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熟悉的开头一出,贺思慕几欲翻白眼。
段胥却笑起来道:“这可是真的。我在桥上遇见一个非常年轻的男人,非说自己是几百岁的老人,他突然叫住我赠予我这柄剑,说破妄剑便是破除妄念,渡生人怨气,所杀者不入邪道即刻轮回。若是有缘,它或许会认我做主人。”
年轻的百岁老人。
贺思慕沉默了片刻,若是她没有猜错,这个老人家前些日子才去世,活了近五百年。
柏清,修仙大派星卿宫的前任宫主,主寿的天梁星君,是世上最长寿的凡人。
也是她母亲、姨母和姨父的师兄。
一个又一个百年过去,无数故人尘归尘土归土,原本唯有她和柏清还在世上,现在连柏清也走了。虽然她和这位严肃古板的长辈并不亲近,但此后她在这个世上,便真的茕茕独立。
她索性给自己放个长假,跑出来散心。没想到遇见的这个浑身是谜的家伙,居然还是从柏清那里得到的破妄剑。
柏清是这世上卜算最准的人,他是算到了什么才把破妄剑给段胥的吗?该不会……他是知道段胥是可与她结咒之人,才留下这个引子,让她找上段胥的罢?
贺思慕抖了抖,她向来不喜欢柏清,也是因为柏清算卦太准让人发毛。
段胥将贺思慕送到林家宅院,便说他还要去调查粮仓失火之事,先行告辞。
“段将军。”贺思慕叫住准备转身的段胥,她盯着他的眼睛,微微笑道:“我行事怪异,你不怕我真的是裴国公,或者是丹支的人么?”
段胥深黑明亮的眼眸眨了眨,他认真地说:“你会是听命于人的人吗?我看你这头骨,便是生来不服管,要自己做主的姑娘。”
他眉眼微弯,笑得过于耀眼了。
贺思慕微微眯起眼。
刚刚段胥在百姓面前说扑救及时,粮草大多得以保存下来。但是在她看来,段胥只是在安抚人心。
那火势之下,粮草能剩下五分之一便已是大幸。在这样的围城困局里,段胥能悠闲地闭门不出,无非仗着城高墙厚,还有粮草充足。如今粮仓失火损失惨重,原本危机四伏的府城便雪上加霜,也不知道还能撑多久。
这小将军还笑得一副不谙世事的样子。贺思慕想她多年未到人间来,最近的活人可真是越发新鲜了,这完美头骨里的脑子,真叫她捉摸不透。
她并未细问,与段胥道别后便目送他远去。待段胥的身影消失在街头置办年货的热闹人群中时,她唤道:“杜正。”
这便是晏柯帮她找到的游魂名字。
一个年轻男人的鬼魂飘到贺思慕身后,这个鬼魂刚死没多久,按理说还是无意识的游魂,并不能变成厉鬼。贺思慕却特别给他授灵,点醒了他的意识。
“杜正,岱州人士,你生前曾侍奉岱州段家老太太,后成为段胥的随从。天元五年八月,你跟随段胥去往南都的路上,在顺州古邰遭歹人劫掠而死。”
杜正跪在地上,边拜边道:“禀王上,没错。”
“你刚刚看清楚了,跟我说话的那位,可是你侍奉的段家三公子,段胥?”
杜正直起身来,他望向段胥消失的方向,年轻的脸上全是困惑。
“方才那位公子?虽然已过了多年,小奴也能看出来,他并非三少爷。”
“那他是劫掠你们的歹人么?”
“也不是……小奴从没见过他。”
果然如此,那这般段胥身上所有的古怪都可以说通——他是个冒牌货,不仅并非皇亲国戚三代名臣的段家公子,倒有可能是个胡契人。看着他帮大梁打仗还挺积极,炸胡契人时还很快活,也不知是对自己的故土有什么深仇大恨。
贺思慕有一下没一下地转着腰间的玉坠,问道:“真正的段胥在何处?”
