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关小如,我今年二十岁。每年十月份我的名字会被写在学校的红色嘉奖布告上。我头发长长的,很好说话。
不论走到哪里我都这样介绍自己,所以不管谁提起我,都会这样描述。像一个定格了太久的画面,即使失真,也无懈可击。
只要你不是小远。只要你在网上找开心的时候,从来没有被一个叫罗刹的女子纠缠过。
“你不累吗,你还不下线吗,小如,把名字改了吧,罗刹这个字,不吉利”。
已经疲倦的时候,他总是这样跟我说话。他知道我是关小如,每次遇见时都只是微笑的关小如。关小如是很容易打发的女孩子,只是叫罗刹的时候,变了身。
每当他这样说话,我就开始刷屏,一万字的我爱你,一万字的我恨你,他于是理所当然的下机。永远看不到最后客气之极的再见。
我通过小远认识司马,有了生平第一个男朋友,他对我的赞美不曾使我更多的爱他,却导致我对小远的更多想入非非。不要以为女孩子是纯洁的代名词,她一辈子以为自己在诱惑面前大义凛然,而诱惑都是她去找的。由于对别人动脑子动得太厉害,我在司马面前常常陷入沉默,从而被绝大多数人误读为贤淑。后来我就以为自己真的是那个样子了。
我在计算机中心遇见小远,司马走在我身边,高兴地问他:“去我那儿吃火锅吧,有新鲜牛肉,我已经叫好人了。”小远小小的眼睛像狼一样闪起来,“牛肉?有多少?少于十斤的话,可不可以就咱们三个吃?”他这种严重脱离群众的提议自然立刻被打倒。司马炫耀般搂住我的肩膀:“小如要做拿手的煎肉排,你记得早点来。”小远向我笑了笑,看到我恰到好处的红了脸低下头,跟着司马婷婷袅袅地走远。
煤油炉烧旺了,整锅牛油火锅料开得酣畅淋漓。我坐在靠门处,时时注意往锅里加菜。整屋都是男孩子,就着凑份子买来的啤酒闹得沸反盈天。学校伙食质量历来只见持续恶化,所以五六个人半小时内干掉四斤牛肉是一件十分正常的事情。司马专注的再捞了一轮后回过头来问我:“还有肉吗?”最后的半斤牛肉我搁在门外的橱柜里,因为小远还没有来。我不知道他是不是不来了。他们像看耶酥一样看我。不显灵是罪过的。“还有一点,我去拿”。
房东的狗在下面吠,还有人“旺财旺财”的叫着。房东一边关门一边埋怨:“跟你说多少次了叫小强,偏要逗,不咬你咬谁嘛。”那人发出呵呵呵呵很有节奏的笑声,一路上了楼,进了门,第一件事情是检查一下食物和啤酒的存量。大家都叫嚷要罚酒,一人一杯。小远站在火锅旁瞅我一眼,招呼我换个位子:“嫂子来这,让我和司马挤挤,兄弟好久没热乎了。”他是司马的兄弟,在座的都是,当他们酒酣耳热,又想我去在弄点什么吃的,他们就会亲热的叫我一声嫂子。这种嫂子是很容易做的,可是不是每个女孩子都愿意做。
我小心的看着小远夹菜,牛肉放下去就没有了,我真应该留多一点的。
外面风刮大了,门缝里透进余威,都是刺骨。小远在和朋友聊天,像是没知觉。那个位子,最冷。
我在线上,每当他在的时候我都是在的。真是神奇。周星驰说:“只要有心,任何人都是食神!”他说得对,只要有心,任何人都可以成为情圣。
你感冒了吗?我问。
他说没有。谢谢。
吃得好吗?
