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停顿片刻,便松开捧着他脸颊的手,与他拉开距离。

  刚刚分开不过两尺之遥,段胥突然扶着贺思慕的肩膀,把她再次拉近,他在她耳边道:“或许有千层纸,戳破了这一层,还有下一层呢,贺姑娘。”

  他说完这句话便远离她,少年笑得开朗,好像刚刚那些绵里藏针的试探都是假的似的。

  “在我这里,姑娘便是失却五感的奇人异士,我虽不知姑娘所图为何,但愿意相信你。姑娘既然帮了我,我便拜姑娘为上宾好生照拂,如此而已。”

  贺思慕抱着胳膊,打量了一会儿段胥,道:“小将军,你怎么知道我这个奇人异士会一直帮你呢?说不定我扭头就去帮丹支了。”

  “哦?我观察之下,他们的头骨并不好看,想来不能像我这般入你的眼。”

  这小将军真是伶牙俐齿。

  “你如此笃定?”贺思慕问道。

  “我并不笃定。”段胥偏过头,笑着说:“只是生性好赌,而且运气不错,总是能逢凶化吉赢了赌局。”

  “你觉得你能赌赢?”

  “不赌总是不会赢的。”

  段胥右手拿着药碗从容地站起来,左手背在身后略一俯身行礼,说再给她盛一碗药去,便转身离去。

  贺思慕看着他的轻快步伐,喃喃道:“还真是张千层纸。”

  人说君子如玉,他的气质却是比玉更透明轻亮的东西,仿佛是水玉。

  这大概是归功于他含着一层光芒的眼睛。

  但实际他却是寒潭千尺,深不见底。

  这双眼睛还真是会骗人。

第12章 军营

  喝了药之后贺思慕便觉得这身体的控制又顺畅了许多,幸而大夫诊断她只是偶感风寒,并没有病得太严重。第二天她便下床,裹着厚厚的绒毛斗篷从自己的房间走到了小院中。

  朔州虽在关河以北,气候却和凉州差不多,这富户的院子里种了许多国槐、枫树和梅花树,青石地砖灰色院墙,此时梅花含苞待放,倒是个风雅的门庭。沉英蹦蹦跳跳地跑过来拉住她的手,他担忧地看着贺思慕说道:“姐姐,你没事罢。”

  “没什么大事。”

  沉英点点头,又皱起眉头:“小小姐姐,你昨天和将军哥哥聊了那么久,不会是要把我交给将军哥哥罢?”

  贺思慕摇摇头,她在走廊的长椅上坐下,说道:“就目前这个形势,段胥实在是凶多吉少。我还不至于把你往火坑里推。”

  “姑娘这话是何意?”

  贺思慕转头看去,一个白衣的年轻男子站在院子里,目光灼灼地望向他们。

  或许也不是白衣男子,浅色衣裳在她眼里都是白色就是了。他的衣服上绣着精致的松柏与苍山纹路,头发半披于肩,长得高大轮廓坚毅,是个相貌周正的年轻人。

  贺思慕的目光在他的头上转了一圈,骨相也不错,比起段胥自然是差了一点。

  他向贺思慕行礼道:“贺姑娘好,在下林钧,朔州人士。”

  林钧,原来他就是这座宅子的主人林老板。

  这位朔州有名的汉人富商林家少当家,便是那倒霉催的,被她几乎毁了的马车的主人。自从段胥入主朔州府城以来,林家一直鼎力支持段胥,并提供给踏白军大量物资。贺思慕这个风角占侯生病,也是他主动提供休养的地方。

  也不知林家从前受了丹支多少气,竟如此欢迎大梁军队的到来。

  贺思慕回礼,便听见林钧追问道:“贺姑娘刚刚说,段将军凶多吉少,这是什么意思?”