“小奴不知。小奴死时,歹人正追着要杀少爷,却不知最终如何。”
贺思慕点点头,道:“你去罢。”
杜正拜倒,消失在一阵青烟里。
段胥回来便提审了当日粮仓值班的众人。粮仓乃是重地,除了原本就巡逻保护粮仓的林家仆役之外,踏白也分出兵力专门保护粮仓。如今却被一个疯癫的青楼女子放了大火,这太不合理。
当值的领班小谢伏在地上痛哭流涕,他说见何嫣可怜便收留了她,谁知她给他下了迷药偷了粮仓钥匙和构造图。她潜入粮仓时他一直在昏睡,并不知道她如何躲过巡逻的人。
段胥双手在下巴处交叠,淡淡看着堂下的小谢。何嫣原本是大户人家的女儿,父亲曾是监督工事的小官,因而对建筑构造十分了解,知道如何放火不好扑灭。此外,她也明显知道林家和军队两边的巡逻时间排班。
无可否认的一点是,他们之中出了奸细,暗自指点何嫣完成这一切,想要逼迫他们因缺乏粮草而投降。
“贺姑娘突然跑出来杀了何嫣,我觉得此事有蹊跷,她莫不是想杀人灭口?”吴盛六道。
段胥摇摇头:“不是她,她并不知道粮仓的布防。”
“可她为何要杀……”
“当时我也在场,我并非不能阻止她。不过我料想奸细能让何嫣暴露,自然就不会让她知道太多,从她嘴里得不到什么有价值的信息。若何嫣死了,到让他放松些警惕。”
段胥令统管粮仓布防的韩令秋彻查布防泄露一事,林钧也表示他也会查一遍林家管理粮仓的仆役,看除了小谢之外还有没有别人参与此事。
相比于找出内奸,现在还有更紧迫的事情。
段胥从座位上站起来,望着堂下的众人,这些是跟他一路从凉州杀过来的军官,吴郎将、韩校尉、孟晚还有在朔州鼎力相助的林钧。
他沉默了一刻,然后如往常那样笑起来,说道:“我已封锁消息,但是在座各位我并不想隐瞒。城内剩余的粮草,只够我们军民再撑三十日。”
因段胥笑得过于云淡风轻,这场面生出一种说不出的怪异,明明是危急万分的消息,倒像是随口说了句今日的天气甚好似的。
吴盛六睁大眼睛,想要发作但又想起来,段胥就是这么个不知死活只爱笑的性子,便只能憋闷地说道:“大不了我们出城与他们血战到底,多杀几个胡契人也算是值了!”
段胥摆摆手,笑道:“还不到这鱼死网破的时候。”
吴盛六想倒也是,段胥这小白脸一贯狡诈得很,阴招一个接一个。从凉州到这里他都准备鱼死网破好几回了,愣是一次都没用上。
段胥回身走到营内挂的朔州地舆图边,拿手指指向府城东侧的山:“敌军来前我派人勘探地形,在鹏山之阳发现一条隐蔽的小路,高可过马宽约能五人并行,直通敌营后方。有道是来而不往非礼也。他们烧了我们的粮,我们就抢他们的粮作为答谢。”
吴盛六眼睛一亮,继而又犹豫:“这……行得通吗?”
“无论能否行得通,都要做。总比坐以待毙好,对吧?”段胥笑意盈盈。
林钧闻言便行礼,说道:“胡契人运粮过来,定要经过北边的几座城池,我们林家亦有宗族亲戚在北边。我试着用信鸽联系他们,看是否能请他们帮忙盯着粮车动向。”
段胥点头:“有劳林老板了。”
堂上诸人一番排布商量,各自领了各自的任务,待此事商定众人散去时,韩令秋却叫住了段胥。
“将军大人。”
段胥回身看向韩令秋,他目光闪烁着,向段胥行礼道:“将军,可否借一步说话。”
段胥上下打量了他片刻,笑道:“好。”
他们走到军营边的僻静之处,韩令秋似乎还有些犹豫,咬咬牙说道:“将军请我彻查粮仓被烧一事,我之前有些问题不明,还想请将军指点。”
“你说。”
“将军……当时炸关河的时候,是怎么预料到胡契人会偷袭的?”
