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象镇上魁星楼说书镇台子的袁千里袁六爷,今天遇了个两难之境。一早,柳家的焦管家就大汗巴巴跑来,说后天请他去上一台书,是什么由头也没交代,只千叮万嘱在家等着,到时候王府差人来接。老焦后脚一出门,从洛阳近郊来的谢家使者前脚就进了门,抹把汗第一句话:“后天,老爷请您去说场书。”
就把袁六给闷那里了。
一个人演不得两台戏,按先来后到,本来回掉谢家也就是了,何况柳家长子前年拜相,备极恩宠,在朝中权势熏天,老父远居乡里,参见攀缘者仍然是络绎不绝,车马塞道。不要说他区区一个说书人,多少高官巨贾都恨巴结不上,枉备了金银大礼。
可是谢家,他多少年前许了谢家,有生之年,但凡有请,万死不辞,彼时年轻,话说得满,不过心意是真的。
说了多少隋唐好汉,一诺千金。临到自家头上,利益交关,原来还是踌躇。想到这里热血一阵涌,对谢家人一拱手:“您回一声谢老爷,袁六明天动身,后天一早就上门去。”
话说了,叫家人出来奉茶,自己袍子一掀,慌慌张张出门去追焦管家,他也是天象楼的老主顾,成日捧场,现下说不得,总要试试编个谎儿改辙。出门就是一条大道,直端端通出去,天光后车水马龙,实在热闹。焦管家平日大约也少出入这样地头,乘机就逛逛,结果在买风筝儿的一个摊前给逮住了。
先做个大揖,头都点地了,焦管家纳闷起来:“别别,老六你怎么了,这是大王爷亲自点你去,我也没说上话。”伸手就去扶,袁六硬着身子抗了半天,才借势起来了,手在脸上一抹,就满眼泪,哽咽着:“乘您看顾,这回有幸上王爷面前显摆去。可惜我福气薄,您看,今年我犯官府,算命先生说的,死都不能上贵人家去。”
焦管家听得迷糊:“那上了就会怎么着?”
袁六倒没想到这出,一愣怔,仔细想想,软软说:“说不定也要死吧。”
焦管家一拍腿:“左右是个死,你还是来吧。”
转身就走了。
袁六哭笑不得,一拍大腿,连忙又追上去,拉着老焦袖子,平日间千百伶俐的一个人,空张了嘴,说不出话来,焦管家识他日久,心知有异,手一抬,道:“老六,到底怎么一回事。“
索性豁出去,来龙去脉一说,焦管家一个头,摇得拨浪鼓般:“老六,我晓得你重义气,谢家于你有恩,报是该报的,干吗就非这个日子报?”
一拍袁六肩膀:“我家老头子脾气你知道,好自为之。”话罢,抽身走了。袁六晓得再追无用,闷了半天,慢吞吞转回去,谢家使者还坐在厅堂中,一碗冰糖莲子正喝得赞不绝口:“甜中带爽,莲子粉而有嚼劲,好手艺,好手艺。”
袁六陪了笑上前,搭着话:“您爱吃这口?我回头给您包点捎回去。这莲子是老家塘子里世代养着的,种特别好。”
说着说着,眼里又两行清泪,那人不禁纳闷,放下碗来道:“六爷,您这莲子这么珍贵,就不用想着给小人了。”心头难免就嘀咕,见过小气的,没见过这么小气的。看这家方正屋子,家具虽然旧,倒都是上好木头,做工也细。怎么等闲两颗莲子,还没送出去,先哭一鼻子!
袁六水晶玻璃心,世情通透,自然看得穿对方这点想头,真是哭笑不得。今日邪门,遇到谁,平常的伶俐都上了塞子似的,总归出不来,只好掌一手莲子,一味叫请请请。
谢家于袁六,是有生死大恩。屈指算,足有三十年了,天下大旱,四乡八里,把树皮都剥来吃光了,天象镇彼时没出宰相爷,天不收地不管,没奈何,各家也只得出外逃饥荒。袁六十岁,瘪着肚子走出上百里,到谢家门口,一头就倒下了,不是人家端出来的一碗菜叶粥,安顿他个小屋子,不断接济,浑身血肉,早成枯骨。哪里有后来活泼泼这条命在。
累月经年,过了灾荒,养足气力,别了去,江湖游荡数十年,终于要回天象镇上归根。他途经洛阳,意外见谢家犹在原地,积善原有好报,当年就上了花甲的太爷,居然还一门心思的活着,精神爽利。袁六激动万分,进门拜见,细说经年游荡,两袖清风,惭愧无以报答,太爷笑嘻嘻只一句话宽了他心:“我而今老了,不说举手之劳,报答不必,就是一定要,你也就是无事时来为我说场书。”
过后数年,也没见有人来请,逢年节袁六执儿辈礼,上门去请安,回回备办一钱银子的礼,倒沾回十两的光来,老太爷传话:“年节热闹,正是你说书行当忙碌时候,莫费时间在此,意思心领了。”
想到这般君子之恩,袁六又险些掉出泪来,问:“太爷身子可好?”
谢家使者将莲子碗放了,叹口气:“不瞒您说,太爷前些日子感了风寒,痰滞难除,躺着好久了,家里人怕是寿算到了,都在准备衣服,问他有什么想吃想要,都没有,就多了一句话,要听你一场书,这才来劳烦。”
这话听在耳里,袁六恨不得大哭,心头豁亮,站起对使者一拱手:“您请回,速速报与老太爷知,袁六随后就到。”
使者答应一声,起身走了。大门一关,袁六跳着脚叫家里人齐齐聚到厅堂,袁六娘子泼辣,一路自内房出来一路骂:“死贼囚,白日里活见了鬼,急急忙忙叫什么,老娘洗澡水正热,你什么大事要上堂宣讲。”
劈面遇到满屋子人,袁家上下,上一辈是没有了的,两个远亲兄弟,近年跟袁六讨个温饱,十岁的儿,三岁的小女,连仆佣在内十口人,一个不少,都在眼前了。
袁家娘子雪云,上前自奶妈手里抱了女儿,回转身问男人:“怎么一回事。”
袁六看她,刚洗濯毕,点妆未上,一张脸给热气敷得红红白白,分外鲜嫩可爱,虽说嘴上厉害,骂人恶毒起来,三代祖宗听了都顺不过那口气,但这女人是他一世的良伴,抵死不会改的,心里一软,伸出手拉过她,对众人道:“天象镇不能住了,咱们现在就收拾起来,连夜走了。”
雪云莫名其妙:“走哪里去?”
