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生。这咖啡馆我最熟识,但凡约会,都是在这里。

  今天要见的人,能不见,最好不见,然而不由我做主。

  右手靠窗第三张台。微微安丰容丽色,应是新补了妆,银红色系基调与身上来自“古色”的轻霞紫无袖长裙衬配绝佳,她容长脸,气质安详华贵,的确有资格穿这挑剔的紫。

  但我不是来做时装评论的,微微安约我见面,也不是为了找人欣赏她的着装水准―――尽管往昔我的作用即是如此。

  她看着我,尽量冷漠挑剔严厉责备,不过她是个好女人,不管怎么作色,伤心痕迹都掩盖不住。

  我痛苦的坐下来,招手叫服务生要一杯奶茶,微微安面前放的也是奶茶,我们都喝一样的东西,我们都爱一个男人。

  “我本来以为你是我的朋友。”她终于说话。

  我猜这句话她已经斟酌了很久,在心里反复默念,一再思量如何用完美的语气,既是含蓄的谴责也是直白的惋惜。

  但是说出来的时候,怨毒和悔恨还是呼之欲出,如果可以回到过去,她一定要把我一脚踢开,永生永世不要见我的面。

  微微安。

  我认识微微安是因为TT的生日派对,她是女主人,穿梭含笑,应对得体,时时注视自己心爱的男子,嘴角不自觉上扬,未曾深爱过人,不会知道那种笑容的甜蜜程度。TT不曾引见我们,是我走上去说,嗨,你是微微安吗,真是闻名不如见面。

  她神气很惊喜,向我笑,说,不好意思,以前没见过你,怎么称呼。

  我叫妮卡,妮卡,我是TT的好朋友。从那一天以后,我也是微微安的好朋友。

  女人的朋友不容易当,不过只要有心迁就,也没有什么难。第三次一起出门,她已经愿意分享闺阁中秘事,说话时脸色绛红,十分可爱——现在会红脸的女人已经不多,我懂得珍惜,因此配合得到位,浅笑,露八颗牙齿,会心而知心。她当然不会觉察到我手心津津的汗,还有转头的瞬间毫无表情的脸。有时候她也心事重重的叹息:为天气,为穿了一双错的靴子,为宝姿连衣裙六折却找不到自己的码,她会爱娇的为自己叫多一客芝士蛋糕,作为对人生不如意十有八九的补偿,一面告诉我到哪里可以找到真正好的马扎瑞拉。我渐渐爱她。

  微微安说:“TT又出差去了,真是讨厌,对了,昨天晚上我要见他,他还忙着,害我一夜睡不好。”说这个的时候我们坐在三生里,每个人面前都放一杯热奶茶,唯一的区别是我的放了很多糖,而微微安对自己的饮食要求十分严格,绝不摄入多余的卡路里,在她面前,我总是比较自暴自弃的那个我翻着新一期的“ELLE”,有一搭没一搭的应她“男人忙起来好啊,省得跟狗一样跟在后面,有什么好?”她“啪”的打我的手,带笑:“胡说,就是你老灌输TT这样的思想,他才从不跟我去逛街。”我大呼冤枉:“天晓得,我都有三几个月没有见过这个人了,你们两个有空就腻在一起,也不请我吃饭,算什么朋友啊。”我不确认我如此作戏的时候,心里有没有过一点歉疚,或者空虚。三个月?不,24小时以前,他尚在我腿上枕着,房间里回荡莎拉布莱曼幽幽声音,我往他嘴里一颗接一颗的放提子,问他:“去哈尔滨带够衣服没有,那边正下雪呢。”整夜我们在缠绵,他的手机没有关,因此微微安打电话进来的时候,我可以听到他们简短的对话,一个说:“今天晚上还过来吗?”另一个说:“如果太晚就不来了,你早点睡吧。”他的手臂缠绕我的腰身,声音是冷淡的,也是亲近的,是拒绝的,也是接纳的,无论如何,他都是她的,即使不在身边,事实却无法改变。我仰头去看委婉的灯,直到他的手指摸到我的脸,静静的问:“怎么了,不开心吗。”