段胥明朗地笑起来,拍拍韩令秋的肩膀道:“我还以为是什么事情,这说来也简单。”
“率军增援的呼兰军主帅阿沃尔齐和宇州战场的主帅丰莱关系一向不睦,掺和进丹支王庭继承人之争后,两边各支持一位皇子,更变成了死对头。如今宇州战场僵持不下,丰莱本就颜面上挂不住,待阿沃尔齐奔赴支援,功劳岂不都落入他人之手。”
“我率军打进朔州,占据府城,更以苍言经中的寓言来诈丹支守军,早就惹得丹支王庭大怒。丰莱若是能收回朔州府城并拿到我的项上人头,不仅挫了阿沃尔齐的威风,更能给自己添上一功。所以我算准了他会赶在呼兰军来之前偷袭我们,让孟晚盯紧了他们的动向,待他们过关河之时引爆准备好的火药。”
段胥解释得详细而清楚,他虽然并不会提前告知属下他的筹谋,但却是有问必答。
韩令秋安静地听着,然后抬起目光看向段胥,按紧了腰间的剑。
“我在边关多年,将军大人说的这些我却都没听说过。将军大人您第一次来军中,为何对丹支的事情如此了解呢?”
段胥望着韩令秋疑惑而坚毅的目光,他哈哈一笑,语气平常而缓慢。
“韩校尉,这是在怀疑我?”
第18章 劫粮
“末将只是……”
“只是怀疑我与丹支有关系?”
“末将……”
韩令秋本就是个沉默不善言辞的人,此时被段胥说中了心思,一时间不知道如何含糊过去,索性抬眼看着段胥,径直道:“是。”
段胥哈哈笑起来,他倚在墙边抱着胳膊,也不生气:“我让韩校尉查奸细,想不到第一个查到我的头上来了。你是怕我勾结了胡契人,在这里演戏?”
韩令秋的怀疑也不无道理,前朝有过先例。几十年前胡契人还在中原边界骚扰时,曾有大晟朝的将军与胡契人互通,配合着演出大胜胡契的戏码。那将军不仅得了无数军功,还能向朝廷要钱要粮,转而再分给胡契人好处。
后来那将军又故技重施找胡契人演戏,暗中透露军情让他们侵吞三州之地。等他打算自己粉墨登场收回失地时,胃口大开的胡契人已经不满足他所能提供的钱粮,长驱直入,最终引来了大晟朝真正的覆灭。
“末将……不知,所以想请将军解答。”韩令秋俯身拜道。
段胥笑意盈盈地看了韩令秋一会儿,说道:“我为何一定要给你答疑解惑?”
顿了顿,他说:“韩校尉一直对我紧盯不放,莫不是还觉得我们从前认识?我听说韩校尉是从丹支逃到大梁的,和丹支的种种关系恐怕比我还多吧?”
“丹支的那些事,我都不记得……”韩令秋急忙解释道。
“你既然不记得了,为何还觉得我是你的故人,或许还是在丹支的故人?”
段胥靠近韩令秋,他扬起下巴有些挑衅地看着韩令秋:“韩校尉,你既然给不出答案,为何来问我要答案?我若有诛心之言,说你自丹支而来背景不明,很可能是细作,你要如何辩驳?”
韩令秋沉默了,他脸上长长的刀疤在这种沉默中更加显得阴郁可怖。
在这种剑拔弩张的时刻,段胥突然不合时宜地大笑起来,他一派轻松道:“敢怀疑我也算是有胆识。韩校尉,今日之事我便当没听过。你放心,朔州府城若真陷落了,我绝无独活之理。”
他后退几步,抱拳行礼然后转身远去,圆润上挑的眼睛含着一层光,蓝色衣带飞舞如同少年意气。
韩令秋眸光微动,他分明觉得他在什么地方见过这样一个人。
这种人太特殊,他没有认错的道理。
贺思慕想着她算是探到段胥一层底,虽说还不知道这小子究竟是何方神圣,反正不是真的段胥。再这般试探下去,也不知道要探到猴年马月,该找个时机跟他摊牌,好好聊聊他们之间这笔借五感的生意了。
这世上会有人对于鬼王的力量无动于衷么?虽然她觉得那荣华富贵、功名利禄无聊至极,但若是段胥想要,她也能斟酌着给给,也不能什么都答应——比如他要是想把如今大梁的皇帝踹下来自己上去,她是不干的。
不过段胥想要的东西,会这么寻常么?
