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二十二岁,大学教师,闲时在外面接两份兼职,一份是在一家外语培训机构教英语,另一份是在另一家外语培训机构教英语,总而言之,我的生活,就在不断赶场子告诉人如何应付五分钟寒暄中度过。

像我这样不缺什么的人,一定也不缺男朋友。有时候男朋友不过是门神一样的东西,以凛然掩饰实质的匮乏,挂在墙上,娱人娱己。

要遇上喜欢的人,在谁都很难。

六月,我跳到一家新学校兼职,第一个班接的是齐扬公司的新员工培训,齐扬是他们年轻的人事经理,短发,十分精干,是个漂亮而且知道自己漂亮的女孩子。我个性恶劣而懒散,所以我一直非常喜欢这样拼命求上进的人。第一天上完课,我约她去喝咖啡。

在咖啡馆里她开心地自己用虹吸器冲咖啡,下班时妆已经残了,索性便洗掉,一张吹弹得破的脸,虽然辛苦到已经有眼袋,还是漂亮。她玩一会已经与侍者打成一片,咕咕地笑,向我走过来。

你说你二十二岁?

她眯起眼睛喝拿铁,突然问我,然后自己又说,不会吧。你好象三十二岁。

我说我承认自己是老相一点,但是不至于被她这样打击。

她笑得后仰。可是没有太多话跟我说,坐几分钟便跑去找陌生人玩。

我真是喜欢这样的人,因为我一辈子都活泼不起来,从八岁到八十岁,都学不会那么轻松地交朋友。即使是男朋友。

齐扬很愿意时常和我出去喝茶吃饭,说明她没有男朋友,结果有一天吃西餐吃到一半她跑到洗手间去,回来脸色发青。

她说我怀孕了。口气轻松,但是表情很难看。

她吃了自己去买的堕胎药,两天了,还没有下来,反应更剧烈,不知道为什么。她补充说。

我不是她太好的朋友。我不会给建议。这么私人而令人难堪的秘密,不是我承担得起的。

大家继续吃饭,过两分钟她哭起来。

我妈都不知道,我怎么办。

眼泪滴在七分熟的牛扒上,缓缓滚落下来。每个人承受不了的东西,最终都会消失。

所以不要害怕。

我叹口气。

哄她说乖,不怕,明天我陪你去医院。

她很听话地接过纸巾,用力擤鼻涕。

 

孩子打掉。齐扬申请休年假,跟父母说去泰国,其实窝在我家里。

我不知道为什么会答应这种要求。大概因为她要求的时候,态度不但自然,而且简直是理所当然。一个职场奋斗超过三年的女孩子,于人情世故早已精通,只有知道必然会如愿的时候,才会有这么笃定的要求。

我有时候会很鸡婆,我对自己解释说,我是很有同情心的。

也许是有一点点爱,爱一个拥有我梦想优点的人。

齐扬抱着她辛苦带来的枕头,喝一罐可乐,被我劈手夺走,递给她一碗鸡汤。她天真无邪地笑,说,谢谢你。

我叹气,说你这样令我感动,我很难不保证为你做牛做马。

她大笑,过来拥抱我。从手术室出来生不如死的模样荡然无存。她身体柔软,气味芬芳,男人在被她拥抱的时候,必然也如我一样享受。

你不想知道那个男人是谁吗?

她闹够了,就想把戏份转到白毛女上。我说,不想。

是任何一个男人都毫无区别。而且,不要去怪男人。现在去堕胎的,几个是因为强奸。

干什么事情,都有它的代价。

齐扬骂我冷血,接下来准备追问我前世今生,我懒得理她。

我对人生要求不高,所以不会想太多事情。

一下子又听到她在里面唱歌剧,突然间尖叫:YSL,你拿YSL丝巾当窗帘绑带。
我赶紧打电话给林秦,要他接我去散步。
我的男朋友,年轻才俊。一年到头为客户,计划,业绩而生存。
他头脸整洁的过来,见面大拥抱,笑得嘴巴爬到眼睛上。跟他在一起我很有活力,可是如果天天在一起,就会累死。