  我如何去不开心呢?我们始终是若即若离的伴,没有想过要承担对方的人生。那是多么巨大恐怖的责任,而所有的托词,不过是相见太晚。

  相见太晚。我们应当从此陌路,生生世世,既然不是彼此的良人,不如就此参商,免了纠缠。可是,谁都没有做到。因此我才有这一天,在微微安的对面,毫无争议余地的被她判定道德败坏,狼子野心,廉耻丧尽,死有余辜。虽然她不是那么刻薄冲动的人,从她的嘴里,我只听到:“我以为你是我的朋友。”这是星期天的下午,天气晴。无数人穿梭在街道上,神情愉快,脚步轻盈。而我的疲倦与狼狈如空气一样无处不在,围绕我也逼迫我,使我吞下的奶茶纵是加了三倍的糖,仍然苦到无法承受。而更难承受的,是微微安终于夺眶而出的珠泪晶莹,比控诉与责骂还要尖锐辛辣,只一滴,就足够摧毁我全部的勇气。眼看自己的心一点一点沉下去,我终于艰涩的问她:“你想我怎么做?”其实我不用问的,我当然知道要如何消失在一个人的生活里,相信我,比如何出现容易得多。无需换工作,辞职,搬家,出国,只要停止打电话,就一切都解决了。

  我黯然回避了微微安的泪眼,起身出门,一片风光盛世,歌舞升平,三春气暖,国泰民安。 我慢慢走在路上,不知道如何向自己回顾和解释,到底在那突如其来的锐痛里,包含了怎样的心思。手里握着的电话沾满汗珠,屏幕模糊,我一生中的无数考验,仿佛都来得不如眼下严酷。

  我不是没有想过,要问一声TT,只要问一声,你爱不爱我。不蒙被爱,我即将如天下一切失意者那样痛哭,然后任由时间作主,忘却,或残疾,都是那结论后的顺理成章。可是我晓得,我最担心的,乃是他挽留我。禁不住,经不起,进退维谷,会不会比生死两端都更难堪?

  这问题终于没有答案。

  我再也没有见过TT和微微安,他们消失在我的生活里,有时候想起来,甚至连他们是否出现过都值得怀疑。一切如常继续:上班下班,吃饭读书,周末到最热的酒吧去流连,看人被看,顺理成章。不过那天起,我多了一个奇怪的习惯,每天夜里临睡时喝很多水,却仍然干渴得厉害。那干渴仿佛燃烧在四肢百骸,内脏中间,非冰或水可以缓解。感觉如此真实,以至于我必须要在镜子前仔细端详自己的身体,看那类似烧灼的冲击有没有在胸口造成鲜红的烙印。我不相信,肉体可以无缘无故的疼痛到这个程度。

  这是爱上TT带给我的唯一纪念,然后我安静地度过这个春天。盛夏来临,狩猎季节开始,我一整旧观,重出江湖,和一班狐朋狗友混迹于各个夜总会酒吧迪厅,但凡新开张的夜店,一定第一时间去捧场。

  五月,城东“浮世会”开场,传闻门口站的迎宾小姐素质之高,直追亚姐决赛群,大家自然叫嚣:“同去,同去。”于是同去。喝过三四杯RUBY,热舞快要使人群沸腾,我翘着脚坐在吧台和人玩骰子,可怜智力空有一百四,连输十几盘,真是鬼上身。对方笑得贼兮兮,撅一张大嘴过来要亲脸,被我拿起色子钟抵在鼻子上,一口气推到了椅子下面,他站起身就老羞成怒:“给你脸不要脸,装什么。”我一时血气上涌,拿出当年练过体操的功底,身体一耸上了吧台站着,对这位仁兄叫嚣:“我就是再不要脸,也轮不到你来亲,有多远滚多远吧。”满场哗然看过来,调酒师在身后咯咯发笑,人人知道好戏上演了。我这才后悔,何苦呢,大家不过出来寻乐子,白日里钉子见得还不多吗,红口白牙,谁愿意下不去台。可是眼前的人脸都气了个紫,我寻思倘若就此跳下去,不晓得今天得不得生还。