偏偏这段时间段胥又忙得跟个陀螺似的,挡回去丹支的两次攻击,见缝插针地加固城墙,还揪住了意欲挖地道攻进府城的丹支军队,一把火给那些人在地道里熏死了。仿佛这敌军是不知道从哪里会冒出来的地鼠,而且他就是拍地鼠的千手观音。
贺思慕没找到什么好的时机,只能偶尔以魂魄虚体的状态在他周围转悠转悠。
到了腊八节,踏白军给百姓该施的粥也不少施,该贺的礼也不少贺,朔州府城内宛如一幅太平盛世的模样。
这欢乐的气氛,让贺思慕仿佛看着浑然不觉死期将近的囚犯吃断头饭。
待到子时段胥终于忙完了回到他的卧房里,点上灯准备洗漱休息。他看不见房间里正有个不速之客——贺思慕坐在他的檀木椅子上,饶有兴致地打量着这位准交易对象。
一贯喜欢独来独往的段胥并不叫人侍候更衣,堂堂踏白将军连个像样的下人都没有。
灯火昏黄下,段胥脱去他的铠甲和外衣,单薄的衣服勾勒出修长结实的身材。他并不是吴盛六那种力量型的大块头,而更偏向于韩令秋的敏捷型体魄,像一只悄无声息的雪豹。
贺思慕边看边想,以段胥之前和吴盛六比武的情况、战场上的表现来看,他的知觉应该很敏锐,反应迅速得异于常人。
——他的知觉是凡人中的上品,借来体验该是不错的。
在段胥回来之前,贺思慕已经在他的房间里转了一圈,看到他书册中夹着的小画落款是他的名字,架子边还立着箫。
风夷说在南都,段胥的琴棋书画也是美名在外,想来这总不会作假,段胥不至于是个色盲乐盲。
贺思慕煞有介事地评估了一番段胥的五感,然而能承受与她结咒的凡人这世上寥寥无几——三百年就遇见这么个段胥,就算他确实是个色盲乐盲,她也没法换人做交易。
思索之间,她面前的段胥已经开始脱里衣,浅色的里衣褪至他的臂弯间,露出白皙的皮肤,流畅的筋骨线条——还有纵横交错的伤疤,衬着他的皮肤仿佛冰裂纹白瓷。
这些伤疤位置凶险但颜色较浅,看起来都是些陈年旧伤。
贺思慕一想,可段胥现在也不过十九岁的年纪,陈年能陈到哪里去?六七岁么?
这小将军小时候到底在干嘛?
待衣服落到段胥腰间,贺思慕冷不丁看见他的腰上有一片伤疤,像是烙铁烙上去了什么,后来又再次烫平的。正在她想看仔细时,段胥突然捞起了落下的衣服,那伤疤便又被掩上。
他抬起眼眸环顾着空无一人的房间,皱起眉头低声道:“奇怪。”
贺思慕站在他面前不足三尺的地方,等着他继续脱衣服。
她老爹十分擅长解刨人体,她尚且年幼时就不成体统地跟着他爹看了不知多少裸体,早已见怪不怪。
可段胥却慢慢地把脱去的里衣穿了回去,他四处检查了门窗,面露疑惑之色。很明显他应该是觉得有人在看他。
事实上没有人在看,倒是有鬼在看。
贺思慕眼见着段胥澡也不洗了,把里衣穿得严实而妥帖,走到床边躺下歇息——被子也裹得严实,一丝春光也不露。
这小将军警惕心还挺重。
贺思慕穿墙而过离开了他的卧房,心想他之所以喜欢独来独往,怕不是因为感觉过于敏锐,有人在周围就会精神紧张罢。
总之,作为她的结咒人还算够格。
腊八节的晚上,段胥睡得并不安稳。睡前他总有种怪异的感觉,仿佛身边有过于强大的力量压得他喘不过气。由于多年来他的直觉十分精准,一整晚他都处于无法放松的紧张状态。
这种紧张,从他十四岁后真是久违了。
于是第二天段胥精神不大好,顶着两个黑眼圈出现在军营里。吴盛六一眼看见段胥就哈哈大笑起来,昂首挺胸而地走到他身边,说道:“将军到底是年纪小,大事临头也会怕得睡不着觉。你放心,今日有我吴盛六打头阵,肯定万无一失。”
吴盛六平时被段胥压制惯了,总算能找到一个机会在他面前逞逞威风,前几日的“这能行得通吗”竟变成了今日的“万无一失”。
这腊八节的第二日,便是他们定下从隐蔽山路去劫粮的日子。
段胥抬起一双精神不济的眼睛看向吴盛六,虽然他一夜未眠与今日劫粮没有半点关系,但他还是顺着吴盛六的意思笑道:“说的是啊,毕竟这是生死攸关的大事。若无胆怯之心,何来勇敢之义呢?”
