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思慕心想,是啊,无论从武功还是从兵法来看,都不像是个三代文臣家门能培养出来的人。

  “我以后也想成为段将军这样的人!我要保家卫国,为我爹报仇!”沉英捏紧了小拳头。

  贺思慕吐了瓜子壳,转过头来打量了一会儿沉英,心说这似乎也是个不错的去处。

  “你想跟着段胥吗?”贺思慕问道。

  沉英有些茫然,贺思慕想了想,便说下去:“这几日我在城中看了看,大家过得都惨淡,没什么值得托付的好人家。段胥倒是不错,我帮他看风算是帮过他,他若是能活着回来,我可以让你跟着他。他家世显赫,你在他身边将来总不会饿着,说不定还能加官进爵。嘛……凡人不就是想要这些吗?”

  她说着说着,就发觉沉英的眼神不对,要眼泪汪汪了。他扯着贺思慕的衣袖说:“小小姐姐……你要把我丢给别人吗?我……我想跟着你……我可以少吃一点饭……花生瓜子也不吃的……”

  贺思慕冷静地看了沉英一会儿,擦掉他脸上的泪珠,和颜悦色斩钉截铁道:“那也不可以。我一早说过,只会照顾你一阵子而已。”

  开玩笑,生死殊途,活人怎么能一辈子跟着个死人。

  沉英挎着个小脸,沉默不语了。

  贺思慕揪揪他的脸,道:“你想跟着段胥就能跟啦?他说不定就死在朔州回不来了。”

  沉英抬起眼睛,丧丧地“啊……”了一声,仿佛是受了第二重打击,不能接受自己的英雄可能会死的境况。

  “要是将军哥哥死了,我们怎么办呢?”

  贺思慕想,这是个好问题。她对段胥这个人还有诸多好奇,若是他死去且变成游魂,鬼册上便有了他的名字。那他的生平对她来说便是一览无余。

  她倒是有些期待。

  再来便是他手里的破妄剑了,她可不想她姨父姨母的宝物,跟着他一起埋在地下不见天日。

  贺思慕于是问沉英道:“你还记得前几天,我们跟街坊聊天时,有个人是唢呐匠的遗孀……叫……”

  “遗孀?是什么?”沉英露出困惑的表情。

  “就是死了丈夫的人。”

  “噢噢!宋大娘?”

  “对,你去请她过来磕瓜子,顺便把她家的唢呐也带来。”

  沉英乖巧地跳下板凳,一溜烟地跑掉了。

  没过多久,他就把个四十岁上下的妇人领进了院子。那妇人手上提着个盒子,头上还戴着白花,身材微微发福而显得笨重,神色低落。

  她撩起帘子走到贺思慕所在的房间里,贺思慕招呼她坐下,她便坐下把盒子放在桌上,问道:“姑娘要唢呐做什么……我最近看见这东西,总是很伤心。”

  她抚摸着那盒子,说道:“我家那个给人做了一辈子的红白喜事,临了却没人给他吹丧曲……”

  这宋大娘的丈夫,便是此前城中唯一的唢呐匠,死于屠城之中。

  贺思慕把瓜子花生摆到她面前,安静地等她整理好情绪,这才开口。

  “宋大娘,能不能把这唢呐借我吹一下?”

  宋大娘惊讶道:“贺姑娘会吹唢呐?”

  “以前学过一点。”贺思慕笑道。

  宋大娘立刻应允,贺思慕拿了唢呐润了哨片,认真回忆了一会儿,抬手便来了个《百鸟朝凤》。

  宋大娘十分惊奇,一边听一边拍手,一边红了眼眶,只道她以为再也听不见这唢呐吹响了。

  “宋大娘,你听我这曲子可还在调上?”贺思慕吹完一曲,问道。

  宋大娘忙不迭地点头,说:“姑娘技巧真好,都在调上。”

  贺思慕又问沉英,沉英一双眼睛亮晶晶的全是仰慕。他也说吹得好,没走调。

  万幸还凑合,她可听不出调子准不准。

  贺思慕便问宋大娘这唢呐能不能借她一阵。

  “你要唢呐做什么呢?”