怎么那么久不打电话给我。你用手机吧。我都找不到你。
他和我的身体叙完旧,筋疲力尽趴在床上懒懒地,说。
我起来穿衣服,找不到发带了,另一条YSL丝巾变成皮筋。
你买给我啊。
他呵呵笑,好啊,最新出那个摩托罗拉好不好。
我说跟你玩的,一壁开门,准备回家去。林秦在后面跳起来大喊大叫,喂,你还没有给钱啊。
我莫名其妙地看他:什么?
林秦可笑地用毛毯把自己包成一个蚕蛹,气鼓鼓。
“过夜钱啊,我是牛郎你不知道吗?”
我笑得打跌,回身羞他。问他开价几多。
他掐住我脖子恶狠狠地问:“你是不是真的把我当牛郎啊,不给我打电话,不问我死活,见面就上床,完了你就走。你什么意思啊。”
我说你这样用暴力,我很难给你一个真实的答案。
他大怒,那就是说你不会给我一个好答案咯。
我伸手去拥抱他。
对他的爱不够我放弃自己,对自己的爱又不足以使我放弃他。在他需要一个答案的时候,我只能摸棱两可地那么拥抱着,在熟悉的体温里短暂沉溺。
林秦和齐扬是同样的人,对人生有无限的梦想,还有无限的力量去实现。不像我,抱着看戏的心情,一无所有,也就一无所惧。

我对齐扬说,我认识一个人,和她有相同的气味。她笑得很欢,说气味两个字用得实在有趣。
每个人都说我有趣,是因为我从来对他们的利益都没有威胁。
秋天来了,域外知名品牌纷纷在酒店开时装发布会,林秦受邀参加酒会,打电话叫我去,特别申明要穿礼服。
我从不觉得自己是小资,白领,或其他需要常备礼服的高贵人士,我只是个穷教师,每个月跑三四个地方去结一笔一笔小钱。所以我说不去。我还要去培训学校。
不等他劝诱,我已经挂了电话。虽然挂之前,听到他叹气。
结果培训学校的老总也有这个请柬,他拉着我去 ,不理会我在身后凄惨地喊,我没有礼服啊。
他说他也没有,所以我们两个竟然穿着牛仔裤冲进了酒店。
看到林秦我毫不惊讶,惊讶地是看到他身边的人。
那是齐扬啊,齐扬在这里不奇怪,奇怪的是为什么她会挽住林秦的手臂。
她浑然不觉有何特别,看到我眼一亮,拉住林秦扑过来,热情拥抱我,
哈哈,你也来了,来,我介绍,林秦,我让你看你不看的那个男人!
她居然没有发现我和林秦两个人的脸色都跟死人一样白。
我伸出手去和林秦握,说,幸会,幸会。
我控制不住地颤抖,手指冰凉,握在那双熟悉到极点的手里,像两块冰交缠。
旁边有人拉我,我失神地转头,机械地跟着走了,隐约听到身后齐扬娇嗔:“喂,看到美女就发呆啊。”
那一天的服装发布会我从头看到尾,没有发一句杂言,而且还现场竟拍买了一件五千多的晚礼服,我的老板好心地对我说,你下个月等钱用的话,我可以给你预支。
人群里我一直感觉到林秦绝望的眼光追随我,那样的绝望,从他的眼睛里到我的心里,结成一块巨大的冰。他知道我的性情,他不会过来找我。
我再也不会见他,永远也不会了。

我仍然和齐扬小聚,有时候我看到她美丽的笑脸,自己会想,我本来可以在那酒会上尖叫,把手里那杯酒泼在她身上,像一切被辜负的黄脸婆一样,借侮辱别人救赎自己。
为什么我没有。
因为我舍不得吗,舍不得让她的笑脸在那尴尬残酷的瞬间凋谢,甚至永远也无法再次盛放。
为什么我会在那惊心动魄的时候,竟然首先对她心生疼惜。

林秦没有打过电话给我。
他在我的生活里消失。
一切我们无法承受的东西,
有一天都会消失。

那年的新学期开始的时候,我辞掉了所有的校外课程,每当有三天以上的假期,就四处云游,渐渐发现,一个人旅行的好处,实在多不胜数。
站在一座又一座山的顶峰,遇到无数陌生的人,偶然我也会想起和林秦在一起的许多时光。过去种种如一把钝刀,从容地缓慢地,挖掘出无数不曾刻意记忆却永远不会消失的细节,点点滴滴。
我和林秦认识的时候,他不过是个刚刚毕业的小职员,每天有很多空闲时间来陪我,我还在读书,他就跟我上自习。我那时号称自习之神,一天上六个小时自习,盹都不打一个。林秦对我佩服到极点,每天花一个小时到我们学校来,只为了接我下自习。
他接了我一年,一直到我毕业留校。如果晚上要上课,他一样要来。
从教学楼到宿舍只有一千米,还要经过保安完备的家属区,我从来不觉得他的殷勤有必要。
常常嘲笑,甚至躲避,因为不耐烦。
并且会自己跑出去玩,忘记和他打招呼,
他虽然不会傻到等我回去,
却也从来没有生气,不过一笑置之。
他不属于我很久以后,我问自己,
有没有爱他
或者至少是珍惜。
不能给予,也不能接受。
心就是这样残废的。
他的出轨,原来天经地义。