左问右问问不出个究竟,袁六常时耳根最软,八棍子打他不出一个屁,今日雷厉风行,鬼上身一样忙,催着赶着家里人团团乱转,一通收拾,家当堆满厅堂,不似跑路,说过年大扫洗像得多。
袁六忍不住顿脚:“废才废才,这样收拾,就收到明年年角,也只清得出一个房间。”
雪云当即翻了脸:“你到底惹了什么事,好端端一个家,说走就走。”
一屁股坐下,拉过三岁小女抱着,横眉怒对,两只大眼黑白分明,瞪得袁六心里一阵寒:“今天不说个清楚,就打我也不走。”
偏生小儿君庭,在一边闲闲帮嘴:“爹莫不是嫌弃娘了,外头有什么相好?”
气得袁六发晕,心想这才叫子不教,父之过,这工夫就打也来不及了,正闹纷纷不知所云的当儿,冷冷一声自院子外来:“袁六爷合家大小,这是要走哪里去?”
叫的是袁六,声音可不熟,更不熟的是沙包大一个拳头,随话音轰隆一声,硬生生打穿大木门,伸进了袁家院子。
粗大,青筋扭结,泛着生铁暗光,犹如自有生气,这拳头打穿门板后缓缓张开,五指在空中虚抓一把,摸到门闩,一把抽走,大门嘎然而开。
先走进来的,是焦管家,双手笼在袖中,眼色惊疑不定,向袁六一望,微微摇头,让过一边,闪出身后一个人来,随之慢吞吞道:“老六,这是京里来的金大捕头,有几句话问你。”
这位金大捕头,手掌就大,个头却颇不起眼,矮墩墩一根老木头桩子般,皮色黑粗,阔口狮鼻,圆睁两眼,精光四射。一步进来,四下打量,听焦管家介绍毕,也不开口,把袁六上上下下看着。
门板打破之初,雪云吓了一跳,将两个孩子紧紧搂在怀里,有意无意的,还把自家男人掩了一半在身后,怕的是强人匪盗,现下一看,来的是个捕头,一口气上来,回身就把袁六一推:“死贼,你在外犯了什么事?要人来家盘你,连门都打破?”
把儿子一拉,抱着女儿急走回房,一面走一面骂:“要蹲大牢自家去,莫连累我们母子,就连累时,先看我剥你皮,阿离,呆站着看日头做甚,去淘中午煮饭的米。”
一厅人随着主母,轰一声走了个干净,留下袁六三人,面面相觑。焦管家忍不住咳嗽一声:“嫂夫人性烈,真是,真是,家门之福。”
袁六苦笑连连,对两人作个大揖,道:“二位有何贵干?”
金捕头此时跨进一步,仍然将袁六紧看,半日突道:“你上月初一,做了什么?”
问其他时候未必分明,上个月一日,正是天象镇上头号酒家魁星楼老板盛魁星的五十大寿,那一日袁六为东家寿宴助兴,说了一出全本“扬州烟花传”,讲的是扬州那样富庶妖娆之地几个芳名远播的名妓,一生缠绵悱恻,诸般香艳繁华情事,当时贺寿的内眷都在别室,听书满堂老少,尽是男儿,听到会心处各自大笑,逍遥一日方足,打赏时分外慷慨,袁六虽然累到口不生津,荷包鼓足返家,博娘子灯前一笑,倒也心满意足,因此上那一日种种,格外记得清楚。
现下问起,稍一想便记起,看金捕头那副严峻神气,不敢怠慢,忙一五一十道来,说到那出书的本名,金捕头眉梢便一跳,摇手打断他:“扬州烟花传?”
两眼炯炯生威:“这烟花传里?可有一个人物,名叫白镜花?”
焦管家先在一旁大奇:“金捕头在京里也听到这出书?这不是老六的独门绝本?别无分号?先前教授了谁么?”
袁六摇头,转向金捕头:“阁下如何得知?白镜花是书中人物,短命得很,不过一两回出场就遭了横灾,香消玉殒。”他说书人脾气上来,忍不住摇头晃脑:“娇滴滴一缕香魂,好不痛杀人。”
金捕头缓缓点头,道:“的确痛杀。”语气肃杀,浑不似玩笑,袁六迎上他凛然眼色,忍不住打个寒噤,缩了缩身子,心头隐隐觉得不妙,只听对方一字字道:“扬州名妓白镜花,上月初二,一条红绳悬梁,死在自家寓所。”
袁六脸色大变,焦管家在一旁猛然叫出来:“一条红绳悬梁?不正是书里人物的死法?”
金捕头手掌一握,发出噼里啪啦声响,捏碎连串核桃也似,吓得身边两人身子一颤,只见他双眼睁圆,威风八面,冷冷道:“适才焦先生说,这扬州烟花传是袁先生独门孤本,除你之外,并无第二人知晓书中人物命运?”
此话诚然荒谬,一介说书先生,能害人处,至多红口白牙,造谣中伤,固然和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相差以道里计,更勿论千里之外,凭空杀人,袁六本来还色变,听到这一句,扑哧一声笑出来,道:“金捕头的意思,在下是天外飞仙,能以气御绳,且御得山长水远,从天象镇飞去扬州害一位姑娘?”