  “我有个认识的人凶多吉少,若他死了,我打算送送他。”贺思慕轻描淡写地说。

  想来他若死了,灵柩定要从凉州运回南都,路上都没个送葬的曲子,也怪凄凉的。

  丧曲一首,换回他的破妄剑。

  反正那时他也是死人,没法抗议了。终究是一物换一物,没违背她的原则。

  人还没死,贺思慕已经完成了出殡的筹划,并拿半篮子鸡蛋换了这唢呐租期一个月。

  沉英把宋大娘送出门,蹦蹦跳跳地跑回来,他踮着脚趴着桌子,看着盒子里的唢呐满眼好奇。

  “小小姐姐,你怎么什么都会啊!你还会吹唢呐!”

  “闲得没事做呗。”贺思慕拿起唢呐,在手里转着:“这还是小时候我父亲教我的,他几乎没有不会的乐器。”

  虽说她生来就是恶鬼,继承鬼王之位前却一直在人世里被养大,她的父母似乎很希望她像一个活人。以至于她现在勉勉强强,也能装人装得不露馅儿。

  当然,遇上段胥那个小狐狸就另说了。

  “小小姐姐,你的父亲是做什么呀?”沉英跳上小凳子,坐得端端正正地问道。

  贺思慕想了想,喇叭在手里转了几个圈,她才找到个差不多的形容:“我父亲啊……从前是个屠户总管。我家乡啊有个地方,生活的全是屠户。”

  她爹,先鬼王要是听见她这个比喻,定要拍手叫好道绝妙。

  “啊,屠户,就像街上卖猪肉的张屠户?”

  “差不多罢。”贺思慕笑起来,眼神便有些漫不经心:“屠户可是难管得很啊。”

  “那小小姐姐的爹娘,是怎么去世的啊?”

  沉英还是童言无忌的年纪,有什么问题想问就问,并不知道有些问题是不合时宜的。

  贺思慕瞧了沉英一眼,沉英被她眼里的阴云吓到,噤声不语。

  她只是笑着忽略了这个话题,叫沉英去街上给她打二两酱油,沉英立刻如获大赦地跑掉。

  待沉英走出小院之后,贺思慕从怀里拿出刚刚颤动的明珠,问道:“风夷,怎么了?”

  “来跟您老报告情况呀。”那头传来年轻男人欢快的声音。

  “我又去细细查了一番段舜息,段家四个孩子,他是段家三公子,小时候便有才名,能过目不忘,背下百余首诗词歌赋。他七岁那年岱州祖母生了场重病,他便被送到祖母身边侍候,这段时间他常有文章流出,在岱州十分出名。这些经历都还算寻常,唯一不寻常的,是他十四岁从岱州回京时,遭遇了劫匪。”

  “他的侍从仆人全被杀死,唯有他死里逃生,一路跋涉来到南都。自此才在南都安顿下来。”

  贺思慕指节在桌子上扣着,若有所思地说道:“他的侍从仆人全死了,唯有他活了下来?段家老太太后来如何呢?”

  “段舜息到了南都没多久,老太太就去世了。”

  如此说来在岱州的七年间认识他的人,几乎都不在世上了。

  真是好巧啊,世间竟有如此巧合吗?

  还是说他想隐瞒什么呢?

  贺思慕磕着瓜子,心想这小将军还真是个宝藏,越挖东西越多。正好她最近有点饿,可以去朔州前线去觅个食。顺便去瞅瞅这小将军活得是否还安好。

  夜色深沉,朔州府城之前,杀声震天,刀剑交错。

  贺思慕隐匿了自己的真身在刀剑纷纷,血肉相搏之间慢悠悠地走着。她穿着她最喜欢的红白间色曲裾三重衣,腰间的玉坠闪闪发光。

  接连不断的死亡,接连不断的魂火闪耀,明灯升空,往生轮回。血色漫天的沙场,在恶鬼眼里便如同一场放天灯的盛大节日。

  她蹲在地上,选中了一个头骨饱满奄奄一息的胡契人,双指在他眼上一抹,他眨了眨眼便看见了面前的这只恶鬼。

  “我可以完成你的一个愿望,然后吃了你。你可有什么想要的?”贺思慕以胡契语问他道。

  见他露出一贯的迷茫神色,她再以胡契语简短地陈明了利弊。只见那胡契人一手抓住她的衣裙,颤巍巍地唤道:“苍神大人……”