游走于名胜古迹之间,熙熙攘攘的人们经常要求我帮他们拍照片,站在最显眼的景点标志前做出兴高采烈的神气,向我手里的镜头努力地笑着。
大多数是情侣,执意要留下两个人同游此地的纪念,有时候我看到他们牵着的手,会发起楞来。
两个俗气的人,但是是彼此的世界。
我甚至不知道自己那样难受的感觉,其实是嫉恨交加。

但是,一切,那样过去了。
我们总是要复苏。
原来的老板打电话来问要不要再去上课的时候,我答应下来。
第一次去看课程表,正好遇到对方公司的人力分管副总要求面试培训师,我的老板跟在我后面要死要活地罗嗦:要表现好啊,要表现好啊,这是我的王牌大单啊。“
我白他一眼:“加工资吗?“
他反应极快:不。
我没好气地走了。
对方老总是个非常年轻的男子,刚刚从国外回来,每一句话里大半都是英文。我越听越烦,突然截住他的话头问:请问你什么时候去的英国?
他老实回答,五年前吧。
我非常不客气地说,如果你的智力没问题的话,那个时候应该已经可以说流利中文了吧。
他很尴尬。
我们陷入非常微妙的沉默中。我想起老板说的这是王牌大单,心里微感后悔,缓和语气又说:对不起,我想我是太注重语言的纯洁性了。
他借机下台。哈哈哈哈,这才是我们要的培训师。我们来讨论课程的安排吧。
课开始上,他也开始约我,我叫他大卫,没有兴趣问他的中文名字,但是他很知趣,不再在我面前讲双语。
他很喜欢我。中国情人节七月七的时候,竟然买了帝凡尼的戒指来,我问他是不是求婚,他楞了很久,期期艾艾地说,要是你想,我们就结也可以。
我大笑,把他送的戒指戴在左手中指,安慰他说,放心,我不急着嫁,你看你汗都出来了。何苦呢。
他真的出了一头汗,活生生一个男人,被逼成丈夫,多残忍。
我们去新张的一家夜总会,大卫早早订了位的,两人欢欢喜喜到包厢前才发现里面已经有人在大唱杜德伟的“钟爱一生”,有个男人的声音非常熟悉,唱到最高点时候,会像被人一刀切断喉管一样,嘎一声落入无底深渊。
我怔怔地听着,浑然不顾大卫在身边向经理投诉,里边的人也被惊动,纷纷走出来看。我看到林秦,我看到齐扬,我看到齐扬的同事,有两个还是我的学生。她们和我招呼,齐扬和我招呼,亲热得不得了,一头扎在我身上,把我又摇又扭。“你都不给我打电话,最近过得好不好,今天是我朋友生日,哎,要不要和我们一起,对了,林秦,你见过的。”
她穿一件大红露肩短裙,两条修长的腿,青春性感到极点,连大卫也被她吸引,暂时停止投诉过来和她搭讪,“嗨,你们认识的吗,不如一起玩?”
齐扬大喜,用力打我的背表示庆祝:“哇,你终于肯食人间烟火啦,哈哈,不错哦,恭喜你了。“
我只能苦笑,如果按我的人生计划,我应该今年和林秦结婚。但是记得谁说过,计划这种东西,本来就是拿来改变的。
林秦始终静静地站在一旁,脊背挺直,很有礼貌地和大卫作了自我介绍,进行了一段完美的社交寒暄。他不曾看我。我也不再看他。可是认得他身上是我从前给他买的白色衬衣,右下摆处曾经被我咬过,有一处微微的破纱,不知道为什么他还穿出来。衣服的命运比人悲惨,无论买来时花了多大心思,多么昂贵,完全失不得足,否则连抹布也轮不到做---现在的抹布也是专业的了。
大卫很快和他们水乳交融,他尤其对齐扬感兴趣,不时和她开玩笑,讲他曾经故事,神采飞扬,齐扬配合得好,总适时爆发开怀大笑。林秦和我分别占据包厢沙发两个角落,各自看身边人的光彩照人。