谁知金捕头对他戏谑口气毫不在意,断然道:“正是。”
六扇门换了大当家一年里,出了三桩大案,案案无头,落不实真凶。第一桩,事发京城天子脚下,经营大绸缎庄的陆竟修,身家丰厚,膝下无儿,倒娶了十数房小妾,将自家一个花园,修成皇宫一样锦绣,游戏花丛,尽享闺房之乐,忽一日死在第七房小妾的床上,据说身无寸缕,头颈被硬器所击,骨折而死,那小妾就睡在他身旁,一夜酣熟,毫无感应,天明睁眼一看,身边人已死得僵透,硬生生挺着,双眼鼓突,泠泠两粒,当场吓得晕死过去。报告官府,好一通彻查,半点头绪没有,足闹了半年有余,通街作为谈资。
第二桩,成都府青城山,天下道教第一知名之地,山上常道观中的一位道长,清修多年,道行深厚,被四里所景仰,据说望之如神仙中人,又一日,死在一条山溪里,衣冠整齐,面带微笑,被水浸泡多时,容颜竟然不改,山里愚民,都相传他这是成仙去了,纷纷到那溪中取水储存,说可治百病。当地官府细细搜寻,捉了满道观人去审,审不出一个所以然来,没奈何报去京城。
第三桩,在扬州。所谓扬一益二,又说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是那鲜花着锦一样光彩的城市,冠盖如云,尽为富甲天下之辈,应运而聚,更有天下难求的美人,供歌娱舞,芳名摄众,引多少浪子折腰,千金铺地,不过等闲。其中最为推赏的一位,名叫白镜花,美貌绝伦之外,擅诗能唱,风情蕴涵,一笑万古春,一啼万古愁,扬州本地花国点状元,天下豪客云集捧场,回回是她胜出,并无悬念,那一日日高不见门启,婢女进去看时候,魂灵儿飞出天外,只见国色天香掉在梁上,喉间一抹红绳,勒得入了肌肤,一条丁香舌吐出来,比平时是长了不少。
这三桩案子,前后事发,各距离三数个月,先后集中到刑部会案,捕快里新上任的大当家仇毅然职责所在,自然派了属下奔赴探察,就一时不见水落石出,也是办案生涯中常有的情形,一时人手不够,便征召各地出名精干捕快补缺,其中天象镇上也有一位受了父母官保荐,去到京城领差事,上头将几桩无头情事一说大概,他应声自椅上摔到地上,惊得半天嘴巴合不拢。
身为一个捕快,被案情吓成这样,足见窝囊,幸好他及时搬正了下巴,说出一番话来,将在座所有人听得楞在当场。
他说,这三桩案子,我早已知之。
如何知?说书人袁六讲的。
这三桩案子,天象镇上,但凡爱午后晚间流连魁星楼的,个个听过端详,人物地点细节,就连死人房间里一面镜子的摆法,都一丝不错。就案卷里没说明白的,袁六也没错漏半点。
满堂人兀自不信,那小捕快不知哪里来的神气,硬颈项和人对扛,好事的一一将三案发时现场的宗卷调出来,与他听书听来的细务核对,竟是严丝合缝。更惊人的是,袁六说书之时,距案发一是半年,一是数月,最后一桩,真案与书里,人都死在当日,他记得分明,因魁星楼老板大宴宾客,小捕快跟了头领,敬陪末座,听“烟花传”听了一个饱,还记得袁六形容白镜花,淹然百媚,爱宠熏天,死做个梁上鬼,无端红颜白费。
端的蹊跷。
仇毅然将小捕快秘密招了去,翻来覆去盘查,确认就借此人三个胆子,也绝不敢于公堂之上妄作胡言,何况许多或为机密,或为琐碎,实在不该为他所知,这世上莫非真有神鬼?仇毅然着实不信,当下派了手下得力的金四风,兼程赶到天象镇上,先替朝中相爷送了一封家书,便随了焦管家,来寻那说书如算命的袁六。
这一番来龙去脉,袁六委实不知,胜在没做亏心事,不怕鬼上门,起初惊疑渐渐过去,再看光阴如射箭,转眼已经过了正午,从天象镇赶去洛阳近郊,就车马不停,也要大半日,倘若这不速之客再扰下去,怕不是要走夜路。
他急得满头大汗,团团乱转起来,这时焦管家见暂时无事,起身告辞,说要回宅里去料理些琐事,又记得提醒袁六:“后日府上说的那出‘空宅记’,你精心操练着,老爷听得高兴,重重有赏,金捕头在这里看着你,谢家那边,你死了心吧。”袁六摇头不迭,欲待把老焦追到说句话,在门口被金捕头一手挡回来,冷冷道:“这出书里,死不死人?”
袁六当真凝神一想,道:“死得不少。”
金捕头一声冷笑:“这回看是何方神圣倒霉。”
话音未落,忽然面容僵住。
眼神越过袁六头顶,直看到后面,直勾勾一眨不眨,瞳孔渐渐张大,充溢出极为明显的惊异。
此情此景,俗称见鬼,但大天白日,就土地爷出来巡场,也不选这样当午的时候。袁六不及疑问,亦立刻发觉有一人的脚步,自远而近重重踏来,地面上微微震动,似地动天摇下凡一样声势,脊背上登时阵阵汗出,只见金捕头一步步退后,又一字字道:“ 金甲飞天?”
脚步声停下,就在袁六身后,一只手搭住他肩,肌肤白皙,指甲修得圆润整洁,虽说手背上的纹路显了年纪,却仍短短肥肥,如小猪蹄子一样可爱。
这只手,扶过袁六亦打过袁六,翻手入厨房,覆手出厅堂,过去十五年,操持袁家上上下下家事,就化为灰烬,他都认得。
霍然转过身去,韩雪云近在眼前。家常衣服,松松挽一窝乌发,额角不复少女时光洁,两眼却澄明。
寻常主妇。
但寻常主妇身后所留下的脚迹,怎能够碎石裂砖,不见作势运功,闲闲将行过的路,青石花岗,尽数化为齑粉。
凭那一双着绣花小鞋的脚,青缎鞋面上,甚至未曾沾染半点尘。
她看也不看金捕头,搭着袁六,轻轻道:“阿离在后门备了马,午夜之前,应可赶到谢家,你去吧。”
袁六望望她,望望她身后,再回头望望面色铁青的金捕头,唇边一丝苦笑,慢慢浮起来。
“你当年骗我。”
雪云垂眼,哀伤之色一闪即逝,黯然道:“是我对你不住。”
十五年前,凭一身说书的本领江湖游荡,袁六去到天津城,落脚在一家小客栈里,白日说书,赚取几个行脚钱,晚间挑灯,苦苦想奇情怪事,以博日说日新,聚拢些常客,否则翻来覆去讲几部古书,谁耐烦听十遍?有一日肠枯脑干,烦恼丛生,忽听到外面嘈杂声大作,灯笼乱舞,人马齐喧,不知出了什么乱子,他是胆小的人,忙忙赶回房间,门窗刚闭紧,走去书桌前,拿灯一照,便发现底下下藏了个人。
是十五年前的韩雪云,黄黄一张脸,眼湿湿向他仰望,怯生生哀告:“外面人冤枉我是贼。”一低眉,泪珠子断线一般落下去。
就这一声,将袁六一颗心泡在温柔里,再也化开不去。藏了她这一回,再藏了一日,那小小房间里抬头不见低头见,情不自禁痴缠,竟足足藏了两个月,再之后想办法脱了身,两人索性拜了天地,要长远相对,反正都是自小身世凋零,更无倚靠的,更不用向谁交代三媒六证。
袁六只问她一句话:“你到底是不是贼。”
她俏生生咬嘴唇,委委屈屈,道:“不是。”
到今日,儿女双全,家业齐整,他忽然梦做醒般,听自家的妻在面前凄然道:“我对你不起。”
双双儿怔住,门闩一响,雪云抬眼一望,泪犹在眼,手掌在袁六肩上轻轻一按,身子一朵云般飘了出去,快如闪电,眨眼到了金四风眼前,伸手按住他开门的手,峭然道:“莫走。”
金四风猛地大喝一声,双拳急出,推山破土一般打出来,虎虎有风,空气发出撕裂般声响,雪云半点闪躲之意都没有,娇弱身子,硬生生挨了这一下,袁六看在眼里,倒像打在自己身上一样,喉头一甜,狂叫了出来,拔脚就奔了过去,一把抱住雪云,惶惶问:“你怎么样,你怎么样。”
雪云在他怀里,两眼又是泪光莹莹,低声道:“我就这样死了,也觉得心里欢喜。”
袁六当她被这一击打坏了身子,心中大痛,手里抱着人,还跌跌撞撞扑过去要和金四风撕打,奔出两步,却见金四风满面惨白之色,两只手臂以极诡异的角度吊在身子两边,竟然齐齐断了,这威猛的捕头,进门之初,以一只极硬的拳头打破数寸厚门板,摄人以威,现下报应来得都快,一招之间,已经废了。他倒也剽悍,断骨何等之痛,一声也不哼,瞪住雪云,道:“果然是金甲飞天,刑部通缉你十数年,居然被你隐在此处逃脱,今日金某算走了眼,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袁六听得目瞪口呆,叫道:“你说什么。”
金四风满头大汗,唇角犹自浮出一丝讽刺笑意,道:“我说你这个蠢才,和江湖中最心狠手辣的婆娘同床共枕,你可知,当年她杀人,鲜血浸透方圆一百米土地。”
袁六拨浪鼓一样摇头:“你胡说,雪云连鸡都不杀,回回要我去镇上请屠夫来动手。”
他说到此处,自己也心虚,声音低下去,看看那条碎开的石路,心里一阵难过,对雪云道:“是真的吗?”