  贺思慕凝视林钧片刻,胳膊搭在美人靠上笑道:“林老板和踏白军走得这么近,应当比我清楚罢。踏白全军才多少人?凉州也要保,朔州也要攻,他段将军长了三头六臂也不能变出更多的人来。”

  “踏白能够夺下朔州五城靠的是出其不意,攻其无备。可丹支为什么会无备?因为段胥走的本是一条找死的路,踏白在朔州兵力不过五万,丹支却有二十万大军等着南下。除了府城城墙高厚,两面环山一面背水易守难攻之外,其他四城根本无险可守。很快其他四城就会重新回到丹支手里,而我们都会被困死在朔州府城。”

  “朔州府城是丹支向宇州增援的必经之路,丹支一定会死攻,段胥或许会撤退或许会死守。若段胥死守这里便有一场惨烈的血战,假设不日朔州重回丹支所有,林老板,你的下场又会如何呢?”

  贺思慕说完这一大段话便有些咳嗽,沉英的脸都吓白了。他跑到贺思慕身边给她顺气,小声道:“那小小姐姐你……你怎么还答应来朔州啊……这么危险……”

  为什么?那当然为了段胥的邀约和觅食啊。

  贺思慕没一点担心的样子,只是笑着点点沉英的额头道:“现在知道害怕了,当时我就说去给丹支人看风也挺好,你还不信。”

  林钧目光闪烁,他凝视着贺思慕,一言不发。

  有一管家模样的老者快步走到院子里,向林钧和贺思慕行礼,说道:“老爷,贺姑娘,段将军到了,在前厅候着。”

  林钧点点头,他仿佛是转身想走,刚迈开步子却又停下,回过头来看向贺思慕。

  “贺姑娘,是不是觉得我林家家大业大,即便在丹支也过得非常风光?你没见过我的父辈还有我,是如何经受羞辱还要勉力讨好那些胡契贵族的。我们汉人在他们胡契人眼里,只是奴才罢了,或许连一条狗都不如。”

  他挺直着后背,好像有一股气将他撑起,他一字一句道:“我们林家人是人,不做奴才,更不做狗。”

  说罢他便拂袖而去,贺思慕搂着沉英,微微眯起眼睛看着他的背影,这还是个血性的老板。

  她跟着管家的指引,随着林钧来到了前厅。段胥和韩令秋正身披铠甲站在前厅中,林钧快步迎上去向他们二人行礼,然后有些担忧地转向韩令秋,问道:“韩校尉,你身体如何了?”

  韩令秋的左胳膊还有些抬不起来,他行礼道:“正在恢复中,已无大碍。”

  “我听大夫说,您曾经用过生死一线的重药,后患无穷。不知您是否还记得当年用的是什么药,可以让大夫为您调养。”林钧热心道。

  韩令秋却皱起了眉头,他摇摇头,硬邦邦道:“我的身体我知道,无须林老板记挂了。”

  林钧一番好心被噎回去,有些尴尬地请韩令秋保重身体,别的也不再说。贺思慕瞧着这形势,目光在众人之间打了个转,再和段胥的眼睛对上,后者眉眼微弯轻轻一笑。

  段胥适时插进了话题,开门见山地说他要去军营中,顺路来接贺思慕去营中有要事相商。

  贺思慕倒也不推辞。

  待到了大营中,贺思慕优雅地下车,段胥翻身下马走到贺思慕身边。

  “你要不要猜猜,我现在要找你聊什么?”

  “韩校尉?”

  段胥靠近她,小声说:“不是,你流鼻涕了,快擦擦罢。”

  ……做人可真是太麻烦了。

  贺思慕皱皱眉,下意识就要伸手摸自己的鼻子,却被段胥拉住了手,他握住她的手腕。

  “别,别。”他尾音上扬,从怀里拿出一方帕子递给她。

  “踏白的功臣,可不能拖着鼻涕参加会议啊。”

  这似乎她糟蹋的段胥的第二方帕子了。

  贺思慕拿着那方帕子掩在鼻下,笑道:“你才是踏白的功臣,我算得上什么,过会儿大概都没有人看我。”

  事实证明她所料不错,走进营帐之后段胥还来不及向大家介绍她,吴盛六就跳起来。他身上铜黄色的铠甲发出哐啷声响,满面胡须的魁梧汉子喊道:“将军大人,你把夏庆生派回凉州是什么意思?”