直到唱广岛之恋的时候,场面有一点变化,大卫径直去邀请齐扬,两个人依偎在场地中央,作亲亲我我状,齐扬的同事向她喊道:“不要过分啊,林秦还在啊。“她嫣然回头一笑:“他才不管我呢。”
就在这个合室生辉的时候我霍然而起,大步走出了包厢,大卫愕然地楞了一下,急忙追了出来,在门口我们三个人撞在了一起,我,大卫,还有林秦。完全来不及反应,林秦一拳向大卫打去,彼应声倒在门框上,嘴角立时肿起。齐扬和那几个女孩尖叫起来。林秦一把抓住我的胳膊,生拉硬拽把我带离了现场。
午夜的街道上我们疯狂奔跑,我大口大口的喘气,心脏好似抽风般狂跳,再跑就要当场死掉的时候,我终于一头撞到路边树上,抱住咳嗽。林秦在身边,却还气定神闲,当初他要我同去健身俱乐部做常客,不是没有道理的,倘若今日身后是人追杀,显然他生还的机会大很多。
“你给我一个解释?”
林秦大声的说。我继续扮演风箱那个角色,一面喘一面抬眼看他,莫名其妙:“什么?”
他扳起手指来数:“我,三高人才,忠诚老实,孝顺父母,善待朋友,情人节人在一万里外都记得送花,任何节日都向你请安报到,接送你上学上班三四年,被你放了无数的鸽子屁都没有放过一个, 储蓄帐户上至今是你的名字,导致我丢了存折没有办法挂失。你总得告诉我,为什么一声不吭,就直接把我送了人。”
我诧异的听着他数落,咦,仁兄,是阁下与他人上床在先吧,而且人世真是离奇,还亏我照顾了齐杨一场,鸡汤热水伺候,放在会编的人手里,简直可以上妇女杂志赚人热泪了,取个现成名字:女人何苦为难女人!你想怎么样?
他与我走了那么多年,看我脸色已经知道我想什么,刹那间泄气,伸手来抱我:“我爱你,宛,我那么爱你。”
我轻轻问他:“齐杨呢。”
他清明的瞧着我:“宛,你若当初对我有我对你三分之一,我这辈子,眼睛都看不见其他人。”
我很沮丧,他是对的。我不过是自卑,懦弱,却假装如一头黔驴,扬蹄标榜不存在的强大。林秦的手机响起来了,必然是齐杨。他却看着我:“你还是不用手机吗?”我坦承:“没有你,更不需怕谁找不到我。”他霎时动容,手臂圈紧,勒痛了我肩膀,虽然沉默,我却知道他想什么,相识那么多年,难道我真是一句好话都没有到他身上?
手机一声迭一声响,屏幕闪亮得极为焦躁。林秦低头逼着我眼睛看,问:“你答我,你爱不爱我?”
我没处可避,终于应了一声:“爱。”
他即刻放开我,到稍远处去讲电话,那一头齐杨大惊失色的神情,真可以历历在眼前。他人即地狱,我今天就是她的地狱吧。我猜她一定恨我,却不知道她会不会把我从前对她的好,一笔抹杀。无论如何,我突然全身都放松,很想倒头大睡。

我搬到林秦那里住,不喜欢地板窗帘的颜色,立时三刻就要换掉,他懒洋洋坐在豆袋椅里看电影,不知所云的点头,被我罗嗦得烦了,奇怪的望向我:“喂,你从前不是这样多话的啊。”我丢一个靠枕过去:“你自找的。”我还开始专注阅读各类八卦杂志上关于驭夫之道的文章,并且一一实行到现实生活里,大到买机票胁持林秦去旅行,小到帮他削苹果,巨细做足,他很享受,不过有时候也犯嘀咕,过来摸我的脑袋:“你还好吧,不是被什么重物击中突然转性吧,放心,我怎么都爱你。”我约大卫喝茶,退回他送我的昂贵礼物,林秦也在一旁虎视眈眈,虽然在我看来,未免太夸张一点。大卫给他盯得额头出汗,终于忍不住过去跟他说:“林先生,为了报仇雪恨,我已经决定去追求齐杨小姐,到时候我们一起吃饭,我也一定这样看你看回来。”我忍不住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