韩雪云已从他怀中站起,静静立在一旁,听得问,容颜黯淡,向他勉强一笑,道:“是真是假,此时问来,有何必要。”
她走到金四风身旁,伸手抓住他衣领,提小鸡一般,将偌大一个身子提起来,走回厅堂去,放在椅子上,金四风凛然道:“你今日杀我,行藏必露,刑部高手如云,迟早将你捉拿归案,金某一条命,都算值得。”
不防袁六屁滚尿流上来,赶忙将金四风护住,对雪云道:“不可杀人。”
雪云转过来,搂住他腰,脸贴在袁六胸口,贴了许久,站直身子,柔声道:“我过了十五年好日子,已是上天极眷顾,你放心,我不会杀他。”忽然出手将他一推,却推得好,不轻不重,身子平平飞出去,飞到厅堂转过道入口,落地即站稳,一个踉跄没打,好似坐了一回秋千般,远远只听到雪云道:“你放心,只要我家相公了愿,将我家孩儿安置好,返来告诉一声,我便跟你去。”
袁六心如刀割,撒腿又要往回跑,后门一开,家里两个小厮冲出来,双双将他拉住,押了出去,空地里车马都备齐了,按在车里,不由分水,就跑了起来。袁六气得暴跳,正要不顾一切滚下车去,分明又看见座上竟然还有两个孩儿,小女儿正躲在哥哥怀里,怯生生看着他。一时呆了。
一个小厮赶车,一个坐在赶车位侧,转身掀开帘子,对袁六道:“夫人说了,要我们带你和哥儿姑娘去洛阳谢家,那捕快是冲她来的,日后没了她,也要好好过日子。”
袁六听到后一句,痛上心肝,顾不得两个小儿都在面前,掩面大哭起来,一面哭一面道:“糊涂娘子,怎的都不问个青红皂白,他哪里是冲你来的,他明明来寻我。”
这才醒悟适才捕快打破大门,雪云如何就将他侧身掩住,分明这十五年来,时刻提防有这一日,随后抽身便走,想的是自家已经败露,要延宕些许时刻做周全安排。万万料不到刑部干将上门,目标是自家男人说的一部书。
世间阴差阳错,这样无可奈何。
一路兼程,无话,袁六抱了小女,看两个孩儿懵然无知,嬉闹一阵,都昏昏睡去,这光景心事纠结,千头万绪,不知不觉红日西斜,入夜又急忙赶了许久路,幸好小厮跟他长久,年年一起到谢家拜见,轻车熟路,没出什么岔子,二更时分,总算到了谢家大门前。看更人听得响动,过来接下一行不速之客,认得他是来说书的袁先生,虽说深夜不便打搅主人家,但安置下来热水汤饭,十分殷勤。
第二天一早,袁六肿了两只眼睛,脸色一袋汤包般松松垮垮,跟下人去见谢家老太爷。
谢家时代居洛阳近郊,传说祖上历代高官,近代子孙不好读书,偏生又于货贾一途得了风水,因此一直家道兴旺,老太爷膝下四个儿子,取名胜衣,明衣,寒衣,无衣,东南西北各居一方,遥相呼应,连通生意关节,各有偏重,又是一体,一年中轮流返洛阳侍奉老夫数月,年下除夕,便齐齐团聚,尽享天伦,此际才十月,因老太爷病重,一家人也聚齐了,此时都在床前,见袁六到来,谢家大少爷胜衣迎上来,两人各带哀容,袁六且抛开自家心事,低声道:“老太爷可好。”
谢家儿郎,个个跟承父辈,都是容长脸子,清瘦挺拔,一色穿青色长衣,立在床边,打眼一看就是四根竹子,其中大少爷尤其高得厉害,当家理事辛苦,就富有四海,也度饥荒一样皮包骨,他和平常高矮的袁六说话,要先作一揖,许久不能直回腰去,礼数周全,道:“今日稳下来了,才喝了点老参汤,你过去给他瞧你一眼。”
袁六抹了一把眼泪,上前去,见那老太爷整个人包在厚丝被里,只露出一张脸来,眼深深闭着,皮色焦黑,两颊陷下去,呼唤了数十声,才眼皮微微一跳,睁了一线,向袁六茫然一望,定定的,许久像回了神,嘴边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笑意,喃喃道:“六啊,去吧。”袁六泪如雨下,又不敢哭高声,歪在老太爷床边,呜咽了几声。
谢家几个儿子都上来,将他半扶半抱,放在椅上坐好,上了一盅莲子定神茶,反过来劝他道:“袁先生有心,莫太悲伤。”袁六自觉羞愧,忙用袖子满脸一擦,勉强笑道:“实在老太爷对我,恩重如山,这许多年照拂,还没半点回报。”
胜衣道:“这许多年,你便如一家人,无须说这许多客气话,来,我们到外头喝一盅茶。”
他一马当先,引着袁六出了老太爷房门,两人慢慢走,谈起老太爷这场病的由来,又谈起要听场书的心愿,谢胜衣忽从袖里摸出一卷书,道:“老六,这是你上回来落在家的罢,老太爷身子好时,日日放在枕边闲看,说残章无尾,最是惦记结局。现下看不动了,要劳你说给他听。”
袁六接了这本书过去,见厚青皮纸包面,拿细麻绳穿扎齐整,上面三个蝇头小楷,端熟圆转,写着---空宅记。
此刻已经诧异,翻开来看,并非坊间印本,乃是在上好白纸上以极细小楷抄成,抄的人备极精细,一字一行之间,停匀有致,厚厚一本,不知花了多少工夫。
袁六暗叫一声蹊跷,问谢胜衣:“这书,老太爷从哪里得来。”