  几天不见,吴盛六上次还梗着脖子一副谁也瞧不上的样子,今日虽说还是梗着脖子,但这将军大人叫得是越发顺嘴了。

  贺思慕见果然没她什么事,步子顿了顿便拢着斗篷走到一旁,在应该是为她准备的位置上坐下,端起茶来准备喝茶看戏。

  “当心舌头遭殃,茶烫得很。”

  段胥他双指敲了敲贺思慕的桌子,意味深长地提醒道。然后他转身面对吴盛六,仍旧笑意盈盈。

  “是,我把夏郎将派回了凉州,让他统领凉州的踏白军余部,等待援军到来。吴郎将有什么不满?”

  看戏的贺思慕挑挑眉,未免受伤还是放下了手里冒热气的茶。

  此时营帐中,除了夏庆生之外的郎将和校尉们都已经到齐,各个披着泛着寒光的铠甲衬得营帐都冷了几分。除了孟晚和韩令秋之外,还有几位面生的校尉,有些紧张地看着吴盛六和段胥的对峙。

  吴郎将和段胥不对付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一个资格老一个身份高,一个直脾气一个笑模样,打仗时还能勉强合作,仗一打完就要吵。

  吵到今天居然还能把一场场仗打赢,也是十分令人惊奇。

  “我有什么不满?将军大人,这几场仗我跟着你打,虽然赢了,但我却是晕头转向。您对我就没几句实话!”

  说起这事儿吴盛六就来气,原本段胥说要攻打宇州,刚开始打没多久,就突然掉头渡河打朔州。攻打府城的时候更甚,打之前他还跟段胥争吵,以这里的地形和敌军数量踏他们是必死无疑,谁知不知道打哪儿飞来好多红鸟,居然把胡契人吓得丢了府城。

  段胥这些准备谋划,事先从不和他商量,分明是看不起他!

  这时候的吴盛六还不知道,他这番想法可是大大地冤枉了段胥。段胥并非看不起他,这个人就算天王老子在前,也不会改变他专兵独断的本性。

  段胥笑起来,他摆摆手让吴盛六坐下,自己也坐在桌后,好整以暇道:“吴郎将喜怒形于色,且常年在边关,敌人对你十分熟悉。疑兵之计若告诉你,恐怕暴露。再者说,敌我双方的战力差距郎将也清楚,所谓死地则战,若不是抱着必死之心与敌军相争,便是留有后计又有何用?”

  “说到那些红鸟,不过是身涂红彩的鸽子,我让孟晚带人搜了这一带的所有信社,得到上千只信鸽,皆绘上红色火焰纹待战时放出。胡契人笃信苍神,将苍言经奉为无上经典。而苍言经中提到,苍神惩罚信徒,便从天上降下身披火焰纹的红鸟,所碰之人永世不得超生。”

  吴盛六听着段胥的解释,面色有所缓和。

  段胥笑笑,慢慢地说:“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从来如此。”

  贺思慕的手指在茶杯边缘漫不经心地磨着,指尖被烫得发红也没有收回。

  以她对胡契的了解,他们只允许本族人信奉苍神,至于宣读苍言经更是司祭才有的权力。段胥那日在战场上说出的胡契语是经文,居然和苍言经上的原文一字不差。

  ——苍神降灾,燃尽众生。

  他怎么会对苍言经如此熟悉?

  她的目光移到他腰间的破妄剑上,心说她姨夫做的这柄剑口味刁钻得很,挑上这样一个浑身是谜的主人。

  难不成是百年过去,它觉得无聊,还爱上解谜了?