  贺思慕偏过头:“我不是什么苍神。”

  “苍神大人……杀了那个……家伙!”那胡契人举起手指,满是血污看不清长相的脸上,唯有眼里的仇恨和愤怒清晰。

  贺思慕顺着他的手指看去,她眼中被魂火照得亮如白昼的世界里,段胥骑着一匹枣红色的骏马,披甲持刃在人群中厮杀,血溅三尺。

  他的神情平静冷淡,没有愤怒或者仇恨。不过在那一派平静的湖面之下,似乎隐藏着什么。

  隐藏着什么,她看不清。

  “你要我杀那个人?”贺思慕指着段胥,转头对她的准食物说。

第10章 沙场

  “杀了……杀了他!”胡契士兵怒吼道,声嘶力竭,然而被漫天杀声所淹没。

  倒是个志向远大的士兵,懂得擒贼先擒王的道理。

  贺思慕站起身来,身形一闪就出现在了段胥的马前。段胥的枣红马似乎感觉到了阴森死气,突然扬蹄疾止,半个马身跃起。

  段胥迅速勒马,稳稳地蹬着马蹬,马蹄在贺思慕面前轰然落下,溅起尘土飞扬。

  贺思慕背着手,抬头看着马上的段胥。段胥一贯爱笑的眼睛里流露出一丝很轻的疑惑,他微微皱眉,看着马前一派正常的空气。

  “段胥。”贺思慕这样说道,声音也不大,不过再大他也听不见。

  他们对峙的这一瞬间,空气仿佛凝滞。漆黑的天色亮起来,于无名处突然飞来无数鲜红的鸟,翅膀描绘着栩栩如生的火焰纹,如同天降一场大火铺天盖地而来。

  正在酣战的丹支军队大为惊悚,纷纷丢了兵器向后溃逃,一时间胶着的战场呈摧枯拉朽的倾倒之势。大梁军队军鼓震天,士兵举着兵器大肆砍杀,如同风暴席卷而去。

  那些溃逃的胡契人一边逃一边看着天上的红鸟,唯恐红鸟落在身上,口中纷纷大喊着胡契语。

  晨光中,满身血污的段胥轻轻地笑起来,他的脸上还有血痕,但眼睛微弯,露出洁白的牙齿。

  天真而轻松的一个笑容,完美得像是假的。

  在遮天蔽日的红色中,他微微张口,吐出几个简单的音节。然后拍马而去,从贺思慕的身边经过,披风飞舞像是一阵迅疾的风。

  贺思慕回头看向他冲进敌军的身影。她微微眯起眼睛,手里的玉坠一圈一圈转着,蓝色的鬼火闪烁。

  刚刚段胥说的是胡契语。

  那句话和溃逃的丹支士兵们,震惊恐惧而大喊的话语含义相似,段胥说得十分清晰而且地道。

  就像是母语一般。

  ——苍神降灾,燃尽众生。

  贺思慕走向她的准食物,那个匍匐在地上的胡契士兵眼露惊恐,望着天上铺天盖地的红鸟。贺思慕拍拍他的肩膀,在他耳边道:“恭喜你,下辈子好运依然与你相伴。”

  交易驳回。

  段胥活在这个世上,或许会更有趣些。

  段胥。

  他真的是段胥吗?

  段舜息会是一个出身文臣世家,志向宰执之位,却身怀绝佳武艺,骑术高超,还会说地道胡契语的人吗?