说话间到了宅子前庭,胜衣延他入座,叫下人奉茶,这才回转身,道:“不是你上回来拜寿,走时撂下的么,老太爷还说你费心,知他眼神年来不好使了,看不动印本,花老大工夫抄给他。”
袁六摇摇头,道:“不是我。”
扬扬手里的书:“这书里故事,是我前几个月自家胡乱想出来的,只在镇上魁星楼试讲过两次,起草的本子丢在家里,并无人看见,谁这样快手?就一字一句记,也记不了这么全。”
他一页一页翻这书,越想越觉古怪,不由得聚精会神看下去,浑然不顾旁边还有个谢胜衣,这位少爷倒也不为然,唤了小厮过来,交代些长短,相安无事。
坐了一阵,谢家四少爷无衣出来,说老太爷精神尚好,适才医生又来查看,说这几天都无大碍,既如此,便如前所说,明日请袁六费心,将一出书为老太爷尽力说了,了一个心愿。袁六惟惟应下,回房去,谢家人茶点殷勤,将他一众大小,照顾得好不熨帖,一宿无话,在灯下细细将那手抄的本子看了。
次日大早,厨房里送了热水手巾来洗手脸,四碟甜咸点心,杂粮粥,几色荤素下粥小菜,备极精致,饮食完毕,几个丫头七手八脚带了两个孩子出去,说上园子里玩耍,稍后带到集市上逛逛,免得分了袁六的心,当爹的立在那里见两个小儿蹦蹦跳跳远了,想着雪云在家,不知道怎样,真正有心无力,不由得辛酸。
他将自家捡拾洁净,谢家四少爷无衣亲来延请,一路到了前厅,今日好天色,光灿灿太阳自四窗照进来,亮堂得耀眼,满厅都是人,望去衣冠俨然,竟都是洛阳城里有头有脸的人物,顺次坐了,炯炯看他。
袁六不提防这阵仗,吃了一惊,悄悄问谢无衣:“这是?”
无衣比三个兄长都胖些,坐镇最为富庶的南方,专营典当,面团团的,渐渐有大掌柜的迹象,他平素话不多,气象端方,简单道:“是家父的意思,请旧交亲友今日都来聚上一聚,日后相见,未必有期,六哥你等一等,老太爷一出来,咱们就开始。”
老太爷的样子,比昨日又精神得多,大概大太阳下,人的元气饱满,靠在软榻长椅上,包了皮裘,四个精壮下人小心翼翼抬了出来,安在厅堂正中,他微微拱手和四向八方的人打个招呼,来客纷纷上前,谢胜衣并三个兄弟站在老父榻前,代与来客致意,足有两盏茶功夫,才将各个客人劝回原座,换了新茶,轮到袁六上场了。胜衣到他身边,叫了两声,一时间这说书人也不知怎么了,兀自发怔,毫不理会,眼睛四下乱看,念念有词,甚是古怪。
你道袁六发什么神经?莫非是怕了眼前场面?但说书人江湖流落,生平最怕的一件事,非神非鬼,乃是气宇轩昂登台,台下落索,可以罗雀,就空有苏秦之辩,敬亭之才,也只好喝盆洗脚水,独生闷气。
他今日一进这处大厅,便觉有什么物事甚是古怪,细细思索,又说不出所以然,只见人来人往,招呼致意,旧友生死别离,正是极感人的,不免自家也念想所受大恩,暗地里掬一把泪,偏脸去擦时,看到三少寒衣,青色长袍领子上露出一角鸭蛋绿锦缎贴身褂子,那颜色似有似无,却一道门匙般,将袁六脑子开了个通透。
此情此景,如此熟悉。
如梦境在前,旧事在眼。一点精魂,怕不是前生来过,就真来过,也记不得这样详细。
看周围那一色十六套描金椅,搭石青金钱蟒毛底子软垫,两边一对梅花式小几,几上美人对镜大瓷兜,兜里满满时鲜花卉,堂子正中高悬一个青地大匾,上书四个字:诗礼传家。连那点衣领上露出的一点绿。
桩桩件件,分明都来自“空宅记。”
那一本不知何人记录,何人拿来此处的空宅记。
最后一页残破不堪,故事正到紧要,说道那宅子中诸人齐聚,老太爷出厅会客,光灿灿一个太阳照得四壁辉煌,日头移在墙上,正是已时,那家少爷随侍在侧,浑不知一场大祸迫在眉睫。猛然间一支凌云箭,破空自屋外射来。。。。
袁六大叫一声,一把推开身边谢胜衣,和身扑了上去,将老太爷跟前人撞出老远,恰在此时,一支羽箭无声无息,自厅外闪电一般飞来,笃地一声,将挡在老太爷身前的袁六左边肩膀,射个对心穿。满堂大惊,纷纷起立看这变故,然而一立起来,竟见门外又有无数飞箭,蝗虫一般接踵潮涌而来,显然意不在伤人,只是摄人肝胆,因此一圈笃笃笃连声,都射在三面墙上,射得好,恰是一个大圈,将屋内人都拢在羽簇下,划地为牢也似。一干人大乱,各自狂呼乱喊起来,团团转,许多人不顾斯文,便趴在桌椅之下,胆战心寒
大少爷胜衣虽吃惊,神色倒还镇定,急忙招呼自家兄弟并下人将老太爷避入内室,只有无衣手在几上一按,不见身子用力,瞬间一叶青苹般轻飘飘抄出门去,转眼人影不见,这年少发福的胖子,竟是一等一的轻功高手,然而不出一刻,又一步步退了回来,面色铁青,眼中光芒闪烁不定,竟是极恐惧的神气,厅前不见人,空空如也。
堂上宾客,面面相觑,俱各惊慌,忽然听那缠绵病榻上,连话都说不出的老太爷,以极轻微的声音道:“胜衣,请诸位嘉宾自后门出去,你与寒衣一路送回洛阳,切勿有差错。”
他话音刚落,偏生有人耳朵那么好,听了个正着,在屋顶上大笑几声,道:“谢老爷,何必如此费神,我等寻你而已,其他人但走无妨,动作稍快即可。”