不错,谢谢。
下次要吃什么。
还没想法。谢谢你招待。
他对我说了那么多谢,让我想起吴镇宇演的爱与诚,他一直对梁咏琪说谢谢你,谢谢你,而他是很爱她的。
我的手指很自主的敲在键盘上。一句忌讳的话第一千次出现在屏幕上:你爱我吗。不过这一次我取消了发送。我累了。
当酒足饭饱,满屋的男孩子就想起了还有没做的事情,当然也不早了,可是有些人的夜生活才刚刚开始。
我和司马一起把人送走,然后收拾。温良恭俭让,我想我真是个模范呢。只不过没有人会号召向我学习。男孩子们希望女朋友有个性。像小远的女朋友一样,永远热辣辣的衣着,和表情。
司马从后面抱住了我,酒气喷在耳根,很难受。“司马,你,”我扭动着想摆开他。门还没有关,我手里还拿着扫把。最重要的是现在我不愿意他抱我,即使已经让他抱过一万次。
“没有别人了。”他喃喃的说。打了个嗝。酒气和食物的臭气一起涌出,中人欲呕。他在清醒时是个好人,而且英俊,但是不代表酒后会特别一点。我脱不开他的手,冰冷的,拉开层层冬衣,一直伸进我怀里。我咬紧牙关才没有大叫出来。六十度的白炽灯赤裸裸的照着我的胸膛,还有无数因为屈辱和寒冷而起的鸡皮疙瘩。
我僵着身体站着,面对着门,司马的头沉重的搭在我的肩膀上,嘴在我的脖子上擦来擦去。下一步他会把我拖到床边或者沙发上去,我不知道他会做出什么来。
这个时候我看到靠墙的桌子上有一双手套,黑色的小羊皮男式手套,那是小远的,这样寒冷的天气,决没有人会把他的手套忘得很久。我的视线落在门外,小远就在那里。我的眼泪夺眶而出。他无声无息的立在门外阴影里,脸色惊奇而阴郁。我希望他走进来,不管是礼貌的,还是粗暴的,替我把司马拉开,然后对我说,没事了。我希望他这样做,但是我也知道他只会悄悄的走开,因为一对情侣正在亲热,多么正常的一件事情,他悄悄走了,同时心中充满鄙视,对罗刹的鄙视。不管他曾听到过多少次表白,事实总是胜于雄辩。他会对自己这样说。
我的猜测总是对的。他走了。这让我心如刀割。司马稍微清醒了一点,意味着我的处境越发糟糕。乘着他把我扳转过去的力量,我猛的把他一推,酒后的人脚下总是要轻些,就这样一推,他躺到了地上。滑稽的是,他竟然就此安适的躺下,准备睡着了。我抓住手套,理好衣服,浑身筛糠一样走出去,然后又走回来,给司马盖上被子,我希望他不要感冒,但是这不是我想关心的问题。
我在线上找到了小远。从十一点等到凌晨三点。机房里有空调,我还是觉得冷,屏幕一闪一闪的,当机太久了,被人踢了出来,我继续上线,继续当机,如果他不来,我不知道会等到什么时候。但是我不会睡着。
我总是可以找到他,因为我等的够久,周星驰说只要、有心。神奇的事情都是这样发生的。
他看到我在一点不惊讶。说了很多谢谢以后,他问,我的手套呢。
你不以为我在司马房间里睡觉吗。
我的手指比我自己刻薄。还有聪明。
他不说什么,很久都不说,我呆呆的看着显示器,接着我打了一句此时应该绝对禁忌的话,我爱你,小远。我真的很爱你。我想如果我这个时候找到一块豆腐的话,我也许会去死掉的。
我又掉眼泪了。跟着眼泪来的是鼻涕,不管林青霞还是饭岛爱哭起来都要遵照这个程序。我可以让泪水到处流,但是机房管理员不会容忍键盘上掉鼻涕之类丝毫引不起美好联想的东西。我抬起袖子抿了把鼻子。这是我最贵的衣服,伊都锦的。用它擦鼻子一点也不舒服。
你等了我很久吗。
他半天问了我一句话。
我说没有。这是我最后的志气。