  又或许真正的段舜息,已经和他的仆人们一起死在十四岁那年,从岱州到南都的路上,然后被某个人取而代之。

  毕竟七岁到十四岁之间正是一个孩子变化最大的时候,就算和原来有些不同,也不会被太过放在心上。

  贺思慕回到凉州府城,重归她借用的身体里时,已经是日上三竿,她挥动着胳膊腿从床上坐起来。

  昨天她特意嘱咐过沉英,让他早上去宋大娘那里吃饭不要惊扰她,以这个风平浪静的情况看沉英很是听话。

  正在贺思慕这么想时,这不禁夸的孩子就把她的门板拍得震天响,喊道:“小小姐姐!有捷报!我们攻下朔州府城啦!”

  这语气,听起来像是他自己上战场打下来的。

  贺思慕穿好衣服下床,推开门时沉英就一把抱住她的腿,兴奋地仰起头来:“小小姐姐,段将军打下朔州府城啦!他还活着!”

  贺思慕弯下腰刮刮他的鼻子,道:“这和你有什么关系?”

  沉英开心地傻笑着,一指门外:“将军哥哥派人来接我们啦!”

  “……”

  贺思慕意外地挑挑眉,沉英不由分说就拉着她的手一路小跑,跑到小院的门口,指着门外的马车说:“姐姐你看呀!大马!多好看的马车!”

  街道两边已经围了一大圈驻足观望的百姓,议论纷纷这是怎么回事。马车边的韩校尉抱拳,向贺思慕行礼道:“贺姑娘,将军托我给您带句话。”

  贺思慕行礼道:“校尉请讲。”

  “朔州府城已破,姑娘观风献策居功甚伟,特此拜请姑娘继续为踏白占侯,前往朔州。”

  “将军知道,姑娘性娇弱、怕血腥、淡世事,但是将军承诺保您免劳苦、得周全,且不强求。”

  韩令秋如同背诵一般说出这段话,然后弯腰向贺思慕一拜:“姑娘可愿?”

  贺思慕微微眯起眼睛,她笑意盈盈地看着面前这个男人,和他身侧高大的马车。能在此刻来到凉州府城,怕是朔州刚破段胥就让韩令秋来接她了。

  段胥是决定要跟她把这局游戏玩到底吗?

  贺思慕想起那漫天红鸟和明灯之下,段胥笑意盈盈地说出“苍神降灾”的神情。她也笑起来,伸出手去,悬在半空。

  “将军盛情邀请,民女却之不恭。”

  韩令秋托住她的手,贺思慕略一用力便登上马车。沉英跑回去收拾了几样东西,也跟着上了马车。

  贺思慕一看,这小子居然把段胥给的帷帽,还有她租的唢呐都带上了。沉英抱着这些东西,期期艾艾地说:“以后说不定能用上呢。”

  嗯……再去隐身听墙角,或者是给段胥送终么?

  贺思慕揉揉沉英的头,道:“真是个省心的好孩子。”

  凉州对岸就是朔州季城,季城和朔州府城一线已经被踏白军打通,其间五城尽归大梁,季城与府城间更有直通的官道,走起来很快。

  贺思慕坐在摇摇晃晃的马车上,闭目养神。沉英趴在车窗边看着窗外景象,喃喃道:“原来这就是丹支啊……”

  贺思慕抬眼从车窗望去,朔州建筑的风格和凉州如出一辙,都是黑灰色的小瓦青砖斗子墙,砖石混砌的街道,只是街边多了一些胡契文字的招牌和店铺,凡是有胡契文字的店铺都显得富丽堂皇。

  这些店铺门脸上还绘有火焰纹,与昨夜她见过的那些红鸟身上的纹路有些相似。

  那是胡契人信奉的神明——苍神的图腾,丹支在胡契语里的含义,便是“苍神的伟大国度”。

  沉英张望了一会儿,回过头来对贺思慕说:“小小姐姐,我听我爷爷说,我家祖籍其实是朔州鹿城。我太爷爷在世时大晟朝还在,胡契人也还没有来,整个朔州都是我们汉人的。”

  “后来胡契人打过来了,灭了大晟朝,我太爷爷就带着家人南逃到了凉州。钱也花完了,土地也没有了,后面就连饭也吃不上。”