这声音粗悍铁硬,极刚猛响亮,便如一连串炸雷,三月惊蛰滚过耳际,响得头脑嗡嗡嗡嗡,众人惨然变色,身体稍弱者已站立不稳,摇摇晃晃,跌于椅上的,委顿在地的,三必有一。摄于来者之威,蒙了赦令,各都挣扎起来,纷纷相扶,头也不回地自逃了出去。
本来一团热闹的大堂之中,转眼之间,只留下谢家一门,还有个肩膀上血流如注的袁六。
无衣一直立在门口,那逃命的人自他身侧经过,还特意绕上一绕,以示自家与谢氏一门,不过泛泛,绝非值得连累之辈,这四少爷不怒反笑,转过头道:“大哥,这些人当年考功名缺盘缠,年节手头紧时,上门来可不是这副嘴脸。”
胜衣面上毫无表情,看着袁六,护在父亲榻前,看着袁六,道:“老六,你到后面去,叫下人为你包扎了,车马都在,你选精良的,带上孩儿,回家去吧。”
袁六肩膀上那箭,倒没有伤到要害,血流了一阵,凝住了, 乌黑一团结在那里。他脸色因为失血惨白,其余一点惊慌之意都没有,摇摇头道:“大少爷,我今日是来为老太爷说书的,这出书没说完,我就死也不会走。”
他说完这番话,径直走到大门前去,喊道:“老焦,我知道是你,出来吧。”
有个人自屋顶上轻轻落下来,叹口气,道:“老六,你就是这么倔强。”
果然是焦管家。
照旧穿件黛色长衣,走路时腰身微躬,似时时准备听从谁人差遣也似,一张刀削脸,小眼睛,惯了低眉看人,郁郁寡欢的相貌。此时慢腾腾走进来,双手笼在袖里,又看袁六一眼,道:“你怎知道是我。”
袁六苦笑道:“你忘记我做什么营生么,别的本事就没有,听人说一句话,就过了十年二十年,再听一次,我都是认得出来的。”
他越说越恨,上前推了焦管家一把,道:“你忒狠毒,我不过是不为相府老爷家说场书,怎么就打到这里来,闹得人兵荒马乱。”
焦管家听了一怔,忍不住哈哈大笑,一面笑,一面拍着袁六肩膀—未曾受伤那一头,恰似日日在魁星楼上,听书听到好笑部分,前仰后合一般,笑了半日,眼角儿竟笑出泪花,喘着对袁六道:“好袁六,关是关你事,不过没这般严重,你且让在一旁,等我将正事办了。”
不见他用力,袁六身子忽然一轻,腾空而起,轻轻落在角落一张软椅上,口大开,话都说不出来,一是爱妻,一是焦管家,都朝夕相见成十年,一旦变出真面目,简直怀疑曾经沧海是梦,从来未清醒过。
他的梦还在发,一时都没有醒的迹象。
只见焦管家缓缓上前,谢家四位少爷一字排开,挡在父亲身前,胜衣沉声道:“你是什么人。”
焦管家作了一揖,和颜悦色,却不答他话,直对老太爷道:“谢老爷,当初的交易,您没有忘吧。”
四兄弟各自对望一眼,寒衣脾气最急,抢白道:“什么交易?我父一世读书人,并未有什么生意在外,你想必找错人了。”
焦管家侧耳听不到老太爷半点声音,不由得叹气,对那四兄弟左右端详,道:“四位少爷现下长这样大了,玉树临风,俊爽可喜,不枉你父当年一场牺牲。”
他说的话没头没脑,句句却都含义无穷,隐有风雷在后,令人自危。四兄弟不知如何回答,一时满堂静下来,这安静便是大雷雨前的乌云压城,叫人喘不过气。
胜衣忽然上前,将长衣挽在腰上,站在当地,道:“我不知你所为何来,但今日若对我老父不利,除非踏着胜衣的尸体过去。”其他三人听了,纷纷上前,自兄长身后站成一队,眉目开张,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意思。
焦管家的样貌形容,在谢胜衣前一衬,凭空委琐许多,只见胜衣长衣微微鼓胀起来,随呼吸起伏,显见内息流转丰沛,绝非三脚猫一流的庸手,偌大一个屋子里,静静里只听得到老太爷一人的粗浊呼吸,一进一出极急促,命若游丝。
焦管家凝望那四兄弟同仇敌忾,唇角一丝神秘笑意一闪即逝,后退一步,道:“请。”
谢胜衣再不犹豫,一掌推出,沉如铁石,焦管家点点头,道:“大开碑手这十年,倒没有撂下功夫。”往后微微一退,抬手在谢胜衣手腕上轻轻一点,借这一点滴溜溜转了个圈,欺到了他的身后,胜衣一声闷哼,手腕软软垂下,转身追已不及,焦管家已迎上明衣,后者双臂张开,一头熊似的,合身扑来,明衣本来极瘦,此时不知用了什么功夫,整个人胖大海一样发起来,脑上颈上肌肉爆涨,青筋鼓出,一条条的,一动有龙虎之威,焦管家又点点头,道:“无量瘦金刚,你都一直修炼有道。”一面说一面伸指点出,自他头颈以下,快如闪电,一连点出数十指,每一指皆轻如春风,却烈如纯酒,将明衣发力之关节,一口气锁住,明衣脸色登时化为惨白,上下骨骼一阵乱响,颓然倒在当地。
两人败北,已见出焦管家之武功,实在深不可测,他转过身,见寒衣和无衣,仍紧紧守在老父身前,无衣更将兄长一并拉在身后,嘴唇闭成一条线,将焦管家盯住,他之前追出去,显然已经吃过后者的亏,但此时让也不让,胜衣此时扶起二弟,跌跌撞撞上前来,四人一字排开,打定主意玉石俱焚。
焦管家又是莫名其妙一笑,提高声音,道:“谢老爷,您终该满意了?”