  吴盛六这些人并不知道苍言经和苍神是什么东西,只是隐约晓得大概就是胡契人的玉皇大帝天王老子。他终于哼了一声,在座位上坐下,抱着胳膊说:“段将军见多识广,我这个粗人比不了。如今丹支的阿沃尔齐带领大军几日便要兵临城下,我想将军心中定是有了万全之策,不知道肯不肯跟我们说说。”

  “阿沃尔齐……”段胥双手交叠,十指相扣摩挲着。

  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段胥身上,这段时间他们已经习惯段胥思索片刻,便拿出奇奇怪怪的各种方案来。

  这次段胥思索了片刻,却道:“说实话,我并没有什么万全之策。”

  吴盛六又要跳起来了:“没有对策?他们可有二十万人马!”

  朔州四城保不住,这谁都知道。若再不经那四城一线的官道撤军回凉州,待丹支大军拿了那四城,府城便成了腹背受敌的孤岛。

  “贺小小姑娘有何高见吗?”段胥突然点名道。

  在场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向贺思慕,她捧着茶杯正在漫不经心地吹气,这下吹气的动作就停住了。

  贺思慕抬起眼眸,环顾了周围一圈看着她的人,微笑而得体地将手里的茶杯放下。

  段胥适时地介绍道:“这便是我们踏白的风角占候贺小姐,凉州人。这次我们进攻朔州,就是她帮忙推演天时。”

  贺思慕笑笑,她转眼看向段胥,说道:“将军一定要阻止丹支援军吗?”

  “是的。”

  “那不然,你们去把关河炸了罢。”

第13章 关河

  此言一出,营中众人皆是一惊。孟晚说道:“如今天气仍然寒冷,炸了关河有何用?炸完不过几天,河面又会上冻。”

  “关河一带原本气候宜人,冬日河水并不会冻结,今年遇上百年少有的严寒这才冰封。但我瞧着这严寒也不会持续多久了。”贺思慕掐着手指算了算,道:“十日之后气温骤升,寒意退却天气温暖。若你们在那之前几天炸了关河,河水想必不会这么快再次冻结。再之后天气虽有反复,最冷时关河也许还会有薄冰,但已经不能过人过马。”

  段胥笑起来,他道:“我觉得这是个好主意。”

  吴盛六看看贺思慕,再看看段胥,道:“炸了关河然后呢?撤回凉州么?”

  到现在踏白全军也不知道秦帅给段胥的军令是什么,吴盛六想着大约是要延缓丹支援军增援的速度,他们坚壁清野再炸关河,要将丹支援军拖慢半个月左右,已然是很不错了。毕竟踏白全军也才八万人,为了守护后方凉州,这次派到朔州的兵力只有五万,实在是不能再多做要求了。

  段胥抬眸,终于不咸不淡地抛出一道惊雷:“秦帅的命令是踏白死守朔州府城,不可放过丹支援军,不可后退一步。”

  此言一出,满座寂然,只有火盆里的木炭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欢快得有些不合时宜。

  贺思慕悠然地喝了一口茶。

  “怎么可能?我们只有五万兵力!”

  “丹支南下的可是呼兰军,那阿沃尔齐也是有名的悍将。”

  校尉们的疑议声刚响起,就被吴盛六的大嗓门排山倒海般地盖过去:“不可后退一步?这是闹着玩儿的吗?不回凉州,我们都会死在这里!秦帅真是这么说的,还是你小子为了军功人心不足蛇吞象?”