  “爷爷还在的时候,偶尔会跟我说起朔州来。他说他这一辈子,连同我这一辈子,可能都没有办法回到朔州了。但是我回来了哎!我回到朔州了。”

  沉英看起来有点难过,也有点雀跃,他从窗户里望向远方,小声地说:“我还想去更远的地方看看呢。”

  贺思慕胳膊撑在窗户上,漫不经心地看着沉英。她心念一动便可去往这世上的任何地方,莫说朔州,关河以北十七州乃至北冥她也去过。

  她并不在意战乱,更不在意距离,但是这对于沉英这样的凡人,就是一生不可跨越的沟壑。

  凡人真是渺小而可怜,一生所能穷尽的路途不过咫尺,须臾便化为枯骨。

  她摸摸沉英的头,沉英就挨着贺思慕坐下。

  马车赶路赶了一半,突然有人声嘈杂,整个马车剧烈地摇晃了几下,把沉英从睡梦中惊醒。他一下子跳起来,道:“怎么了怎么了?”

  只见贺思慕放下窗帘,收回身子从容道:“我们被伏击了。”

  “伏击!胡……胡契人?”沉英话都说不利索。

  “没错。”

  车门外传来兵器相交的乒乒乓乓的声音,应该正有一场恶战,沉英缩在贺思慕身边不敢出去,他小声问:“我们到哪儿了?将军哥哥会来救我们吗?”

  “到朔州府城还早着呢。我刚刚看埋伏的人少说一百个,我们这里只十几人,小将军是远水解不了近渴喽。”

  贺思慕笑道,心说这伏击的人和段胥有没有关系还不一定呢。

  沉英慌忙道:“那我们怎么办?胡契人是不是要抓你回去给他们看风?”

  “那就去呗,帮谁看风不是看风。那胡契人要我帮忙总不会少了我们口粮,你还是能吃得上饭的。说不定比在凉州还舒服。”贺思慕漫不经心地说着,说着说着却发觉沉英眼神变了。

  他惊讶地看着贺思慕,腮帮子气得鼓了起来,一字一句道:“小小姐姐你怎么能帮胡契人!”

  “他们把我太爷爷从朔州赶到了凉州,为什么他们自己有家,还要抢别人的家!为什么我们都逃了,他们还要跑来凉州,为什么要杀我爹!我们祖祖辈辈都活在这里,为什么要受他们欺负!小小姐姐你还要帮他们!我不要,我死也不帮他们!”沉英说得气势如虹,但是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

  他拉住贺思慕的手,哭道:“小小姐姐,你也不要帮他们好不好?”

  贺思慕目光沉静如水,看着沉英哭花的小脸。外面还有纷纷刀剑声,呼喊声,马车摇晃着,如同沉英动荡不安的心。

  “唉……好吧。”贺思慕长叹一声,她安抚地拍拍沉英的肩膀,笑道:“幸好旁边是座山,山上有不少荒坟野冢。”

  “什么?”沉英露出迷惑的神情。

  贺思慕捏起手指,煞有介事地说道:“我能掐会算,这坟里的汉人祖宗们也见不得自家儿女受这种气,要从坟里跳起来打胡契人的头呢。你快闭上眼睛捂住耳朵,默数一百个数,他们就把胡契人赶跑啦!”

  沉英立刻听话地闭眼捂耳朵,开始默数。

  贺思慕目光微微放冷,她腰间的灯形玉坠发出幽幽蓝光,继而飘浮起来变大,化为一盏真正的六角冰裂纹琉璃灯。

  贺思慕双手抱住这盏令众鬼闻风丧胆的鬼王灯,下巴搁在灯顶上,喃喃说道:“一百来号人,五只恶鬼够吃吗?”

