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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可以退休,是一件爽到不能再爽的事。
尤其是,以我这样热闹的方式退休。
隆冬未过,国家剧院却已经上演来年春夏的时装发布会。压轴的晚礼服系列出场,压轴的模特出场,纯黑色礼服上遍身缠绕的黄金蛇形熠熠生光,娇娆女子静静踏出猫步,金属色系列妆容艳如桃李,也冷若冰霜。
惊艳的寂静持续了整整数分钟,渐渐有人站起身来,之后,从第一排的业界贵宾,到一线卖场的买手,媒体,看客,所有人面带微笑,掌声雷动。
闪烁灯光与无上荣耀,这一分钟铺天盖地而来,是我职业生涯最后一场秀的完美注解。
说不得,我要得意洋洋信步而出,在大群模特的簇拥之下,将头向四方乱点,终于可以从低调这个壳子里一冲而出,心花怒放。
满座的人,谁也不知道我为虾米要心花怒放,印象中那些决定金盆洗手的设计师,倘若没有如丧考妣,都算如欠贷款。无他,舍得从这个花花世界里抽身出去的人,基本上都是迫不得已,要不你想想,这个世界上最有趣的东西:美女,华服,好酒,有钱人,什么地方比时尚圈更多?
只有我,已经烦到不能再烦,已经要烦HIGH了。
终于熬到落幕。
借口要缅怀我过去三十年职业生涯的点滴时光,人群散尽,我留在了后台,化妆台上有庆功会上留下的香槟,我倒了一杯,站在正中间,唯一剩下的光源就在我脑袋后面,映照着我鼓鼓囊囊,东凹西突,无比丑陋的那张脸。倘若此时有人撞见,我赌一块钱,他要大叫一声:“鬼啊”,然后屁滚尿流落荒而逃。
这是可以理解的,想我自己,早上起床头脑迟钝一点,照照镜子都吓上一跳。
到处看看,这间房子真是无比熟悉,专属我的休息室,正面一面白色墙壁上,今天临时贴了许多历年的杂志封面或海报,上面都是关于我的访谈,新闻,或者得奖时装的照片。
眼光在那些密密麻麻的铅字上扫过去,最近出街的人物杂志专访上,有一段话这样写着:
RAY。国际时装界过去三十五年,最传奇,最富盛名的设计师。
从出道的第一场秀开始,到现在,公开宣布永久退休,将召开最后一场展示会。
时装设计界不断产生新的神话,而从来没有任何主人公可以超越他。
RAY,他的职业道路,金色纸张上写着玫瑰色的字。
成功,成功,成功。
这六个字,跟六个大锤子一样,悬在世人的头上,驱策鞭答,终生奋斗,有时候搞到生趣全无,想来真是愚蠢。
摇摇头,我喝光杯子里的香槟,准备离开,奔向我真正的幸福生活,然后,有一个熟悉的声音,在我身后蓦然响起。
“RAY”。
对着门口看过去,那里站着的另一个人,很多年来一直和我一起站立在这个行业的顶端,只不过,是以模特的身份。
沙西娅,RAY的御用名模。即使在这个美女比沙子还不值钱的领域里,也是众人的海伦,值得引起一场战争。
她仍然穿着那件最后压轴出场的晚礼服,即使灯光再昏暗,也无法掩饰那黑色与金色交织的灼热魅力,仿佛可以令四周都为之燃烧。她走过来,纤细的美丽手指,轻轻绕上我的脖颈,声音低微沙哑,像从热带丛林中穿过来的风,充满无限诱惑力:“告诉我,这件衣服的名字叫什么。”
这个问题,听起来暗藏凶险,立刻让我醒觉,沙西娅来者不善,绝不是要送我一程那么简单。我挺直了身体,眼睛凝视着不知名的远方,瞳孔深处,闪出一点难以名状的警惕火花:“没有名字。”
