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1年,成都。我与秦朗四处看房子。中华园,芳草园,紫竹佳苑。城南聚集着一个个收罗所谓精英阶层的小区,售搂小姐的脸色都比别处好看。秦朗带回来大把资料,每晚埋头分析户型和朝向。该位仁兄学经济学出身,生平不打诳语,唯一只信堪舆,对风水之学,早已具备专业水准。他告诉我,新家大门对角务必要放上茂盛翠竹或巴西铁,因为那是财角,要有水有生,才聚得住财。我忍笑问他要不要去做手部整容手术,他不解张开掌看时,无名指与中指之间明晃晃一条缝,人人说这是漏财手。秦朗是幽默感欠缺的人,讪讪然缩起手,十分诚恳地解释:“那个DV是贵了一点,不过不容易过时,算是一次性投资好了。”我赶紧进房间去。

  恋爱四年,然后同居三年。仅仅不久前他去南方工作了三个月,此外几乎每顿晚饭在一起。据说这是个快餐时代,谁都遇得到一个以上的“MR.RIGHT”,杂志网络如此日日造势,该当没错吧,谁知我身边就只得一个,连我朋友的身边,似乎长期来亦都只得一个,再远到朋友的朋友——大概也不会太复杂吧。三贞九烈积久成习,走到街上一望而知是有主的女人,就差没有在额上贴大字道:已售。

  张罗买房子是因为想结婚了。秦朗喜欢结婚。他甚至喜欢这两个字。结婚,两个人连接到一起,而后就混吧。多好啊。我简直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学到了反讽。他倒不曾买钻戒引我至公众地方跪地求婚,但是把一切存折及密码交到我手里,而后闲闲道:“六月好吧,六月二十八日,那天有喜神,宜成亲。”我一时不晓得说什么好,傻傻地立在门前,看他照耀在读书灯光下柔和亲切的脸。良久,以一个“哦”字,做了配套的答复。只有在睡前两个人如常表情呆滞着刷牙擦手吃维生素的时候,秦朗到我背后,轻轻抱了一抱。我闻到他惯常用的牙膏味道,心里百感交集。

  和一个人在一起太久以后,一切东西会自动加上无趣这两个字,对于对方的体味或体液固然毫无反感,亦不存在冲动。走在街上,我已经会贪婪去追看一两个身材样貌不过将就的男子。事实上秦朗是业内著名的美男子,在沿海工作时曾经被专业杂志称是南中国地区最英俊的财经分析师。可是我已经麻木不仁。

  基本上我的生活毫无可挑剔之处,但不妨碍我觉得无趣吧。

  决定要结婚后,秦朗提议过我辞掉现在的工作,我刚刚回了一个“什么”,他就发给我一份婚前筹备事项清单及联系人名单,从候选喜宴酒店到新房子装修标准一应俱全,放在别人身上,我觉得这完全是幽默感发作的表现,可是秦朗是不一样的,他的人生,没有什么是玩笑。

  他也帮我分析形势:我从业培训,在公司不是什么大牌,不过也有猎头隔三差五的打来电话,由于所提供的职位与现在的几乎毫无差别,我也一直没有挪窝。一旦辞职,大约是不会有人哭着喊着求我留下来挽救世界的。

  这样一说,我呆立当场,几乎万念俱灰。做人呢,要么就言重九鼎,要么就命悬一线,都是刺激,就是不咸不淡要命,拼了要独当一面,却连该负责哪一面都不清楚。如此我只能作欢天喜地状,道:“好好好,我明天就去请辞。”那天晚上我在家里看昆德拉的“生命中不可承受之轻”,旁边的秦朗仍然在看房子,他喜欢紫荆小区的一套跃层,上面有屋顶花园,可以摆一桌麻将晒太阳喝龙井,事实上我们都不打麻将,但是家里没有麻将台的人,简直就没有在成都接待朋友的资格。我忽然问他:“阿朗,你有没有想过将来会有外遇。”他抬头考虑了一下,说:“不会。”我丢下书凑过去,“别怕我生气,我只是假设,假如我老了,丑了,你会不会找个漂亮小姑娘安慰你?”秦朗莫名其妙地看着我:“你老了我也老了。说到丑,你现在也不漂亮。”我很泄气。进浴室去看镜子,圆圆的脸,圆圆的眼睛,活象查理布朗,他从来不说瞎话,我是说不上漂亮。“我有气质啊,有气质不行吗?”我冲外面大吼一声,听到他发出的“咯咯”的笑声。

