟你将军哥哥做一笔重要的生意,便要知己知彼,才知道如何出价啊。”贺思慕漫不经心地说。
沉英贼贼地笑起来,他说:“小小姐姐,你是不是不好意思了?”
“什么?”
“你喜欢将军哥哥吧!所以你想帮他实现心愿!你上次跟孟校尉说的,我都听到了,你说你对将军哥哥一……一……一见钟情!”沉英终于想起来了这个成语。
贺思慕无言以对地看着兴奋的沉英,露出个和蔼的笑容:“对对对,如今看来他和我真是天造的一对,地设的一双。”
三百多年才遇到这么一个可结咒的人,可不是天造地设,绝无仅有么。
沉英不知道为什么开心得不行,原地一蹦三尺高,围着贺思慕跳来跳去:“姐姐你果然喜欢将军哥哥!你多去找他啊!他好久都没来了!”
贺思慕拿着石灰粉在地上撒来撒去,只当沉英的话是耳旁风。
沉英却浑然不觉,他牵着贺思慕的衣袖道:“小小姐姐,我们还有唢呐!你真的要给将军哥哥送终时,才吹给他听吗?”
贺思慕突然觉得风变得有些微妙起来,她抬眼看去,便对上了院门口段胥的眼睛,这院子真正的主人林钧正站在他旁边。
段胥穿着便服,束着发冠,笑意清朗,仿佛他不是一军的将领,而是邻家过来做客的兄长。
他黑色的眼眸眨了眨,笑着露出洁白的牙齿:“给我送终?”
这人来得可真是时候。
贺思慕一贯不知道尴尬这俩字怎么写,抱着罐子面不改色道:“将军大人什么时候来的?”
“刚到,大概是从天设的一对,地造的一双开始。果然是地造的一双,你连送我去地底下的事儿都安排好了。”段胥笑眯眯地揶揄道。
贺思慕大方道:“我这不是怕我心爱的将军大人,上路的时候受委屈嘛。”
“等府城解围了,小小姑娘吹一首曲子给我听如何?”
“抱歉,我这曲子只有上路的人才能听。你活着听不太吉利罢。”
段胥笑了笑,目光便移到贺思慕脚下的地面上。沉英纳闷地随着段胥的视线低头,立刻惊呼出声。
不知何时地上的石灰粉已经被撒出了一幅梅花图,三两根劲瘦树枝与五六朵寒梅,锐利得仿佛要破地而出。
贺思慕老爹是个惯会附庸风雅的鬼,自小便手把手地教她画画,她不识颜色,水墨倒是画得不错。
“小小姐姐,你还会画画呀!”沉英赞叹着。
贺思慕拍拍手上的石灰粉,说道:“石灰属实是没什么用处,画幅好看的画,若来者是个风雅的邪祟,或许不舍得踏过去呢。”
顿了顿,她对林钧说:“林老板不会嫌弃我弄脏了你家地砖吧?”
林钧连忙摆手说不会,惊叹道:“您的画工老道,倒像是练了几十年的名家。”
……这倒是没错,是练了几百年了。
贺思慕觉得段胥每次来见她,似乎都是为了给自己的馊点子寻找灵感的,这次也不例外。
她穿过厚重城墙走上瓮城,瓮城门外就是胡契人的大营。这瓮城修得很有讲究,狭小而守护着主城门,若敌军攻入瓮城中,便可放下瓮、主两道城门,将敌军瓮中捉鳖。
为了赢得战争的胜利,凡人可真是挖空心思煞费心机。可这城墙原本是前朝汉人建的,后来又被用来守护胡契人,而今再次回到汉人手中。
攻守转换,矛盾相攻。
“我想起古人说的一个寓言故事。”贺思慕沿着瓮城的台阶往上走,说道:“从前,在蜗牛左角和蜗牛右角上各有一个国家,就为了争这么点儿地方,相互征伐伏尸数万。”
段胥在前面引着她走,此刻回过头来看她,在黑暗的环境里表情不明:“这位古人是庄子罢。庄子有云,有国于蜗之左角者,曰触氏;有国于蜗之右角者,曰蛮氏。时相与争地而战,伏尸数万,逐北旬有五日而后反。”
贺思慕想这小将军记性倒是真好,有点像是传闻中小时候过目不忘的段胥。