正在吴盛六得了便宜,准备继续逞威风的时候,段胥的手落在了他的肩膀上,颇有几分语重心长地说:“所以吴郎将,你得留在府城。”
“你这是什么意思?不相信我吴盛六?”吴盛六气愤了。
“若我回不来,你在城中统领全局,踏白服你,我也放心。城中的情况我已写信告知秦帅,若宇州战场形势缓和,他便会想法调兵来救踏白。”
吴盛六愣了愣,他看看段胥,再看看孟晚,有些艰涩地说:“那……你为何不留在城中,让我们去劫粮便好。”
段胥沉默了一瞬,他拍拍吴盛六的肩膀,笑道:“若劫不到粮而我还在城中,秦帅还会救踏白么?”
“同为大梁效力,秦帅怎么会不救我们?”吴盛六摸不着头脑。
“他自然会救你的踏白,却不会救我的踏白。吴郎将啊,听我一句话,你这脾气可别想不开去做京官,如今的党争可真是水深火热,去了就是掉进油锅。”
段胥回过身去拿自己的头盔。吴盛六看不见他的表情,只听得他的感慨:“这油锅里,自己人可比北岸的敌人还翘首以盼,希望你去死。”
他这语气仿佛是说笑话似的,似真似假。
吴郎将愣愣的,只觉得自己又被这毛头小子压住了气势,可这小子嘴里的话太高深又悲凉,让他一时间无法回话。
他见段胥点了韩令秋和他的八百人马,神色平静自若从营帐中走出去。他突然想,这还是不满二十岁的一个少年,比他足足小了近十岁。
怎么他娘的有种被这小子保护了的感觉?
第19章 现身
在黑暗幽长的山道中,段胥与韩令秋带兵疾行而过,朝着呼兰军后方运粮的必经之地而去。
山路阴暗潮湿,地面也容易打滑,但段胥的步子仍然很快,而且已经是压抑了速度的结果——韩令秋也一样。他点的都是脚程快的士兵,整个队伍如同飞一般。
段胥感觉到身后屡屡投来的目光,悠悠地说:“我困乏得很,韩校尉要同我说两句话,让我提提精神么?”
韩令秋呐呐道没有,但是他浑身紧张的僵硬状态,段胥感觉得清清楚楚。段胥回头无奈道:“你莫不是还担心我是奸细,一会儿把你们丢给胡契人,叫你们有去无回?”
“末将……并无此意。”
“不过韩校尉原是从丹支来的,若是归降了胡契人便是如鱼得水,岂不是更快哉?”
段胥将这顶大逆不道的帽子给韩令秋扣下去,韩令秋自然是不接的,立刻将这顶帽子掀起来。
“我从未向吴郎将或踏白隐藏我的来处,我已不记得在丹支的种种。从我被汉人夫妇所救来到大梁时,便已经是大梁人。”
“你只是不记得而已,倘若你在丹支尚有妻儿或父母兄弟,你还能了无牵挂地说你是大梁人吗?”段胥利索地再将这顶帽子给他扣了回去。
韩令秋沉默了一瞬,奋力挣扎道:“将军,我来大梁时才十四岁。”
十四岁的孩子能有什么妻儿,他浑身的新伤旧伤,也不像是有父母疼的样子。
“便没有亲人,若你从前同何嫣似的与胡契人十分要好,或者干脆死心塌地信任他们,为他们做事呢?”段胥紧追不放。
“从前的事我不想想起来,只当过去的我是死了。”
“如果有天你想起来了,要如何?”