  灯盏中倏忽燃起蓝色的火焰,是为鬼火。

  “还是直接放火比较简单呢?”贺思慕抬起手,食指在空中一转,脆脆地打了个响指。

第11章 试探

  朔州府城之中一片忙乱,士兵打扫战场,百姓收拾街道。段胥站在城外军队营帐之前,他仍然穿着铠甲,不过脸上和身上的血迹已经擦干净,孟晚则站在他的身侧。

  段胥抬起双手,双手合十,五指交叉搁在唇上,再分开,再交叉。

  虽然明白这是他思考时惯会有的习惯,不过有时候孟晚会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她试探着问道:“舜息,你在担心韩校尉和贺小小吗?”

  刚刚传来的消息,韩令秋去接贺小小来朔州的路上遭遇丹支袭击,目前断了联系。

  如今已经是第二日的早上,韩校尉和贺小小还没有音讯。

  段胥转过眼来,原本放空的眼神凝聚起光,他笑着摇摇头。

  “我不担心贺小小。”

  “那你是……”

  “报!”探子飞奔而来,在段胥面前跪下,道:“禀报将军,韩校尉和贺姑娘的马车来了,半柱香便能到府城。”

  段胥朝孟晚笑笑,道:“我说吧,不必担心她,派人去迎接罢。”

  孟晚见到贺小小马车时吃惊了片刻。这马车是原本朔州富户家中的,那富户也是汉人,见大梁军队来十分欣喜,主动献出自家的马车供驱使。

  所以这马车原本十分富丽堂皇,如今却深一块浅一块染了不少血污,窗帘烧没了半边,马车壁上还插着两支箭。韩令秋负了伤,左胳膊垂在一边,血汩汩地流下来。

  可见曾经的战况惨烈。

  “韩校尉,你们没事吧?”孟晚从马上跳下来,走到韩校尉面前。

  韩令秋摇摇头,简短道:“路上遇见丹支军队伏击,受了点小伤。”

  “我们刚刚收到消息了,有多少人?你们怎么把他们击退的?”孟晚焦急道。

  “大概一百人……我们原本寡不敌众。当时我们在山边,突然从山上滚落蓝色鬼火……不烧树木禽兽只烧人,敌人多有伤亡便退却了。”

  “那你们呢?”

  “……说来也奇怪,那火都没有烧在我们身上。”

  马车里传来长长的叹息声,里面传来贺思慕的声音:“那山上有许多坟墓,想来是先祖发怒了罢。”

  这……大白天的闹鬼?

  孟晚不禁多看了那马车几眼,贺小小怎么总是和闹鬼的事儿搅到一块?此刻她不仅觉得贺小小居心叵测,还觉得她大约不太吉利。

  待马车到了段胥跟前,贺思慕终于撩起门帘。韩校尉和士兵们都是一派灰头土脸,她却完好无损,那张甜美可人的脸上还带着笑意,只是脸色看起来有点苍白。

  不过她的从容不迫并没有持续太久。

  在她下马车时脚下突然一软,挥着胳膊踉踉跄跄几步直接跌进了站在她面前的,段胥的怀里。

  这噗通一声砸得结结实实,幸而段胥身子稳,不然得给她扑到地上去,一时间周围一片寂静。

  孟晚脸色青了。

  段胥惊讶地睁大了眼睛,继而微微挑眉,与贺思慕拉开一点距离。

  他抬起手放在她的额头说道:“小小姑娘,你生病了,你在发烧。”

  顿了顿,他笑起来道:“你没有感觉到吗?”

  没有感觉到?

  这小狐狸又开始试探了。

  贺思慕眸光微微闪烁,她望着段胥片刻,继而委屈地抹眼睛,道:“我路上太害怕了,见了您才放松下来,现在确实感觉不太舒服……”

  说着说着她头一歪,索性倒在了段胥怀里。

  ……这丫头演得还挺像!孟晚咬牙。

  其实贺思慕算是演戏,也不算演戏,因为这身子确实不大好控制。她最初以为是离开这身子的时间有些长,待段胥言明时她才意识到,这身子是病了。

  生病,可是附身时一等一的头疼事。

  贺思慕盖着被子靠在床上,这是朔州府城之中,汉人富商特地给她收拾出的一间温暖屋子,火炉里的火烘得旺旺的。大夫给她诊着脉,问她道:“你最近可有感觉困乏,四肢无力,小腹疼痛?”