  给成百人眼光定在台上,正踌躇如何是好,一股大力将我一拉,连人带一堆酒瓶,拉到台下,我一声尖叫没有完,就跌在一个人怀里。那气息令我狂乱。

  仰头,TT看着我,神色冷漠。那位吃了瘪的兄弟上前正要开声,TT抓住他肩膀一带,推出两三米,而后一把挽起我,掉头就走。起初还走得镇定自如,一出门,突然发足狂奔,一直跑到街上,立刻招了部车,把我塞进去就叫:“顺路开,开快点!”他埋怨我:“傻瓜呀你,不看看是什么人就惹,那个人是今天老板请来护场的,你吃多了还是怎么回事?”我不答话,看着窗外,眼泪慢慢流下来,打湿我薄薄纱裙。等郁在喉头的哽咽消散少许,我转过去问他:“最近过得怎么样?”这次轮到他去看窗外,良久才说:“很好,我和微微安下个月结婚。”我迟钝的“哦”了一声。“恭喜你,不知道会不会请我喝喜酒呢。”喝最心爱男人的喜酒,只要想想,那场景已经可以使我窒息,大城市的污染指数真是越来越高了,居然用力呼吸,也感觉不到活命的空气。

  出租车安静的行驶着,夜灯一望无际,这城市那么寂寞,很少人幸福,很少人满足。

  很快我就到家了,我要上楼了,我站在进门的地方,看着那辆车掉头,消失在远处。一定有什么东西在我体内粉碎了,残片游走全身,割伤体肌血管,带来失血般的焦渴,渴到我神经错乱。我应该怎么样呢,如果可以恨他,我也有所支柱,可是他最后的出场,乃是救我于无助,我竟然终究欠他。倚靠着门,我无力的坐下去,将手袋掩住自己的脸,疲倦袭来,如睡如死。耳边有微弱的声音,风吹,树叶跳舞,细细簌簌的小虫在花园里夜游,多半还有邻家那只猫,不喜欢宝路猫粮,喜欢出来争野食。我还听到有人走近我,不会是小区保安以为发现一个醉鬼吧。虽然万般不情愿,我还是挥挥手:“我没事。”我感觉他蹲了下来,细细的呼吸声,是熟悉的人。我终于抬头。

  TT哀伤的看着我:“妮卡,你本来是个多么优雅的女孩子。”我怪有趣的看着他:“你要我说谢谢吗?”他伸出手来抱住我:“我要你说你爱我,你爱我,为什么你不说呢,我们认识在先,微微安只是路过,为什么你一定要把我拱手让人,争都不争,争都不争。”我僵硬在他怀里,折磨我超过一百天一百夜的干渴突然聚集成异常强大的气流,突然冲出喉咙,变成一声绝望的哭号,我紧紧拥抱着他,拼命把身体挤进他的手臂中去,哭得声嘶力竭,心痛如狂,那崩溃来得如此激烈,甚至我听得到自己整个人要分解成碎片的预警。TT握着我的脸,一遍遍说:“乖,不哭,我在这里,不哭,不哭”,他不知道,这正是我痛哭的原因。

  那天夜里,我留TT过夜,一起看完了黑衣人二,为那个身材一级棒的女外星人流尽口水。睡觉前有些饿,还做了一碗甜酒小汤圆做夜宵。是最后一次,也是第一次,他说他爱我。我说,我知道。

  我换了手机,搬家,辞了工作,声势浩大,所费不赀,但是物有所值。我仍然深爱TT,却立志要完全从他的生活里消失,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微微安:从第一天认识起,她就不喜欢我,当我是好朋友,不过因为这样能讨TT欢心。象我这种连爱这个字都不敢说的人,实在没有资格破坏她完美的人生梦想。他们结婚的消息我从朋友那里辗转听说,婚礼上新郎喝得大醉,吐了微微安一身,但是拍下来的照片上,美丽的新娘子仍然笑得春光灿烂。我对朋友说:“这样的女人,真是我们学习的榜样哦,佩服佩服。”我喝了很多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