“那也是别人的人生了,不是韩令秋的。”韩令秋终于一举甩掉段胥扣来的帽子。
他并没有注意到,原本是他在怀疑段胥,却被段胥反客为主,变成了他自证清白的辩论。
段胥爽朗地笑起来,也不再追问,似乎对这个答案还算满意。他轻松地说:“别紧张,我就是想同你亲近些,多说些话罢了。”
……还从没见过用这种话题来亲近的。
他们这么小声交谈着疾行,不多时山路便看到了尽头,光线亮了起来。山路的尽头有些生了青苔的巨大石头,隐匿在石头之后往下看,便能看见山下歪歪扭扭的官道。
这官道确实有些磕碜,看起来年久失修,怕不是前朝留下来的,到现在也没有翻新过,丹支夺了这江山却似乎懒得好好管理。
段胥带兵隐匿在巨石之后,令斥候前去探查情况,他吩咐士兵排好阵型,待队伍来到山下,他先将队长射杀。队长身死后便先以弓箭手将敌人击倒十之七八,再从左翼向下冲垮敌人车队。
“目标是粮车,不要恋战。”段胥再三重复道。
话音刚落,斥候便来报粮队出现。便见段胥问士兵要来一把弓弩,拿出一支箭搭在矢道上,端起弩一只胳膊做支架,微微俯身眯起眼睛瞄着校准的望山。
巨石的距离离官道尚远,并且正刮着大风,便是对于优良的射手来说,瞄准一个骑马行进中的人也有困难。第二步箭雨压制只要大体位置对就行,要的是规模。
但段胥手上这个,是要一击必杀的。
韩令秋有些担忧,刚想劝说段胥换他来。便见寒风凛冽中,段胥眼睛眨也不眨,扳动了弩机的悬山。
霎那间箭矢破空而出,笔直迅疾地擦过空气,爆发出撕裂的声响,一瞬准确地穿过那带队的高马上,胡契人的眼睛。
胡契人瞬间脑袋开花,惨叫一声翻身掉落马下,运粮的丹支士兵纷纷戒备。
段胥笑起来,抬手道:“放箭。”
一时间箭如雨下,敌人惨叫声不绝于耳,韩令秋却愣愣地看着段胥。方才那支箭穿眼而过的画面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
段胥射箭时习惯瞄准猎物的眼睛。
许多似曾相识的画面在他脑海里闪过,炸得他脑仁疼,段胥却说:“韩校尉愣着做什么,该下去了。”
他一撑石壁轻巧地跃下,抽出腰间的破妄剑,一左一右拿在手中一转,便鲜血四溅夺人性命。为数不多存活的丹支士兵很快被风卷残云地解决干净,他们控制住了粮车。
韩令秋稍慢一步,待他奔到段胥身边时,段胥却突然眼神一凝,一把推开他。
一支箭直直地擦着段胥的胳膊而过,划出一道长长的血痕。站在段胥与韩令秋之间的大梁士兵没能躲过,被一箭射穿,缓缓倒地。
段胥抬眼看去,从另一边的山中冒出一群拉弓执剑的胡契人,居高临下呈包围之势,看样子有数千人,如一团巨大的黑云包围了他们。
他沉默了片刻,笑道:“啊,原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我们中埋伏了。”
这可真是不凑巧,倒像是他真的把他们带给胡契人,叫他们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了。
带头的胡契人站在山崖之上,以胡契语低声训斥了刚刚放箭的人什么,便做出手势示意了段胥和韩令秋,然后放平手掌在空中一划。
这种示意,表明的是段胥和韩令秋要活捉,其余人等格杀勿论。
段胥看了一眼韩令秋,再慢慢地转过头来看向包围他们的胡契人。手中的剑掂了掂,血从他受伤的手臂流下来划过剑上的“破”字。
正在破字莹莹泛光的时候,突然一个突兀的声音在山谷里响起。相同的意思,汉语与胡契语各说了一遍。
“且慢。”
是个有点低缓的女声,一时间打破了这剑拔弩张的气氛。