几乎是粗暴地甩开沙西娅的手,我站起身来:“我的所有作品,都没有名字。”
倘若换一个地方,换一种气氛,我这会的样子,摆明就是一个恶棍。其实我一点也不危险,连露出牙齿吼叫这么简单的招数也不会,但是我长得丑啊,我把脸往前一撅,随便也可以吓昏几个。
全球时尚圈如何会漠视我的外在而尊崇我,数十年如一日,我打破头也想不通。
可惜的是,沙西娅不但是我的工作伙伴,也是我生活中最亲近的人,她太了解我,因此绝不会害怕我―――事实上她不害怕任何男人,---作为一个年少时候就成为世界中心的女人,她的字典里对男人的定义是:一种看到她口水就会到处乱滴的低等动物。
她只是微笑,微微笑。最美的春风也不够这一笑的柔和纯净,使人有冲动成为天使。
说道:“不,有的。”
走向休息室的一端,她打开灯,在她身后,有一扇空白的墙,然而她的手指划过去,像那里正在放一幅幅幻灯片。
“有一年,欧洲某国的费力王子,爱上来自非洲的中年妇人,你为那个又老又丑,毫无教养的女人,设计和制作一件礼服,令她穿着去晋见费力王子的母后,结果,她获得整个皇室的无尽青睐,很快得以与王子成婚。”
她眯起眼:“那件礼服,你叫它辛德瑞拉(灰姑娘)之蓝”。
随着一个字一个字吐出那件衣服的名字,休息室里,逐渐凝聚起一种古怪的紧张气息。我的身体微妙的紧张起来,面无表情,嘴唇紧紧闭着,眼神仿佛在看别处。
沙西娅对这样明显的漠视态度并不在意,喘了一口气,继续叙述:“好莱坞最强势的女星,盼望生养自己的儿子,为此努力超过十年,无论采用什么手段,都没有办法如愿。直到你为她量身定做一共七套内衣,五周就有孕,而且是双胞胎。”
压抑不住的狂热之色从她美丽绝伦的脸庞上游弋而出,升腾到空气中,清晰可辨,她压住嗓子,吐出下面的话:“那七套内衣,叫做‘赫拉恩赐’,赫拉,是生育的保护神。
她越来越激动:“丹麦诗人麦提拉,先天心脏病,每天静卧超过二十小时。所歌咏的都是对永恒幸福的向往,任何高明的医生都无法救治他的绝症,但他在五年前忽然完全复原,因为你为他设计全套的床上用品。”
糟糕,她怎么什么都知道?
为了稳定情绪,我重新坐了下来,吐出一口气,紧接着,就听到沙西娅喊叫起来:“那些床上用品,称之为阿波罗之子,那就是阿斯克勒庇俄斯,是医药之神。”
我忍不住抖了一下,但也很快镇定下来,在一阵沉默过后,温和的说:“沙西娅,你到底要什么。”
这孩子举起了手,然后,几乎是奔过来,跪倒在我的脚下,埋下自己的脸。她无比急切,也无比混乱,颠三倒四地请求着:“为我设计一件衣服吧,为我,不,是的,为我,设计一件衣服。”
她整个人都在冒着一种叫做渴望的无名之火:“为这衣服取名,丘比特力量,RAY,答应我吧。”
丘比特,那光屁股孩子举着金色弓箭无坚不摧,漫无目标游弋在旧日罗马明媚天空之下,嬉笑着追逐一切适龄或不适龄的男女。被他眷顾,难说是悲是喜。而求之不得与却之不得,有时候那么异曲同工。
我静静望着她的乌发,如云如瀑一样横泻下去,惊心动魄那么黑。露出脖颈一处恍惚梦境般的柔腻肌肤,只看一眼就能让人沉醉。
我二十年前收养她,十年前带她入行,一顾倾城,号称名模中的宝石,站立于整个世界的最风光处,得到的机会,见到的世面,大多数人一辈子想也想不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