  段胥眼里的笑意慢慢地淡下去,浅浅一层浮在眼底,少了几分真心。

  关河两岸多年没有大战事,只是偶有磨擦。大梁歌舞升平偏安一隅,连士兵都少了血性。几十年过去,这一辈士兵早已不知道胡契人到来时,那亡国灭种的恐惧了。

  他从座位上站起来,一步一步走向吴盛六,边走边说道:“吴郎将这话说得奇怪,我可是你的将军,而且你是不是忘了……”

  他在吴盛六面前站定,俯身道:“死亡就是战争的本来面目。即便是胜利者,也需要白骨铺路,死伤无数。”

  “我们脚下的不是丹支朔州,而是曾经的大晟朝朔州。几十年前我们的先祖埋骨此地,大败于丹支,所以丹支的铁蹄可以肆无忌惮地遍布十七州,甚至南下凉州抢掠屠城,所以我们今日如此艰苦卓绝,浴血奋战才能重新回到这里。家国面前,本当万死不辞。”

  满场寂静,吴盛六抬头看着段胥,拳头捏得咯咯响。

  他想起来凉州城街头巷尾的尸体,一身鲜血就热了起来。段胥说的这些道理他不是不懂,可他们这渺小的兵力在丹支大军面前,就像个车轮前的小蚂蚁一般,他还有统领一军的宏愿,难道便葬身于此了吗?

  段胥又笑起来。他微微抬起下巴,眉眼弯弯。

  “吴郎将也不必如此,我们会赢的。”

  吴盛六似有动摇,却仍然不甘。

  “你说能赢就能赢?”

  “吴郎将,虽然我是独断了些,但是到现在为止我还没有输过,不是么?”

  吴盛六盯着段胥半晌,一拍桌子站起来,生生把桌子拍出一道裂痕。他指着段胥道:“老子他娘的就再信你一回,谁他娘的怕死,就怕白死了,老子可是要当将军的人!丹支人要是不能滚回老家,我他娘的做鬼也不放过你们段家!”

  段胥目光灼灼,他将吴盛六的手推回去,道:“放心罢,郎将,要是做鬼也少不了我。”

  看着彬彬有礼的段胥,吴盛六突然想起来,他好像听说这贵族少爷本来是要被培养成宰执的,宰执的官可比将军大上许多。想到这一层,他便有点心生怜悯。

  段胥却浑然不觉,只是回过身对营帐里的诸位行礼。

  “朔州府城,就拜托各位了。”

  营帐里的校尉们纷纷行礼,这些人大多比段胥年长,却也被段胥和吴盛六刚刚那番对话所震动,面有悲壮之色。

  离开营帐时,贺思慕走在段胥身边,她望着前方吴盛六的背影,半开玩笑道:“依我看,吴盛六这么讨厌你,多半还是因为你长得太好看。”

  军中之人大都不喜欢干净英俊的男子,总是以粗犷凶悍为荣,更何况是段胥这般出挑的英俊。

  段胥挑挑眉毛,他们走出营帐外,阳光甚好风力强劲。他的发带飞舞,束发的银簪在阳光下闪烁,如同他的弯起来的眼睛。

  “承蒙夸奖,不胜荣幸。”他微笑道,似乎很是开心。

  “其实吴郎将是信任你的。”贺思慕道。

  从凉州到朔州,哪一场仗都不好打。段胥每场仗都把吴盛六放在身边,一场场赢下来吴盛六心底里是服气的。不然也不会不明就里时,还是听从段胥的命令攻打朔州府。

  这营里的校尉们,乃至于踏白的士兵,大约也是一场场仗打出了对段胥的认可。

  不过要让吴盛六在小自己近十岁的段胥面前低头,还是太为难他了。

  “你有把握能赢?”

