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给我逗得忍不住一笑,慢慢静下来,坐在台阶上长出一口气,说:“那是我爸。”
我猜也是,世上的怪事多了,也没见过谁无缘无故去当人家爸的。
“干吗不跟他回去?”这个疑问全世界的人都会有。
她摇摇头,不说话,低头不知道想什么,猛地跳起来大惊失色:“我把波波他们放幼儿园教室里了,糟糕。”撒腿就冲回去。
等我们回到幼儿园的时候,原本波波他们呆的教室门大开,不要说四个活生生的小孩子,就是四条影子都没看到。在显眼的地方放了一张纸条,钢笔写着:“丫丫,孩子我接回家住几天,你随时来找他们都可以。”
老头儿,这叫绑架好不好。绑架判很重的啊。你懂不懂法的?
陈太太反而比我冷静得多,看我一眼:“他是法学博士出身。”
说完转身就走了,我追上去:“你不去找孩子?”
她一声不吭,其委顿程度,和砸完钢筋回来的样子差不多,沉默地,一步一步地挪,挪回了家,开了门,坚持到了床边,当啷一声倒下去,床架子一声哀号,眼看就要散架。
我过去也不是,不过去也不是,关键是饿得要死,实在有点儿撑不住了,就算有菜青虫的面我都要吃一碗,结果悄悄溜到门口,床架子在背后又“哐当”一声,莫非终于塌了?回头一看,陈太太目露凶光,爬起来四处摸索,不晓得找什么,从嘴里喃喃的内容看,我的命运今天极为叵测,不是被害人就是从犯,两者都非我人生第一志愿,纯属调配所得,她说:“我不会放过你,我不会放过你……”终于摸索的行为有了结果——一把水果刀。
在她没有办法和我直接卯上斗力以前,我狠下心从陈太太脖子上给了她一掌,多年保安生涯我也算是专业,要让一个人失去知觉又不至于受伤,多少还是有点儿经验的。
把她放平,我心里祈祷现在千万不要有人进来,否则不要说跳进黄河,就是把黄河背在身上,我一辈子的清白名声也毁了。
其实,我不过想给她做个脸而已。
昨天房东太太做了磨砂膏的实验品,效果没有洗脸液那么突出,但是从她说话声音忽然低了数度,对房东先生又史无前例地略显温柔来看,那玩意儿的作用,似乎是弱化一个人内心的负面情绪。说到负面,没有什么比拿把水果刀跑去砍人,而且砍的是自己老爸更鲜明的例子了……
省掉正式做脸的麻烦步骤,我直截了当,拿出磨砂膏往她脸上乱倒一气,搓搓搓,去死皮,去死心,搓去病态和顽疾,要是世间事可以都这么解决,警察们就可以统统转业了。
等她从短暂的昏迷里苏醒,我已经做完了,不过出乎我意料,她并没有坐起来温柔地长出一口气,然后变成一个通情达理,万事不萦怀的圣人,可能钢筋砸久了.她的顽固程度绝对比常人胜出无数倍,因此我措手不及之下,就眼睁睁看着她蹿出房门,直扑外面而去,唯一值得安慰的是,手里没有拿水果刀。
现在房子里清静了,咪咪小姐还是没有回来,我站起来又坐下去,坐下又躺下,躺下又蹲着,一看时间才过去两分钟,这也太没效率了。
等人的滋味,比憋尿还辛苦,我这是体会了,脑子里不停闪来闪去,画面都是明天大报小报上的轰动头条,“头面人物,被亲生女儿铁臂绞死;四儿齐哭,艰难世途何去何从。”哎,我不去当狗仔队写社会新闻,实在是可惜了。
等到差不多要呕血,“咚咚咚”有人敲门,我一个箭步冲去打开,人家的手直接敲到我鼻子上:“您找谁?”
那是个中年男子,穿着一身谨小慎微的西服,跟房东先生的日常装束一模一样,而他一开口,也确实提到了房东先生的名字:“孙成礼家在这儿吗?”
我指指隔壁,他“噢”了一声,转身要走,我多口问了一句:“有什么事吗?”
他说:“老孙心脏病突发,送医院急救去了,我们不知道他家电话,就按公司人职登记的地址过来找他太太。”
这时候我看到孙家的门似乎早已打开,房东太太站在阴影处,一张脸比死人还白。
老天爷,今天已经十四号了好不好,你是不是昨天没玩高兴,今天拉上我周围的人一起玩啊?
跟着房东太太跑到医院,手术室前已经围了一大票人,都是房东先生的同事,他看来平常人缘极好。大家都面有忧色,看到房东太太,不但没有迎上来拥抱以示安慰.反而都诧异地看一眼就移开,那眼神的意思分明是:“哪位啊,跑错地方了吧?”