老太爷终于答话,哼了一声,道:“胜衣,你们让开。”
两人终于对上面,老太爷枯槁面容上,丝毫没有大难临头的恐惧神色,倒像遇到什么大喜事一般,奕奕有光,他久病在身,偏偏有力气爬起身来,对焦管家极郑重地一点头,道:“有劳你。”
焦管家对他拱拱手,道:“哪里,受人之托,忠人之事。”
谢老太爷咳嗽两声,嘴一口血丝隐现,眼角翻白,靠回椅上,喘着气对四个儿子道:“胜衣,明衣,寒衣,无衣,不许多问,我要你们即刻起程,返去买卖地方,过两日,如有人拿着一块这样的令牌过来提款,要多少便给多少。”
他颤巍巍一只手,自贴肉的胸前摸出一块玉石雕刻成的圆牌,上好翡翠,莹润葳蕤,上面刻了两个字,胜衣迷惑不解地接过来,上面两个小篆字,写着:桃源。
他不敢违抗父亲意旨,但忍不住问道:“父亲,这到底怎么一回事。”
谢太爷痰在喉头,喘得厉害,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眼睛望向焦管家,焦管家知他意思,道:“四位少爷,十五年前,你们号称四杀,连劫长江上一百一十条货船,杀人无数,犯下滔天大案,刑部侦骑四出,满天下搜捕,闹得无人不知,最后却不了了之,这些年改邪归正,生意做得顺风顺水,大概是不记得了吧。”
四兄弟面面相觑,无衣忍不住道:“你说什么。”
他指指自己,指指兄弟,道:“我兄弟四人自小便被父亲送去各大买卖行,历练十几年,自学徒做起,才有今日,你说什么四杀,怕不是认错人了。”
焦管家点点头,道:“你们入过桃源,自然是不记得了的,不记得也好,好好过日子。”
他缓步上前,在老太爷榻边停下,在病人额上轻轻一抚,叹息道:“天下父母心,你父愿以余生之命,效劳桃源,并所有家财,只想保你四人平安。”
叹口气,道:“去吧。”
仿佛是听了命令一般,谢老太爷身子猛然一挣,在长榻上蹦了两下,随即瘫软下去,两眼一翻,一口气没提上来,三魂尽散,死在当场,脸色却颇欢愉,毫无憾态。
谢家四个儿子齐齐发出悲鸣,老大老三都扑上去看父亲,无衣却转过身来,冲向焦管家,连扑带打,不成章法,狂怒道:“你害死我父亲,我与你不共戴天。”
焦管家也不罗嗦,连退数步,退到角落,将袁六提将起来,后者看着场上一系列变故丛生,惊得口大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焦管家提了他,毫不停留,窜出门外,无衣奔着追出去,却见屋外一圈衣甲鲜明的弓箭手,强弩上弦,严阵以待,不由悚然顿足,焦管家纵身跃过弓箭列队,回身道:“孩子,回去吧,安葬老父,好好收起那块牌子,日后必有用得着的地方。”
提着袁六,欲待要走,袁六终于醒了神似的,在他手下,忽然大叫:“放我下来。”焦管家一怔,偏头道:“你做什么?”
袁六肩上创口又发,血汩汩而出,他毫不在意,昂然挣下地来,挤开弓箭手们又走进去,站在无衣身边,朗声道:“焦先生,我不知你是谁,我亦不知道你与老太爷有什么瓜葛,但谢家于我有大恩,你今日逼死了老太爷,我是决计不会跟你一起走的。”
焦管家听得跺脚,看着袁六,口气又软下来,道:“你今日本该在相爷府,好好说完一场书,空宅记的结局,就在你家柜里,哎,偏生倔强,要赶到此处来,趟一场浑水。”
袁六脊背上一寒,失声道:“结局?什么结局?”
他脑子纷纷乱,猛醒起之前在魁星楼上第一次讲空宅记,乃是大团圆结局,犯错的都改错,清者都清,浊者亦良心发现,那家子上下,和美过活,焦管家听罢前来,说这样收煞,实在虚伪,不类世情,不如改成老太爷一命归西,后辈们受些教训,袁六与他常年切磋惯了的,常听他意见誊改完善所说的本子,便道:“不如你写一个新的给我,我照说瞧瞧,是否好些。”焦管家第三日真的送了一个卷子过来,只是事情一忙,没顾去看,就撂下了。
他此时一想,寒毛上竖,推到前头金捕快所说的数桩命案,所涉的故事,虽都出自袁六之口,打底的本子,却都在焦管家搜罗而来的许多所谓奇事异状之中,莫非?
焦管家见他脸色一变再变,心中雪亮,不等他问出来,道:“正是我。”
又道:“你放心,我并非杀人魔头,那死去的三人,都死得心甘情愿,只因他们若干年前,遇到极大的坎过不去,因此做了一个交易,今日命运,是一早定了的。”
这话说出来,便如神灵一般傲慢,能定人命运,是多大的威权,就贵为天子,也未必能从心所愿,这焦某区区一个管家,如何做得到鬼使神差的一切?
诸多疑问无从解答,焦管家见袁六楞在那里,却半点要走的意思都没有,摇摇头作罢,手一拍,那圈弓箭手立刻列队后退,转眼成一纵列,消失无踪影,焦管家又看了袁六一眼,转身就走,走了两步,回头抛出一件物事,袁六一把接住了,又听他道:“老六,你平常软弱,骨头倒硬,我是很佩服的,今日一事过了,日后恐怕是无法相见了,你记住,我自桃源来,若万一有极大的麻烦事,便请谢家少爷帮你寻我,我必来救你。”微微一笑,放开步子,鬼魅般消失在极远处。
袁六心中一片迷惘,张开手掌,见是一块玉牌,与老太爷临死摸出来的一摸一样,上面也是两个小小的字,桃源,此时无衣奔回屋子内,谢家大小大放悲声,带他一双儿女上街玩耍的丫头恰好嘻嘻哈哈回来,在门口被哭声唬得大惊,放开孩子,奔了进去,袁六紧紧抱住至亲骨肉,蹲了下来,正午太阳笔直晒下来,深宅内哭声绵长,又像是梦境,他把头靠在儿子小小的身子上,想到还在家里等他回去,凶吉未知的爱妻,一切都那么不真实,不记得什么时候焦管家跟他闲谈时说过的一句话浮上心头,他道:“这世上,庙堂江湖都多惆怅,不知何处是桃源。”
不知何处是桃源。
仇毅然这一生所可自矜的,一是身世,二是功名。祖上三代,都是六扇门中好手,到他厚积薄发,十六岁入行,积功十七年,三十一岁升为京城总捕头,行事又毒辣又利落,天子脚下踏马立威,将地界上收拾的干干净净,极得刑部看重,眼见得前途无量。
然而世人都只见他的风光,可见不着他的寂寞。
这一晚又是极夜才出得衙门,月明星稀,秋气已深,满地霜浓伶伶,他独个儿慢慢走,一阵风来,忽然觉得饿了。
