蹿,端了一天碗下来,胳膊酸得跟只柠檬似的,我对老板抗议,他只是白我一眼,转身乐滋滋数钱:“今天生意可真好。”
顺手递一张二十元钞票给我:“小费给你。”
我很有骨气:“干吗给我小费?”其实是怕他用以代替工资。多少亏一点儿。
这个死胖子老板心里跟明镜似的:“奖励一下嘛,今天客人从面里吃出青虫你都摆平了,简直是天生的跑堂。”
我妈在天有灵,可能不大乐意听到这话。
不过今天这件事是有点儿蹊跷,首先,客人比平常多两倍,老板兼厨师就忙得没时间洗菜,而跑堂兼大内苍蝇杀手的我,就完全没有意识到菜需要洗这回事。于是顺理成章,在客人埋头猛吃的时刻,忽然一条菜青虫哀怨地从面碗中浮出来,和人面面相觑,相对无言。
这位吃面的,孔武有力,粗汉一条,今天绝无善罢之理,在客人把整碗面以泰山压顶之势砸到我脑袋上之前,我已经一个箭步冲上去,先把致命武器控制住,然后好言相劝,动之以情:“对不起对不起,怕你饿着我们做得有点儿快……”
人家想砸的冲动和行动都更强烈,我继续晓之以理:“我们今天买的青菜太新鲜了,没农药,虫都爱吃……”
脑袋很快就完蛋了,我举起双手乱舞保护重点部位,诱之以利:“不收钱,不收钱还不行吗?” 双手碰到了对方的手,我顺势紧紧捉住,突然感觉一种奇异的气流从自己手中流向了对方手中。对方强力挣扎了两下,随后力量慢慢变弱,最后软下来,眼神显示出与身材不相称的温和,叹了口气说:“算了,大家都不容易。” 拂开我,起身走了。我迷惑地张望他的虎背熊腰,以及桌上那碗青虫汤,下意识地去看自己的左手食指,那只手指呈现温柔的粉红色,细嫩得似满月婴儿,在其他四指之间,显得分外特立独行,卓尔不群,哎呀,杀蝇未必真豪杰,劝架如阿不丈夫,食指兄,你有种。
不管怎么说,有小费都是好的。我拿了钱,屁颠屁颠跑去不远处的杂货店,买了两斤苹果,想了想,再称了半斤水果糖。拿回家去,进门刚想叫陈太太出来吃水果, 先看到房东太太的背影,大马金刀地坐在客厅里。我的雀跃心情顿时往下暴跌了十几个百分点,几乎跌破今天的历史最低线,小心翼翼打招呼:“孙太太,吃饭没……”她转过来,意外的神色安祥,看看我,说: “还没吃,四宝,我和你说句话。”
我走过去坐在她旁边,从口袋里拿了一个苹果递给她,心里惴惴不安,根据我的经验,这种小杂货店里买的蔫巴便宜苹果,被她拿来作为借口羞辱我的可能性非常之大……
但是她没有如往常一样损我,而是温和地接过去,半天,问我:“你昨天在走廊上遇到孙先生了?” 啊,你知道了?这个,不够刑拘十五天,或者驱逐出境吧?