  这可是二十万兵力对三万的极端悬殊。

  “若有十成把握能赢,那就不是好赌徒了。”

  段胥眨眨眼睛,他把贺思慕送上马车。待马车开动时,贺思慕撩起窗帘,却发现段胥仍在车外站着。他的目光和贺思慕对上,便笑起来向她摆摆手。

  看起来开朗又温良。

  开朗又温良的,疯狂赌徒。

  贺思慕放下窗帘,啧啧感叹。

  贺思慕的马车远去,去往城中的林家休息。韩令秋目送那马车远去,然后目光移到前面的段胥身上。

  段胥其实只比他小一点,年岁算是相当。这位南都来的贵人举手投足和军中粗人们大不相同,但也不端着,平日里总是一张笑脸,便是腹有惊雷也面若平湖。

  他总是觉得这个人很熟悉,特别是段胥笑起来的时候,这种熟悉感尤其明显。

  “将军!”他这次终于喊住了段胥,段胥回过头来望着他,示意他接着说。

  韩令秋沉默了一下,继而问道:“将军,你从前可曾见过我?大约……五六年之前罢。”

  段胥的眸光闪烁,他把手背在身后,笑道:“怎么这么问,我们若是从前见过,难道你自己不记得吗?”

  韩令秋犹豫片刻,咬咬牙答道:“将军大人,实不相瞒,我五六年前受过重伤,脸上留了这道疤,伤好后之前的事情全不记得了。”

  甚至连韩令秋这个名字,都是收留他的那个人家给取的。他对受伤前的事情,唯有一个极其模糊的印象,似乎有某个人对他说——去南方罢,去大梁,不要回来了。

  其实他是在丹支受的伤,因为唯一记得的这句话,伤好之后他便从丹支偷逃到了大梁。

  失去这段记忆没有对他的生活造成太大影响,他似乎很习惯孤身一人的生活,也并没有想着恢复。只是在见段胥第一面的时候,突然觉得段胥很熟悉。

  犹如故人归。

  段胥好像十分惊讶,然后流露出可惜的神色,他摇摇头道:“没想到韩校尉还有这样的伤,可惜我五六年前还在岱州,并不记得有见过你。”

  韩令秋便有些悻悻的样子,他行礼称是。段胥拍拍他的肩膀作为安抚,便转过身去走回了营帐。

  段胥转过身去时,笑意沉在眼底,神情暗昧不明。

  贺思慕并没打算掺和他们炸关河的事情。城中军队驻扎之地离林家颇有些距离,她就在房间里好生养着这具身体,时不时和风夷聊聊天,再捧着鬼册看看她休沐时天下的情况

  鬼册上邵音音的名字按时消失了,这证明她已经灰飞烟灭从此退出轮回,在这世间也再没一点痕迹。

  关淮果然听话。

  这老头一贯是墙头草随风倒,当年她平叛时他是第一个倒戈归顺的,向来很会读眼色避祸端。

  贺思慕靠在椅背上,漫不经心地翻着鬼册,看看这世间的一桩桩惨剧。

  凉州府一带屠城之后多了许多游魂,这种死时凄惨之人容易成游魂,但执念不够深重,多半被其他游魂所食,最终不能化为恶鬼。

  执念深重者,比如那关淮。他一生散尽家财求仙问道,医药养生,心心念念要长生不老与天同寿。撑到一百多岁还是去世了,可死也不能断绝执念,吞噬数百游魂而化恶鬼。

  便是成了恶鬼,他也是鬼界里最长寿的恶鬼,三千年不灭,这执念确实深重。

  贺思慕合上鬼册,她撑着下巴喃喃道:“倒是很羡慕你们。”

  这么明确地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为这些念念不忘活一辈子,再为此抛却轮回死上千年。

  不像她,稀里糊涂地一出生就已经是恶鬼。

  风起了微妙的波动,那白色的丝线卷曲起来。贺思慕皱皱眉,她走到窗边推开窗户,便看见低矮的屋舍之上,城南之郊无数明灯升起,飘浮着隐没于夜幕中,照得天地亮如灼灼火场。

  死人了?

  城南是关河,小将军炸个河能死这么多人?