几十年夫妻,房东太太似乎从未在那套公寓楼之外的世界出现过。如果说她在车祸的那一刻失去的是家人,那么之后的时间里,她慢慢失去了自己。
原来一个人想要自杀,可以采用这么缓慢而彻底的方法。
房东太太靠在我身上,远远躲开,除此之外,她也无人可靠。这时候手术室打开,医生走出来,房东先生的同事纷纷围上去,一边惊讶:“咦,这么快?刚进去啊。”
医生面无表情:“手术很危险,我们没有办法担保病人一定会醒来,他刚刚留下遗言,一定要我出来转告各位,如果他有事,请各位千万要照顾他的太太.他来世一定报答。”
传达得极为精准快捷,然后回身进了手术室,那些同事不约而同地静下来,其中一个貌似他们老板的人叹息一声:“老孙一辈子,不知道欠他太太什么,做什么都为了他太太,他那么能干,升他职他不干,加他工资也不见他花,派去海外当老总一口拒绝,每天准时要下班回家.连看到一把香蕉都是买回去给太太吃的。”
我和房东太太双双听在耳里,她在我身边,脸色惨白,无力地倚着我,我感觉自己的大腿骨发出鬼哭狼嚎声,说:“断了断了断了……”
另一个同事接上:“老孙是好人啊,这么多年,家家有事,他出钱出力出人,什么都肯帮。
旁边的人纷纷接口表示赞同,却听到那个叫房东太太来医院的同事高声说:“那也都是为了他老婆,老孙的口头禅是,不用谢我,将来有个万一,帮手照顾一下我老婆。”
他似是故意讲给房东太太听的,说完眼睛就看过来,顿时所有人都会意,一起齐刷刷盯住我身边的房东太太,双双眼睛里都在问一个问题:“这个女人何德何能,可以让她老公死心塌地到这个地步?”
不是局中人,谁知道那漫长岁月的百味杂陈,一言难尽。
谁能判断,或者定论?
满场终于沉默,我扶房东太太坐下来,她也老了,皱纹在皮肤上肆虐,我忽然想起自己的母亲,她年纪轻轻就过世,但记忆中父亲和她恩爱逾恒。相比起来,谁比较幸福?
是谁说过,做人不开心,活一百万年又有什么用?
忽然听到她轻轻说:“昨天以前,我觉得,就算他死了,我也不会有什么伤心的。”
她凄婉地直视着手术室的门:“可是我现在知道,如果他不在了,我活着有什么意思呢?”眼泪终于落下来,如暴雨倾盆。
手术在进行中,说大约需要四个小时。等到时间差不多的时候,我饿得快要死了,实在坚持不住,趁房东太太冷静了一点儿,悄悄溜出去,准备在附近找个
地方吃点东西。
结果在医院门口,迎面撞到一个人。
看样子还不是撞到的,因为那个人对着我冲过来,一把扭住我:“小子,我给你的东西呢?”
一苇?你怎么跑这里来的?
我前任老板还是那么风情万种,白衣飘飘,不过脸色就难看一点儿:“我追着你的味道来的,你在医院做什么?”
追着我的味道来?你干哪行的?而且东西是你自愿给的啊,不要做出这样追债的表情好不好,旁边有警察,我胆子好小的。
她可能觉得我言之有理,因此把手从我领子上拿下来,顺便拍拍我肩膀上的灰,然后说:“我给你的那些东西里,有两样我要拿回来。”
我说:“洗脸液和磨砂膏对吧?”
她大惊:“你怎么知道?”又一把扭住我,喂,阁下是淑女啊,斯文一点儿会死吗?我拉开她的手,没好气:“我知道那两瓶东西有魔力,其他没有吗?”
一苇一点儿创意都没有,气急败坏起来,恶狠狠地盯住我:“你拿去干什么了?”
我耸耸肩:“就给人家洗了洗脸。”
她表情古怪:“有魔力?”
我回头望了望医院里面,咦,是不是房东先生的手术做完了啊,一片喧哗,还传来房东太太发自内心的呼喊:“老公,老公你怎么样……”房东先生听到一
我笑起来,对一苇点点头:“很有魔力,谢谢你。”
她松了口气:“幸好,你给谁用了,对方心地特别好吧。”
心地好?陈太太心地倒不错,就是神经一点儿,房东太太今天以前?我觉得叫她魔鬼之母也没什么大错。看我表情犹疑,一苇特别说明了一下:“那两瓶洗脸液和磨砂膏,都能针对人心的阴暗面作用,但使用者必须本性非常纯良,那样阴暗力量才容易控制,或是拥有特别力量的美容师代替作用,免得黑暗能量发噬。”
特别力量?你觉得我的样子像有特别力量吗?莫非深藏不露的意思是连自
她打量我一下:“什么意思?你帮人用的?”