  “……”贺思慕笑得温婉,说道:“好像有一点。”

  “畏风畏寒,食欲不振?”

  “有一点。”

  “胸闷气短……”

  “有一点。”

  贺思慕维持着不变的笑容,无论大夫问什么,她都是统一的回答——有一点。

  这具身体难不难受是一回事,附身其上的恶鬼难不难受是另一回事。恶鬼连冷暖都感觉不到,更别说疼痛,难受,胸闷气短这些过于高级的感受了。

  按照贺思慕惯常的经验,被她附身的人若是生病,多半还是得让原主醒过来陈述病情,不然小病也能折腾成重症。

  幸而这回大夫是军医,不能说话的病患都见过不知多少,见贺思慕回答得不着边际便也不再追问,利落地舍弃了“望闻问切”的“问”这一项,给她开了药。

  贺思慕坐在床上百无聊赖地给沉英讲鬼故事,等着药熬好。

  门被敲响,轻快的三下。贺思慕头也不抬地说道:“请进。”

  原本被鬼故事吓得小脸煞白的沉英喜出望外,跳起来大喊将军哥哥,贺思慕这才抬起头来看过去。

  段胥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药站在房间中。他没穿盔甲,身着轻便的圆领袍,和她对视的时候便明朗一笑。

  “姑娘,喝药了。”段胥坐在贺思慕床边。

  贺思慕让沉英先出去,她接过他手里的汤药,他手指上的伤痕已经结痂,在白皙的皮肉上留下些深浅不一的痕迹。让人不禁猜想他的衣服之下,那些看不见的地方应该有许多伤痕。

  这说不定也是一种有意的引导——以他的武功,在乱军中杀个三进三出或许还能留有余裕,又有几个人能伤他?

  贺思慕在心里暗暗想着,面上却露出受宠若惊的笑容,说道:“这种小事怎好劳烦将军大人。”

  “你是我军中的风角占候,也是踏白的功臣,你生病了怎么能算是小事。”

  “这难不成是踏白的惯例,夏郎将受伤了,将军也会亲自端药给他么?”

  “那倒是不会。我听孟晚说你喜欢我,想来我送药你会更欢喜。”

  “你喜欢我”四个字一出,贺思慕一口汤药喷了段胥满脸。

  黑色的汤汁顺着段胥轮廓分明的脸一滴滴望向下流,像是从墨池里拎出的一块水玉。

  他眨了眨眼睛,哈哈大笑起来,仿佛诡计得逞的孩子似的。

  贺思慕面对段胥这莫名的欢乐一时无言,只好掏出帕子,一边扶着他的脸一边拿帕子在他脸上不停地擦拭,嘴里连声道抱歉。段胥也不推辞,就任她给他擦着脸上的药汁,一双明亮的眼睛含笑望着她。

  贺思慕的手从段胥的下颌骨移到颧骨,稍微用了点力气探他的骨骼,心想这小将军的头骨果然长得不错。

  段胥观察到她的目光移向自己的脸侧,微微仰起头,悠悠一笑。

  “原来如此,姑娘喜欢的不是我,是我的头骨么。姑娘莫不是喜欢收藏头骨?”

  这对话,都可以接上她刚刚和沉英说的鬼故事了。

  虽然说关于她这只鬼的故事里,她确实是很喜欢收藏头骨,藏品上百的。

  贺思慕微微一笑,说道:“我只是常年浪迹江湖故而有些怪癖罢了。哪里能比得上将军你,十四岁就能从贼寇土匪手中逃脱,长途跋涉上百里去南都。”

  段胥目光微微闪烁,他笑道:“你调查我。”

  “彼此彼此,你也不遑多让。”

  “如此,你有什么结论呢?”

  “你对我又有什么结论呢?”

  贺思慕捧着段胥的脸,她褪去了那胆怯温顺的外壳,直截了当地凝视着他的双眼,拉近他的脸庞。

  在几乎要耳鬓厮磨的距离,她低声说:“咱们是提着影戏人子上场——好歹别戳破这层纸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