官道上空山崖之下,晴天白日的烈烈北风中,凭空突然燃起一团湛蓝的火焰。那团诡异的火焰仿佛是无根之木,燃得却异常炽烈,寒风竟然不能吹动它一丝一毫。
从火焰中生长出白色的丝线,如同结茧般一层层将火焰包裹起来,化为玉质的镂空冰裂纹六角宫灯。从灯顶长出提灯的纤长槐木灯杆,漆黑发亮。
那灯杆之上渐渐显露出一个女子的样子,她翘着腿坐在槐木灯杆上,左手抚着诡异的灯火,右手搭在膝盖之上。一身华丽的红白间色曲裾三重衣,最外层锈红色的衣裳上绣着流云忍冬纹,长发垂落腰间以红色发带系住。
与华丽的衣服不同,她的面色苍白如纸,唯有凤目边的小痣黑得显眼。当真是冰肌玉骨,不似活人。
黑夜提灯,为人引路。
白日提灯,替鬼开道。
那女子微微笑起来,以胡契语对山腰上那些胡契士兵道:“我本一介恶鬼,不想掺和诸位这些事。只是刚刚一时嘴馋吃了被你们射死的小兄弟,他求我救这些大梁士兵,我答应了。”
刚刚那被胡契人一箭射了个对穿的士兵倒在血泊里,脖颈上隐隐浮现出齿痕。
她微微偏头,说道:“诸位丹支的壮士,可否卖我这恶鬼个面子,把他们放回去呢?”
山上山下这群人都是一副大白天活见鬼的吃惊表情——这倒真的是活见鬼了。一时间天地寂静,多数人都在揉眼睛怀疑自己看到了什么,不能立刻回应她的发言。
段胥却不眨眼地看着空中这个陌生的女鬼,抿了抿唇,然后唤道:“贺小小。”
那女鬼也不瞧他,像是不知道他在叫谁似的。
段胥笑起来,说:“别装了。”
那女鬼似乎轻声哂笑了一下,慢慢回过头来。一只黑色的乌鸦落在她的肩头,继而是漫天如黑雨一般的乌鸦密密麻麻地落在这一片山地之上,一只只睁着乌溜的眼睛到处瞧着。竟然没有一只乌鸦鸣叫,场面安静得诡异。
她眨着漆黑不见眼白的眼睛,笑道:“还有人敢欺负你呢?没想到我们小狐狸也有马失前蹄的时候。”
山腰上的胡契人终于反应过来,他们显然也被这诡异的景象所震慑,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之后,为首的那个军官大声喝道:“苍神保佑,异教邪徒怎敢装神弄……”
鬼这个字还没说出来,贺思慕淡淡地嘘了一声,他的身上突然燃起蓝色的鬼火,一声惊叫之后顷刻化为焦黑的枯骨,一下子垮落在地上。
贺思慕把眼神移过来,以胡契语笑道:“你以为我当真在同你们商量?活着没眼色,死了总会认得我的。”
她以这个冷峻美丽的真身出现时,便有种与贺小小完全不同的气场,懒散与嘻嘻哈哈褪得干干净净,便是笑起来也是凶狠、傲慢、不耐,仿佛是柄瞧一眼都会被割伤的刀子。
胡契人一见这形势终于松动了,纷纷掉头高呼苍神降灾,逃窜离开这诡异险恶之地,惊飞了一群乌鸦。
段胥转过头去,看见自己身边呆滞的大梁士兵们,他们仿佛陷入了某种幻觉中,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他沉默片刻,走到那被箭射穿,最终死于恶鬼之口的大梁士兵身边。
那是个凉州来的孩子,也不过十五岁的年纪。
他蹲下来,合上那士兵圆睁的双目,轻声道:“休息罢。”
然后他起身一步步走到贺思慕身边,受伤染血的手握上那悬空的槐木灯杆,她于是转过头来,在漫天乌鸦飞舞间低眸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她的脸上溅了几点血迹,应当是刚刚咬那士兵脖子时染上的。
段胥便用干净的那只手从怀里拿出一方帕子,像他们初遇时那样伸手递给她,道:“擦擦脸上的血吧,恶鬼小姐。”
贺思慕看了一眼他手里的帕子,目光再移到他的脸上,冷淡说道:“然后呢?”