没错,有问题吗?她嘴巴张开,张了半天合不回去,后来用两只手扳了一下才成功,然后镇定地摇摇头:“没事。”
然后她掉头就走了,我追在她屁股后面喊:“你不是要拿东西回去吗,你等下跟我回去拿吧,我要看看房东太太怎么样了。”
她在医院门口的马路上停下来,回头向我笑,仿佛要说什么,这时候一辆车以极快的速度驶来,我来不及叫,只能奋勇地冲上去,一把将一苇推开,那辆车的车灯已经亮进了我的脑髓,那瞬间我看到了父母温柔的笑脸,爸,妈,我终于可以和你们在一起了……
但是我没有。那强烈的灯光又暗淡下来,然后逝去了,我发现自己被一个人提在手里,脚下空空荡荡,最少要下降一百米,才有土地这种东西存在。
向上看,一苇微笑的脸容在高处。不会错的,那样懒洋洋的笑容,妩媚而淡
“你的确是个好孩子。”
她是在夸我:“不折不扣的好孩子。”
下降,再下降,这回轮到我的下巴有了一点儿开合上的问题:“你是不是人啊?”
她深深凝视我:“我是不是人不重要。”
一苇的手搭在我肩上,轻轻拍一下:“能够使用来自魔界的美容品,必须心地无私无畏,否则那些从别人身上的黑色力量,会转嫁到你身上,把你变成恶魔。”
她转了一个身,最后凝望过来一眼,然后如烟雾一般消散在空气中:“那两瓶东西给你吧,你用,我很放心。”个说对我放心的人,而且还伴随着一个那么神奇的秘密。我呆呆看着湛蓝的夜空,惊喜的心情比见鬼的心情来得稍微强烈一点点……
那天,八月十四号晚上,房东先生手术成功,在医院病房安静地休养,我陪房东太太回到家,她精神比任何时候都要好,当我说罢晚安准备离开的时候,她忽然对我说:“四宝,谢谢你。”
我不解地看着她,在客厅温暖的黄色灯光下,第一次觉得房东太太年轻时候一定是个美人,而现在也是个很慈和的太太。
她对我微笑:“谢谢你今天晚上陪我度过那么艰难的时刻。”
走出来送我出门,她其实不是单纯在对我讲话:“我想通了,明天起,我要把那些耽误了的幸福都找回来。” 我抱她一下:“你一定会的。”
怀着洋溢着温暖幸福的心情回到我住的那边房子,进门发现到处黑洞洞,我心里就那么一沉,天哪,陈太太还没有回来,她到底干吗去了?
赶紧回身,走到门那里,猛然一双手臂从我后面绕过来,简直有千钧之力,一下把我卡得跟上了绞刑架一样,我“呜呜啊啊”大叫,挣扎了半天,一阵银铃般的笑声让我一颗心顿时放下:“陈太太,你赶紧给我下来。”
果然是她,从我背上爬下来,打开灯仔细一看,我赶紧去揉自己眼睛,没睡好,这是幻视,再看,还是一样,这个小姑娘是谁,公主裙,马尾辫,身材修长,笑嘻嘻,也跟公主一样。天哪,陈太太你什么时候变成了梦幻美少女?
她无所谓地耸耸肩:“我本来就这样啊。”
走进客厅里一屁股坐倒在沙发上.大眼睛瞪着我,我没来由地觉得心虚,走过去低三下四地说:“孩子呢。”
她指指门外:“在家里。”
家里?噢,你爸爸家里。你原谅他了吗?
陈太太点点头——天哪,这个称呼跟她现在的形象,简直不配到了极点。叫丫丫就靠谱多了,这个新生的丫丫漫不经心地告诉我:“我以前和一个人恋爱,我爸爸不同意,后来把那个人送去外国了。我一气之下就跑出来。因为他说我和那个人在一起是糟蹋我自己,我就彻彻底底开始糟蹋我自己了。”
难怪你养孩子那么不讲究质量,还有,尿布都不洗。害我四年下来,嗅觉已经差不多丧失一半了。
她对我歉意地笑笑:“不过我现在想通了,爸爸是为我好。”
没拿水果刀的好处就在这里,大家有时间去想想,不然上去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想通也没用,最后一口气不如谈谈下辈子遇到怎么个接头法。
她点头表示同意我这个观点,然后又出其不意跳到我背上:“四宝你真好,四宝你以后都陪我吧,陪我养宝宝。”
妈呀,磨砂膏的效果发挥得太过分了,救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