他们走出黑暗的阶梯,登上瓮城的城墙,段胥的声音顿了顿,他慢慢道:“我们也是如此。人这一生,真是短暂渺小卑微得可怜,是吧。”
连说这种悲凉的话时,段胥都是笑着的,目中含光。看起来一点儿也不卑微,更别说可怜了。
“你怎么这么爱笑?”贺思慕忍不住说。
“我天生如此。”
贺思慕终于踏上了城墙,她环顾着一片惨烈的瓮城,城头上布满被烧得焦黑的战争痕迹,来来往往的士兵十分紧张,鲜血和烧焦的气味弥漫在城头。
看来前几次他们击退敌军时,战况十分惨烈。而城外黑压压的大营不见尽头,二十万人就在这风雨飘摇的小城外虎视眈眈,如同一只匍匐的黑豹,只待时机到来便飞扑而上,将这座城开膛破肚。
这城里的人还浑然不觉,张罗着要过年呢。
贺思慕揉揉太阳穴:“人家说腹有惊雷而面若平湖者,可为上将军,原来说的就是你啊。”
段胥眉眼弯弯:“不胜荣幸。”
过不了多久胡契人就会进行下一波攻势,段胥如今便要想办法把他们再次拒之门外。
“我今日看着,觉得石灰粉很不错,正好燃烧的雨水是苍言经里的第二重降罚。最近可有东风配雨?”段胥倚着垛口,笑道。
显然他已经将《苍言经》用得出神入化了。
贺思慕眯起眼睛,皮笑肉不笑道:“我又不是风师雨伯,难不成你想要什么天气就能造出什么天气来?最近这段时间天气晴朗干燥,并不会下雨。”
段胥摇摇头,叹道:“可惜。”
“你堂堂大将军,怎么尽想些歪门邪道?”
“兵者,诡道也。奇正相辅,方可得胜。他丹支二十万大军,我只五万,若真的正面对敌那便只有死路一条。”
段胥话音刚落,便听见城下有人扯着嗓子高声喊叫。
“段舜息,你这个缩头缩脑的小白脸,原是怕你丹支爷爷了,才躲在城里不出门吧。有本事你出城与我们一战啊!看爷爷不把你打得脑袋开花,哭爹喊娘!”
“来啊,出城一战啊!”
这声音粗犷张狂,把嘲笑的意味挥洒得淋漓尽致,城下敌营中配合着发出阵阵嘲笑声,又有数声叫骂声飞上城头,吵成一片。
段胥也不往下看,对贺思慕轻松地解释道:“喊了有些日子了。”
“他们侮辱你,想激你出城迎战。”
“他们是在侮辱我吗?他们说我是小白脸,这不是另一个角度夸我英俊吗?”段胥抚着自己的心口,笑道:“我心领了。”
贺思慕沉默一瞬,拍手道:“将军大人真是心胸开阔,令人佩服。”
第16章 何嫣
贺思慕拍拍垛口,说道:“这城墙修得也是真坚固。”
这么多人攻城却屡屡失败,只好在城下叫骂。
“朔州府城墙,也是关河北岸所剩无几的城墙之一。当年胡契人入侵,前朝靠着城墙工事对胡契多有阻击,胡契拿下北岸十七州后记恨此事,便令各地拆除城墙。结果丹支立朝之初各地多有叛乱,拆除城墙后起义军攻城势如破竹,丹支这才停了这道命令。朔州府城墙得以留存。”段胥把贺思慕从垛口边拉回来一点,一边解释道。
贺思慕转过头来看他:“丹支立朝之初多有叛乱,也不过是十来年的光景。现在丹支瞧着倒是很太平。”
“当时丹支的汉人起义时,大梁畏惧丹支又偏安一隅,并未回应。北岸的百姓自然是失望了,胡契军队也确实厉害,起义便日渐平息。”
顿了顿,段胥低下眼眸,神情不明。他笑道:“现如今不也是,大梁以为有关河天堑便高枕无忧,并不想着收复北岸,更不想着北岸的故土与百姓。若不是胡契人入侵,恐怕还在沉溺于内斗的大梦中。”
他说出这话,似乎他真的是一位忧国忧民的将军,毕生所愿就是收复北岸十七州。
如果他是三代翰林,皇亲国戚的段家三公子段胥,那么这愿望就再正常不过。但以他与丹支之间千丝万缕的关系来看,这愿望并不合理。