“然后作为交换……”段胥拿着那帕子触碰她的脸,她的脸冰冷得如寒风。
他将她脸上的血迹慢慢擦去,甚至是有点俏皮地说:“恶鬼小姐,能否留下我这段撞鬼的记忆呢?”
以大梁士兵呆滞的情形看,他们应该不会记得自己是怎么死里逃生的。想来丹支士兵更不会想起他们为何而退,领头之人为何而死。
贺思慕微微靠近他,在很近的距离里凝视着他的眼睛,想在他的眼里寻找到一丝害怕或厌恶,来证明这嬉皮笑脸八风不动的样子全然是伪装。
段胥眨眨眼睛,眼里的笑意却完全没有一分作伪,他说:“怎么,需要重新自我介绍么?”
“在下名为段胥,封狼居胥的胥,字舜息。敢问姑娘为何方鬼?”
贺思慕低眸轻轻一笑,再抬起眼睛望着他清澈的双目,一字一顿道:
“在下不才,万鬼之王。”
遣句谦虚,语气却轻慢。
她笑着将那染血的帕子从他手里接过来,再将他受伤的左手上的血擦干净,慢慢说道:“很显然,我不叫贺小小,你也不是段胥。”
第20章 交易
历任鬼王各有各的本事,也各有各的脾气,但有一点倒是出奇地统一——大家都是场面人,哦不,是场面鬼。
但凡在人世现真身,都是要一番排布,配个天地失色的大场面,然后施施然登场叫活人们惊惧战栗,仿佛狼在羊羔面前亮一亮利齿般。
贺思慕现身的这番场面,百只乌鸦降落,鬼火烧人,已经诡异而凶恶得令人印象深刻了。
然而她面前这只羔羊显然有些不同凡响的毛病,不仅不害怕,甚至还有点兴奋。不仅兴奋,还睁眼说瞎话道:“鬼王殿下这是在说什么呢?我就是段胥啊,姓段名胥字舜息,外祖父起的名,父亲给的字,货真价实。”
贺思慕微微一笑,单手提着他的领子把他拎起来,亲切和蔼道:“你骗鬼呢。”
这倒是真骗鬼呢。
段胥任贺思慕提着他,他一点儿也不挣扎,眨眨眼睛从容以对:“此地不宜久留,鬼王殿下不如等我们回了朔州府城,再从长计议?”
“你这是在与我兜圈子?”
“你怎知,我不是在求你呢?”
段胥大大方方地粲然一笑,圆润明亮的眼睛竟有几分天真的意味。贺思慕眯着眼看了他片刻,心想求人求得这么硬气的可真没见过。
韩令秋一个激灵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牵着粮车沿着山中小路往回走。他怔忡了半天,看看自己手里牵马的绳子,再看看旁边的粮车,再看看前前后后的士兵们,脑子里如同一团浆糊。
方才……他们夺了粮车,却发现遭了埋伏,然后……埋伏他们的胡契人不知道怎么回事,竟然放弃这块到嘴的肥肉突然撤走,他们便抢了粮车沿着山路往回走。
好像是这么回事,但是事情的转折实在太过怪异,像是哪里突然漏了一环似的。
正在韩令秋仔细回想时,段胥一箭射穿敌人眼睛的画面又浮现在他脑海里,他不禁打了个冷战。一些模模糊糊的画面又开始在他的脑子里来回晃悠,看不分明却又扰得人心浮躁。正在这时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他下意识弹剑出鞘压在对方脖颈,对方反应却更快,一个旋身离他而去在三步之遥站定。
段胥笑意盈盈地揉了揉自己的脖子,道:“好险,韩校尉这是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