她对我的嘀咕一无所知,轻轻叹口气,出了半天神,老实说我对她如此漠漠轻愁的神态相当不适应,前途不晓得是吉是凶。
她说:“我老公,二十年前追求我。他很爱我,经常往我家跑,和我的亲人都相处得很好。”
我屏息凝听。
一个故事慢慢在我面前展开画卷,一个普通的男孩子,爱上一个普通的女孩子,用一种很普通的方式爱——去讨她的欢心,她父母兄弟姐妹的欢心,把自己从一个陌生敲门人,变成了家庭的一分子。有一天,他悄悄买了机票,定了酒店,想给心爱的女孩子一个惊喜,带她和她全家的人,一起去一个美丽的地方度假,在开车赶去机场的路上,一场意外猛然降临,除了女孩和他,其他人都葬身在车祸里。
他得到他所梦想过的——和女孩子结婚。在萧条的婚礼上,他说,我永远都爱你,我会照顾你直到我死,你所失去的我都要给你补偿。
而新娘的誓言是,我永远不会原谅你,我永远都恨你,就算你为我做牛做马,做到死我也不会多说你一句好话。
当一个人的心灵被仇恨和哀伤蒙上,就如她永远生活在彻底的黑暗中,眼睛对于光明毫无感知,久而久之失去分辨是非的能力。
一过二十年。甚至连理由都忘记了,甚至那痛彻心肺的记忆也在淡化,只有强大的惯性还在推动恨的前行,心上的厚壳那么硬,多么温柔细腻的爱情都无法潜入感应。
她糟蹋自己,用以折磨丈夫。很成功,也很失败。
这么简单,但是惊心动魄的故事。两个人整整一生的时间,用在没有目的和结果的死掐里。
讲完的时候,窗外已经暮霭沉沉,我无言地看着房东太太,她眼里有泪光,闪闪烁烁,忽然惊动梦境似的一擦脸,说:“我今天这是怎么了。”
急忙站起来,当我不存在一样,大步流星走了,在走廊里听到她大嗓门吼:“死鬼,开门!”
不知为什么。我分明听到那吼声中有一丝爱恋,只不过,连当事人自己,也从来没有分辨出来过。

五、善良人的世界

发完呆,我伸了个懒腰准备进房,这时候才发现陈太太还没有回来,咦,这都七点了,不会那家幼儿园的活儿这么多,多到要加班吧。
放下东西我跑出去,不过几分钟就到了巷口的幼儿同,远远看到门口停了一辆非常豪华的车,有钱人就是没意思,这里是慈善幼儿同好不好,名额是留给穷人的呀,你凑什么热闹。
围着那辆车绕了两圈,羡慕了一下,走进去,我喊:“陈太太、陈太太。”
幼儿园所有教室都锁了,只有走廊尽头一个小房间开着灯,我向那个小房间走过去,一边走一边喊:“陈太太,你在吗?”
一条人影忽然从那个小房间里蹿出来,一下到了我的身后,我吓了一跳,立刻摆出虎鹤双形手,怪叫一声:“谁?”
结果就是陈太太,她穿的是幼儿园里做清洁的蓝色工装,头发绑起来了,脸相清秀得要命,不过表情就难看一点儿。
你遇到蟑螂还是老鼠了?那么厌恶的样子,别怕,我去帮你打。
结果从小房间里慢慢走出来一个人。
就算是背对灯光,昏暗中看得不清楚,我也可以担保,这个人绝对不像蟑螂或老鼠。
倘若非要类比,一句俗到极点的话可以成功满足我的要求——人中龙凤。
老龙凤……
这个男人显然年纪不轻了,头发花白,但身形挺直,容貌清朗,一点儿疲态都没有,双眼炯炯,向我一眼看过来,简直把我五脏六腑都照了个通透。
我顿时感觉自己气泄了一半多,不过陈太太的手紧紧抓住我的衣角,似乎也知道我随时可能拔腿开溜的念头,说不得,我只好强出头,喝问:“你是谁?”
那人缓缓说话,不怒自威:“你又是谁?”
他其实根本不想知道我是谁,转头看着陈太太:“丫丫,跟爸爸回家吧。”
爸爸?我眼珠子立刻就想离家出走,我瞪着身边穿蓝色工装的陈太太,姐妹,你要不要啊,你老爹开几百万的车,你在这里赚一千块一个月?够你买轮胎印吗?
陈太太理都不理我,倔强地站在我身后,好久,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我没什么爸爸。”一把拉住我,“走。”
说走就走,她砸钢筋也不是白砸的,那力气可真大,一拽就把我拽出去了,我向后张望,隐约感觉那男人在陈太太说话的时候,就好像给谁抽掉脊梁骨一样,顿时老得一塌糊涂,靠在门上,动也不能动。
我跟着陈太太疾行,一直走到公寓楼门口,她忽然放开我,整个人扑倒在楼梯上,猝死了一样。我抓耳挠腮不知如何是好,半天才上去把她轻轻扶起来:“你还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