到司马请客这一天止,关小如和他恋爱六个月十二天。可是罗刹在网上已经整整纠缠了小远一年半。有些时候陪在一个人身边不妨碍你去想另外一个人,但不是所有时间都可以这样度过。你总得选择。
司马在他房间的地板上,我的机房的电脑前,其他大部分人在宿舍里睡觉准备第二天起床到图书馆占位子。小远在某个我不知道的地方,也许是他女朋友的房间。他问我是不是等了他很久。我说不是,但是我明明就是。我已经等了一年多,在每个见到遇到的时刻容忍客套短暂擦肩而过。我还要等吗,还是不必了,我已经三振出局,在一场一个人的比赛里。想到这里,我几乎要痛哭失声。
小远从我不远处走过来。他停在我面前。他说:“我今天值班,就在这儿。”我第一个反应是,“能给上机票打折吗。”脸上还是花的。他说不行,然后他大笑了起来。
我们打的到很远的一家酒吧坐下,其实我不介意某一个屋檐,但是雨很大,我不喜欢感冒,因为我没有带手帕或者纸巾的习惯。我不能把鼻涕到处擦。
这个酒吧里只有几个人,布置得像我喜欢的恐怖小说发生地点,几对情侣躲在两张椅子造就的屏障里亲热,不时发出努力压抑的呻吟,我很同情他们,也许他们也很同情我。小远说给你叫点什么,我固执的不吭声,于是他点了自由古巴给自己,点了玫瑰史诗给我。老板窝在柜台后面睡得几乎掉到地上,当生意上门时,他的反应如同有人要借他的钱……
坐定。正戏开场了。我等了十七个月之久的表白时间,我一点不觉惊讶紧张,老天真是成全我,夜半突来的BIG SURPRISE.鼓掌吧。
小远审视咖啡十五分钟,然后抬起头来,然后笑了。
我也笑。有点莫名其妙的。他笑的更嚣张。然后对我说:你到底想干什么,直接说吧。
我觉得这句话与我想象中的台词不合,在没有准备的情况下,我回答:等一下你结帐。
小如你这么有幽默感,怎么跟司马在一起的时候从来不说话呀。他认为这种事情很奇怪。
但是我和他到这里来,不是为了解决我的恋爱困扰的。我说你喜欢我吗?
我问过他很多次,不过都没有面对面。这其中有原则性的差别。他这时候不再可以敷衍我。
喜欢。
他说。
他没有低下头作娇羞状,他看着我,一双狡猾但是可以相信的眼睛。我说明白了。
他和我曾经都误会了,以为这样的对话接着就要发生什么,发生可以影响生活的改变。真正到来的一刻,我突然想到,我还是可以回去和司马纠缠,并且越来越担心他感冒。
下次吃火锅,早点来。
他说好。
我们看上去有点失望,如同相亲的陌生男女,本来想得出结果的,结果却是没有下文。
咖啡杯空了。
凌晨六点,第一班公车在站台上嘎的停下。车厢里只有我们两个乘客。冬天所有的风从四面八方呼啸迩来,伴随公车以非公车的速度飞掠过街道。景物连成一片象一场语焉不详的动画片。笼罩着黎明前的深灰色。小远坐在我身边,如果这个时候去牵他的手,不知道他会不会拒绝,还有,会不会影响我天亮以后去和别人拥抱。我是个胆小的女孩子,我是乖出名的关小如。所以我很正经的观赏窗外风色。虽有非分之想,但还是执礼甚恭。可是,这一切都足够了。如果小远再一次乘坐清晨无人的公车,他一定会记得我吧,那也就是够了吧。
到学校的时候早点名已经轰轰烈烈的开始了,大批人涌出宿舍楼,小远观察了一下周围有无熟人,然后迅速和我说再见:孤男寡女在清晨结伴回校显然对评选道德模范没什么正面影响。我鬼鬼祟祟的溜着墙根往回走,突然想到,我以后可以不到网上去扮怨妇了,但是呢,我可以去约他,享受自调的暧昧而不需负担,这真是我能想象的最好结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