贺思慕想了想,她指着敌营说道:“我方才好像看见,有个士兵拿着一封信走进南边第三个营帐中去了。那信封上的字我能看见,不过是胡契文字,我看不懂。”
段胥立刻招手,让人递过来笔墨纸砚,令贺思慕仿照着写出来。
贺思慕撩起袖子,便快速地在纸上写下几行龙飞凤舞的奇怪文字。当她写完把这张纸递到段胥面前时,段胥眼里闪过一丝异色,继而挑挑眉毛,目光探究地转向她。
贺思慕认真地端详着他的表情,噗嗤一声笑出来。
“哈哈哈哈,你果然认得这句话。”
这句话乃是胡契语中的骂人话,汉语意思等同于——你这个乌龟王八蛋。
“上至苍言经,下至市井秽语你都知晓,段将军可真是博学多才啊。这些东西,南都可不教罢。”
目前为止,他的立场、身份,他说的所有话都令人怀疑。
段胥眸光闪了闪,知道贺思慕方才是在诈他。他也不生气,只是说道:“这说来话长,有一天我过桥时,有一个老翁故意把鞋扔到桥下,让我捡起来给他穿上,如此三次……”
这可真是个耳熟的故事。
贺思慕太阳穴跳了跳,她接着说:“你次次照做了,然后他说孺子可教,让你天亮时到桥上找他。可每次他都先到并训斥你,直到有一天你半夜就去等,终于比他先到了。然后他拿出一本《太公兵法》交给你?”
“是《苍言经》。”段胥纠正道。
“我竟不知,原来你的名字叫做张良?”
“哈哈哈哈哈哈哈。”段胥扶着城墙笑起来,他微微正色道:“不过我确实有个很厉害的胡契人师父,我算是他最得意的弟子罢。”
“哦,他现在在何处?”
“被雁啄瞎眼睛,于是退隐了。”
“……”
贺思慕觉得这个人的嘴里半句真话也没有。段舜息,他还真是瞬息万变,琢磨不透。
“方才你看见什么了?真的什么都没有看见吗?”段胥将话题扯回正轨。
“看见了那个士兵进了左边第三营,不过手里拿的不是信,是几条小红尾鱼。”
段胥的目光蓦然一凝,他问道:“左边第三营?”
“没错。”贺思慕有些纳闷他突然的严肃。
段胥的手指在唇边交叠,他想了一会儿便微微笑起来,低声道:“他在那里。”
说罢他便向贺思慕行礼,道:“姑娘好眼力,多谢姑娘。”
贺思慕也不知道她这句话究竟帮上什么忙了,以段胥的表现来看,俨然她立了大功的样子。他甚至笑意盈盈地要送她回去,看来这几天他不仅能喘口气,竟然还有几分空闲。
但俗话说得好,人不找事做,事便找上门——多半是坏事儿。贺思慕刚刚跟着段胥往城楼下走,便看见城中升起了黑烟。
段胥脸色忽而一变,只见城楼下韩校尉神色凝重地奔来,禀报道:“将军!粮仓……粮仓被烧了!”
段胥一撩衣摆迅速拾级而下,脚刚踏平地便牵过缰绳,左脚一蹬马蹬翻身上马,衣袂飞舞绝尘而去,直奔粮仓的方向。
所有士兵都愣在原地,只能目送他远去。方才段胥行动的速度快得惊人,让人根本来不及反应。
只有这种时候,贺思慕才能看见段胥的一点真实。
粮食烧不烧对于贺思慕这个吃人的恶鬼来说,委实无关紧要。待她慢悠悠地去凑热闹时,火已被扑灭只余浓烟滚滚,纵火烧粮仓的罪魁祸首也已经被抓到了。士兵们拉出一个圈不让人靠近粮仓,但围观的人还是里三层外三层密不透风。
贺思慕拨开围观的人群朝里一看,罪魁祸首竟然还是个娇弱的女子。
那女子大概十七八的年纪,面容姣好,脸上却青一块紫一块的,头发竟然被剃了半边,露出扎眼的白色头皮。她衣服料子细腻花纹也精致,但多有糟污破破烂烂,袄子里的棉絮从衣服裂缝中飞出来,整个人就是大写的“落魄”二字。
贺思慕伸手反搭在嘴边,问旁边看热闹的老头道:“这人谁啊?”