  贺思慕挥一挥衣袖,把自己这个身体安顿在床上,脱魂出窍后腰间的鬼王灯闪烁,瞬息之间便站在了关河岸边。

  她的白底红靴踩在河边松软的土壤上,刹那间便感觉到从土地上传来的震动,关河冰封的河面上一声声轰烈的巨响伴随着火光响起,冰粒四散飞起,穿过她的魂魄虚体落在地上。整个世界惊慌地震动,冰面上有黑压压不辨眉目的士兵,呼号着悲鸣着随着碎裂的冰面坠入冰冷刺骨的河中。

  关河黝黑而沉默,仿佛张开血盆大口的巨兽无止境地吞噬着,继而便有千百盏明灯,燃灼着魂火从它的口中升起。

  又一场死亡盛景,想来鬼册上又要多许多游魂姓名。

  胡契人怎么会在这时候渡河?还正好赶上段胥炸关河?

  贺思慕转过身去,瞬间就在一片黑暗的树林和乱石之间看到了段胥。韩校尉和孟晚站在他的身后,还有许多隐没于树林间的大梁士兵。那些士兵排成箭阵,凡是有胡契人奋力爬上此岸的便万箭齐发,射死于岸边。

  他的眼睛含着层浅浅的笑意,高挑而清俊的身影隐没于树林之间,好像长在树林间的一棵松柏。

  贺思慕一步一步走到段胥的身旁,站在他的面前,在这深渊之侧地狱边缘。

  “宇州的胡契人要从关河偷袭府城,你埋伏在此,还完成了炸关河的计划。一石二鸟啊,小将军。你是不是早知道胡契人会偷袭了?”贺思慕笑着说道。

  段胥并不能看见此刻魂魄虚体的她,更不能听见她的声音。

  当然,他也不能看见她所看见的世界,不能看见蛛丝一般白色的风,不能看见天地之间亮如白昼的灼灼魂火。

  贺思慕靠近段胥,微微踮起脚直视着他的眼睛。

  他的眼睛明亮而上挑,眼瞳颜色很黑得纯粹,像是一面黑色的镜子。镜子里没有她,没有魂火明灯,只有爆炸的火光和血肉模糊的敌人。

  “活人眼里看到的死亡是什么样呢?”

  贺思慕端详着他的眼睛,仿佛是想从他的眼里看到死亡的另外面目。

  段胥安静地眼眸眨了眨,他突然轻轻笑起来,说道:“贺小小。”

第14章 明珠

  他的声音很轻,气息绵长,仿佛一声叹息飘过她的魂魄。

  这一声贺小小让贺思慕愣住了。她惊讶了半晌,才挑挑眉毛问道:“你能看见我?”

  段胥却没有回应。

  贺思慕这才发现,段胥并不是在看她,他的目光远远地穿过了她的魂魄,望向她的身后。

  贺思慕回头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便看见关河上空飞舞着的,黑压压的乌鸦们。

  那些乌鸦如同一场黑色的大雨,因为得了食物兴奋地鸣叫着,围着可怜的胡契人尸体啄食。这场景和她来到凉州府城那天如出一辙。

  “贺小小……她来了吗?”

  段胥轻声道,他没有要说给任何人听,显然是这群乌鸦让他想起了贺思慕。

  贺思慕转过头来看向段胥如深邃海洋的眼底,从初见到现在的种种事情从她脑海中掠过,她的唇角慢慢弯起。

  “从一开始,你就注意到我了吗?”

  在落满乌鸦的凉州街头,她提着一只头颅站在那里,因为从那时他就留意了,所以才会把乌鸦和她联系起来。

  “那么,那天在墓地,你也是故意去找我的?”

  “然后安排我住在你的隔壁,向我问风,试探我的五感,一步一步地打探我的底细。”

  贺思慕摇摇头,把玩着手里的玉坠形的鬼王灯,眼里是一片漆黑,而段胥仍然安静地看着关河上空的黑乌鸦群。

  “胆子真大啊,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你可是偏要往危墙下站,就是赌我这堵墙不会塌么?”