就铁打的汉子,也要吃饭,这几日是刑部岁审,当今朝廷清明,法例严密,刑部办事的手脚,都审慎了许多,一年积累的卷宗,一件件搬出来察看,判定断案公平与否,倘若冤假错漏,便需一桩桩拿来重看,忙到他马不停蹄,不要说吃饭,就厕所都没功夫上,只好少喝些水。
这都罢了,恰恰又遇到金四风返京,废了只手,可出人意外地把当年纵横天下的女贼飞天罗刹逮了回来,闹了个人仰马翻。
京城半夜,万户千门,闭得紧紧实实,唯一有东西吃的所在,是一条叫做鬼街的小巷子,自巷头到巷尾,密密麻麻小铺面,三两张桌子的格局,卖些火烧馅饼,卤水杂肉,面食小菜,夏夜热闹时候,川流不息地吃客,都是半夜才来的游神,切两斤卤肉,要一瓶白干,呼五喝六,沸反盈天,十分热闹,不过天气一凉,北方寒气重,寻常人就不肯出来了,生意差许多。
仇毅然独在京城,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常时也到鬼街吃饭,最喜欢去的店头在巷子最尾,卖的东西和其他店铺大同小异,胜在店堂大些,浅浅的还有个二楼,偶尔行路经过的江湖艺人歇脚,吃饱了,来一曲胡琴长横笛短,无端助个兴。
一进门,店子里冷冷清清,鬼都不见一个,连小二都无影无踪,不知窝在什么角落睡去了,倒是楼上隐约传来说话声,仇毅然选了最靠里的一张桌子坐下,面对门,扬声喊:“小二,倒口热茶。”
这店子里的小二只得一个,花名皮猴,生意最好的时候,上上下下十几桌客,连门外站着等位或要买了熟食包起带走的,他一个人一双手,点菜,上菜,加菜,要茶,要酒,要人,应付得风生水起,眼明耳准,脚不粘地,精瘦一个身子在堂子里穿花一样,他也不要笔纸,他也不问二遍,任你多少吆喝,打点来滴水不漏。京城里四大酒楼,就每张桌边焊住一个跑堂的,行动起来还不够他快捷。
今日奇怪了,喊了两声,居然半点回音都不见,,楼上一浪一浪,人声越来越响,忽然哗啦一下,哄堂大笑,竟是有许多人在上头扎堆的光景。
仇毅然难免纳罕,这天色也不是唱戏的时候,搞些什么名堂,起身慢慢走上楼去。
果然是一楼的人,皮猴笼个手站楼梯口,再往前桌桌占满,三教九流会起来的人,个个眉开眼笑,直愣愣望着店堂子前头,那里两张宽板凳搭了个小台子,上头站个四十来岁,白面无须的说书人,灰长袍皱可腰杆笔直,手里拿把扇子正一张一合,说到酣畅处:
那小包被人拐走,一去就是七年,这七年中可怜一对父母,日日以泪洗面,想那娇儿从来没单身出过远门的,这离乡背井,生死不知,诸位,怎不活活疼杀人。
不表二老痛心,就说当初,小包被那婆子带着,舟车转换,千万里的奔波,一路上两眼被牢牢蒙住,一时听山鸣,一时听水响,朦胧里不知过了多少地方。终于有一日蒙眼布被取下,四周一看,自己正站在一个极大的庭院里,金碧辉煌,周围行来行去的,都是些顶天立地,碧眼红发,或浑身上下漆黑的怪人,个个直楞楞将他打量着,从身量相貌看,小包这样秀气的,活脱脱就是一个小玩偶。
那拐卖他的婆子,此时正与一个怪人耳语,满脸陪笑,须臾从人手上接了一个红绒的小包裹,解开来听得叮当乱响,显是银钱,数一数,眉开眼笑的,看也未多看小包,扬长而去。
那给钱的怪人上前来,捞鸡仔一般将小包拎在手里,开声说了一句极古怪的话,就似头上打个炸雷那么响亮,可怜小包不要说不懂那方言语,就懂时,也给这雷给炸昏了。
不管他懂是不懂,那怪人将小包提到眼前,上上下下看了一遍,似颇满意,于是一路拎进去,要知他将小包拎到哪里,自后又有什么样奇遇,今日天色实在晚了,一时也叙说不尽,诸位客官明日不妨请早。
他正说到紧要处,卖这样一个关子,正是说书人做长久生意的不二法门,卖得好,固然明日又满座,客似云来,卖得不好,节骨眼没拿捏正,一锤子的买卖,也就这样完了。
一群人十分过瘾,轰然叫声散了,哗啦啦下得楼去,皮猴这才见仇毅然站在楼梯口,急忙上来行个大礼,招呼他坐了,上壶热茶,连说怠慢。
仇毅然不跟他计较,只问:“这是哪里来的说书先生?也说得寻常,怎么这许多人都捧场。”
皮猴垂手站在一边,见问,就答:“是洛阳地面上来的,说自小无父无母,不知身世,人人都叫他老六,我们尊称一声六先生,在店子里说了上十天了,人家说书先生讲长本传奇,他独讲小篇章,日日都是讲整齐一个,再起一个新头,第二日继续。”
想必自己也听得十分过瘾,忍不住对仇毅然夸奖:“实在说得好,许多精灵物事,小的们和客人,想都想不到的,给他说出来,倒象就在眼前。”
仇毅然一面听,眼睛去望那六先生,正在台子上收拾,文文弱弱一个人,手脚精细,慢吞吞的,眉头一路皱着,和说书时神采飞扬判若两人。收拾完了,执起一个小包裹,孤零零走了。
皮猴正问:“仇大人,今天吃点什么?灶上新来一个师傅,会做几个淮扬小菜,您试试?”
仇毅然目送那六先生下了楼,充耳不闻皮猴说什么,忽然问:“怎么这个说书先生喜欢半夜说书?白天见不得人么?”
皮猴扑哧一声笑了:“仇大人,您三句话不离本行,小的们是很钦佩的,不过咱们这是鬼街,您不也只半夜来吃饭?”
言之有理,仇毅然委实是疲倦了,一笑了之,不再多想,叫了两个熟菜碟子,大碗白饭,扎扎实实吃下去,腹中饱满,精力又生了出来,出门前问了一句:“那六先生明日还来?”
皮猴点头:“大人也觉得可以听?那小的明日给您早早留个好座位儿。”
次日仇毅然果然又来,皮猴果然给他留了一个上好的座位,对正那说书台子,近在咫尺,晚饭毕,灯火上,过了半个更次的时分,六先生自搂子下慢吞吞走上来,举目一望,座都满了,听客见他上来,纷纷回头起哄:“六先生走快些走快些,这等得心焦,那小包到底去了什么地方?”
六先生面上挤出一丝若有若无微笑,上了台子,忽然一眼望到仇毅然,定了一定,又看过去了,手里折扇一拍,哗啦脆响过后,满楼鸦雀无声,听他自讲下去:
要说那小包被捉到什么样的所在?诸位生平,莫说见,想可都未必想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