老头道:“嗨,你不知道?青愉园的头牌娘子,何嫣啊。”
到了这个岁数还爱看热闹的老头子,多半是十分热衷于八卦,打开了话匣子便兴致勃勃地讲起来。
据老头说,这何嫣原本是大户人家的女儿,家道中落沦为青楼歌妓。她长得美,识文断字、精通歌舞又会耍心机,很快就攀上了胡契的显贵老爷。那贵族老爷便把她养在朔州府城,供她吃穿用度奴仆宅院。她的金主还与丹支王庭十分要好,这一连串的关系下来,连知州都不敢得罪何嫣。
何嫣一时得道便颐指气使,借势欺人,在朔州府城作威作福,横行霸道,百姓碍于权贵的势力只能忍气吞声。
结果大梁军队一来,不仅将丹支军队赶跑了,还杀了彼时在城中的何嫣的金主老爷。何嫣一下子失去了靠山,墙倒众人推,大家纷纷来报新仇旧怨,挨个踩两脚。
“她被赶到街上,青愉园里的女人们都看不起她啐她,还抓住她剃了半边头发。她只好捡起旧营生,可她现在这个样子,又有几个恩客愿意找她?可真是因果轮回,现世报呦。”
贺思慕想起城外黑压压的大军,也不知这城中众人要是看见胡契人要卷土重来的架势,还能不能像现在这般硬气。
“之前朔州府城中,借着胡契人的势欺压他人的,难不成就她一个么?你们单单把她拎出来做靶子,是因为她是个最好欺负的,身份低微的女人?”
贺思慕话音刚落,就听见何嫣趴在地上低低地笑起来,她纤细的胳膊撑起自己的身体,扬起下巴,发丝凌乱眼角青紫,神情状若疯狂。
“凭什么你们都来糟践我?凭什么!我有错吗?我不就是想过好日子,不那么辛苦,我不靠胡契人靠谁?做汉人就是下贱,就是吃不饱饭被欺侮,几头羊就可以换一个人的命。你们要是有机会攀上胡契老爷,你们不攀吗?他林家能在府城做生意,就不巴结胡契人吗?我没错!”
在丹支民众分四等,而曾抵御丹支最激烈的汉人便是最低贱的四等民,承受着最重的赋税,对刀具限制严格,且人命低贱如牛羊。何嫣身为“四等民”自然是十分不甘。
何嫣瞪着周围围观的人群,恶狠狠地说:“你们都等着看我的笑话,都想让我死,想都别想!要死我们一起死!”
贺思慕沉默了一瞬,对老头补充道:“不过,就凭这张嘴,她确实有些活该。”
正在何嫣歇斯底里地大骂时,原本站在粮仓面前的林钧走过来,抡起手直接给了她一巴掌。
这被烧的粮仓正是林老板家建的义仓,林家是米商,此番踏白军进府城大半的粮食都是出自林家义仓,后来踏白军汇合入府城时带来的粮草也放在林家义仓中。
今日被何嫣一把火,也不知道烧了多少。
方才她看见林钧赶过来的时候,脸色苍白气息紊乱,如今更是气得整个人都在颤抖了。他打完何嫣,拿手指着她,厉声说道:“是,没错。我林家卑躬屈膝奉承讨好,就为了能在胡契人眼皮子底下挣几个臭钱,自己都觉得恶心。你我皆如此,就不想抬起头来做人吗?他胡契人难道是天生尊贵吗?”
何嫣被打得唇角出血,她抬起头恨恨地看着林钧,道:“抬起头来做人?我是什么人,你是什么人?一入娼门我这辈子还能抬起头来?横竖汉人和胡契人都瞧不起我,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自然是哪边发达我便去哪边!”
“你!”林钧指着她,原本苍白的脸色都气红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段胥拍拍林钧的肩膀,让他冷静下来。他弯腰望着何嫣的眼睛,淡淡道:“你是怎么骗过看守,进的粮仓?”