  他听不见她的声音,她也不需要他回答。

  段胥突然迈步,他向前走去穿过贺思慕的身体,他对他的部下们说道:“我们该去收个尾了。”

  他的身体与她的魂魄交错的刹那,她怀里的明珠突然开始震颤,那种不同寻常的震颤令贺思慕愣在原地。

  她不可置信地回头看去,段胥的身姿在士兵之间,在漫天魂火里留下一个黑色的剪影。

  ——思慕,姨母给你准备了一份礼物。你看这个明珠,它会一直追随你的魂魄,你可以随时用它联络我。待我死后,你也可以用它来联络我的血脉。

  ——这里面还有一个特别的咒文。你不是问我做人是什么感觉么?这个咒文可以让你从结咒人那里借用五感。若它遇到了能承受和你连结的人,自然会告诉你的。

  她姨母的声音仿佛穿越了三百多年的时光在她耳边响起。

  能够和她结咒的人。

  能够让她借用五感的人。

  三百年里都没有出现过的人。

  段胥,段舜息。

  贺思慕看着段胥远去的背影,那背影模模糊糊融入夜色中,没入回忆的阴影里。回忆里她的父亲母亲,姨父姨母都尚在人世,一切安好。

  时过境迁沧海桑田,这颗明珠里存放的,是她原以为已经遗忘的愿望。

  恶鬼方昌去找贺思慕复命时,他们的鬼王大人正在朔州富商舒适的房间内,挑着灯花,撑着下巴发呆。她的目光放空,不知道在想着什么。

  他们的鬼王大人虽然年纪轻轻,总是高深莫测,令人畏惧。

  看见他来了,贺思慕的目光幽幽一转,漫不经心道:“你来做什么?”

  “回禀王上,邵音音已被处死,关淮大人已经受罚。但臣下包庇邵音音亦是有罪,特来复命领罪。”方昌跪在地上,俯首叩拜。

  “关淮要你来的吧,那个老滑头。你是他的下属,怎么还要我来罚?”贺思慕瞥了方昌一眼,便看见他撑在地上紧握成拳的双手,因为用力过大而颤抖。

  她沉默了一下,便有些无趣地笑起来,说道:“怎么,你很不服气?”

  方昌咬咬牙,抬起眼来看向贺思慕。他心中翻滚着太多不平,终究是无法忍耐。

  “王上,臣下只是觉得您太过偏袒生者……音音原本就是由对孩童的执念而化恶鬼,天性渴望孩童。您让她不可对十岁以下孩童出手,这根本不可能。恶鬼狩猎活人,便如活人烹羊宰牛,难道不是天性使然,天经地义吗?您为何要横加诸多限制条件,这根本没有道理。”

  一身书生打扮的年轻恶鬼,颇有种以身抗命,大义凛然的姿态。

  贺思慕听着他的话,不由哈哈大笑起来,她站起来俯下身看着跪着的方昌:“道理?我难倒是因为道理讲得好,你们才服我做鬼王的吗?”

  她腰间的鬼王灯忽然大亮,方昌身上猝然燃起熊熊鬼火,他惊叫一声,挥舞四肢拼命挣扎着翻滚着,却无济于事。

  贺思慕蹲下来看着在地上翻滚的方昌,慢慢地说:“气愤么?绝望么?凭什么我能这样折辱你,摧残你,把你捏在手里肆意玩弄?”

  她打了一个响指,鬼火骤然熄灭,方昌伏在地上心有余悸地大口喘息着。贺思慕抬起他的下巴,望着他愤恨又恐惧的眼睛,嫣然一笑。

  “被你杀死的那些活人,死前也是这么想的。”

  方昌怔了怔。

  贺思慕松开手,漫不经心道:“天经地义?什么是天经地义,对你有利的便是天经地义?”

  “恶鬼怀有这世上最强烈的欲望。姜艾爱财,晏柯恋权,关淮贪生,而你生前屡试不第,渴求功名。恶鬼若无法度,欲望若无限制,便是这世上最不可见底的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