何嫣低头,阴恻恻地笑起来:“看守又怎么,看守也是男人。”
围观的老头见触到了自己通晓的秘闻,便小声对贺思慕道:“今日粮仓当值的领班小谢,从前和何嫣相好过一阵。怕是动了恻隐之心,谁知这女人这般疯魔。”
段胥目光慢慢暗下来,他望着何嫣并不说话。何嫣在段胥有如实质的目光下瑟缩了一下,忽而又变得更疯狂了,她一边笑一边哭,泪从青紫肿胀的眼角流下来,滑稽又可怜。
“你们这些高高在上的家伙……我就是死了,绝不放过你们!必化厉鬼,与你们纠缠!”
她忽然冲向粮仓壁,作势要一头撞死。
段胥并未出手阻拦,刹那间却见一个身影从人群中跑出,掠过他身边一伸手便将他腰间的破妄剑拔出,寒光四射之间一把拽住即将撞在墙上的何嫣。
然后那人手中的剑方向一转,精准而无犹豫地抹了何嫣的脖子,鲜血四溅。
众人寂静里,贺思慕握着破妄剑,何嫣倒在地上,血顺着剑身滴在从她身体里流淌出的血泊中。
想化为厉鬼?还是别了罢。
说实话,她对何嫣求死没啥意见,但对她期望成为恶鬼的遗言十分有看法。
这疯姑娘怨气重心结深,若自杀而死不出意外就是游魂,过个百十来年很有可能化为恶鬼。
可是怎么着,何嫣想做恶鬼,也得看她贺思慕愿不愿意收罢?这种让人头疼的臣民,还是越少越好。
破妄剑主仁慈,是杀人剑也是渡人剑。被它所杀之人,怨愤消散,即刻往生,不化游魂。
第17章 冒牌
“叮当。”
正在围观众人骚动之际,破妄剑落在地上,贺思慕突然掩面而泣,她哭道:“我凉州被胡契人所屠,父老乡亲都死在胡契人手里,她这样大放厥词,我一时被气愤冲昏了头脑……恨不能手刃奸人……”
她正准备瘫倒在地上结结实实地闹一场,就被一双手扶住了胳膊,并且由于扶得太稳不好表演倒地。
贺思慕转头望去,只见段胥意味深长地看着她,他一手抓住她的胳膊,另一只手弯腰捡起地上的破妄剑,重新插入刀鞘中。
破妄剑只有在它认可的人手中才会开刃。方才它在贺思慕手中,也是锋利无比。
交错间,段胥以唯有他们两个人才能听见的声音说:“不要随便拔我的剑,我刚刚差点杀了你。”
贺思慕其实有所察觉。方才她拔剑出鞘时段胥下意识就要对她出手,不过强行克制住了。若是段胥没能克制住——很遗憾,受伤的也只会是他自己。
她泪水涟涟地望着段胥,颤巍巍大声道:“还请将军大人莫要怪罪我。”
段胥挑挑眉毛,他轻笑着伸出手去,以拇指抹去她脸上所溅的血迹,说道:“贺小姐是我踏白的功臣,悲从中来怒杀歹人,我自然不会怪罪。”
顿了顿,他轻声说:“你是怎么哭得出来的?”
“咬舌头。”
“感觉不到疼?”
“不会。”
“对自己下嘴轻点儿罢。”
二人低语交谈间,林钧走过来,气得跺脚道:“还没问出何嫣是怎么进粮仓的,贺姑娘怎么能就这么把她杀了!”
贺思慕牵着段胥衣袖躲在了他身后,段胥配合地伸出手护住她,转过头对林钧笑道:“审问今日当值的看守也是一样的,所幸烧得不多,并无大碍。”
他吩咐士兵收拾现场,遣散围观百姓,并责令韩校尉加强粮仓看护,提今日当值的士兵来审问。然后护着贺思慕的肩膀,按照他承诺的那样先把她送回家。
走在回府的路上,段胥问道:“你为何要渡她?”
看样子他也知道破妄剑的意义。
“怎么说呢,你就当我可怜她吧。”贺思慕看了段胥一眼,反问道:“将军大人,你的这把破妄双剑是怎么得来的?”
“这件事情说来话长,有一天我在南都的桥上遇见一个老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