  我开始想象他有个情人会怎么样,像昆德拉笔下那个男人一样吗,在对妻子的爱与对情人的欲念中挣扎,在他那温柔而沉默的嘴里,会有什么样的情话,我都听过吗?

  如果我发觉,我会心碎吧,心碎是怎么样的。像我这样情路平凡平坦的女人,委实不知道心碎为何物,可是小说们告诉我,不曾心碎的爱都是肤浅的,我不知不觉竟然是一个肤浅的人了。

  我要闹吗,要打架,还是要告上他的单位,哦,他的单位不会管这种事情的,那我就要赔偿,要他给我多大一笔钱合适呢,想到这里记起来,他所有的钱都在我手里,而且他说要我转到自己的户头里去。

  这时候秦朗走过我身边,说,十二点了,睡觉吧,明天还要去签购房合同。我叹了一口气,站起来等他拿维生素给我,面前这个男人,哪怕在想象里都不给我低看他一眼的机会。

  我天天告诉自己,你真是个幸福的人,每次考试都及格,谈一次恋爱就结婚,将来生孩子也肯定不需剖腹,产后还可以自动减肥二十斤。诸如此类积极到变态的思想动员的结果,就是令我在过马路的时候,恨不得找一辆奔驰就一头撞上去,看是不是会立刻获陪百万医药费。

  四月二十五号是我在公司的最后一天,人力资源总监力劝我留下劝了十五分钟左右,立刻签署辞职报告着我走人,她还要我婚后一旦愿意上班就要打电话给她,接下来的那句话却是告诉我她的移民签证已经下来,不久就可以直飞澳洲,两分钟内此人转换了四五个谈话主题,没有一个得出结论,真是令我无所适从。带着一头雾水走到门口,看到外面一个黄色西装的美丽小姐正举手虚敲敞开的门,问道:“请问李宛小姐在吗?”李宛是我,我在,我不认识这个人。但我认识她身上的衣服,那是一个月前在意大利米兰宝资春季发布会上亮过相的新衣。那时候秦朗还在香港,为这套衣服我打了接近十个电话勒令他去卖血卖身为我采购。他却以式样不合我身材婉拒,未果,至今耿耿。

  她却仿佛十分熟识我,上下打量后,嫣然一笑,道:“李小姐,你好,我是妮可,妮可周。”我们-――我与妮可周小姐到公司底下的咖啡厅去坐,这里是皇冠假日酒店,旁边就是百盛,再过去是这个城市的消费中心春熙路,游人如织,咖啡厅生意仍然勉强,第一贵,第二既不可以打麻将又不可以掏耳朵,大多数有钱人也选择到大慈寺去发呆。其实我也想去,可是眼前这位状容精致到可以进时尚教科书的女子,显然不是我同去掏耳朵的好对象。

  她要了卡布其诺,我要了拿铁,忙着玩咖啡杯里那层厚厚奶油的时候,我感觉她在一分一毫地观察我。

  “李小姐,老实说,你真是令我十分失望。你知道我来做什么的吗。”她的开场白毫不符合社交规范,却符合有效沟通的三大准则,主题明确,倾向直接,内容简洁。我教这个,从学术上应该对之表示赞赏。

  但是我不能说:“妮可同学,你表现很好,要坚持练习。”我想我其实是舍不得我的工作的。

  她不要我回答。从手袋里拿出精致钱夹,翻开,好整以暇地递到我面前:“李小姐,这位男士,你想必认识。”我认识。那是秦朗,穿粉红细格衬衣的秦朗,意气风发地立在一张荷包相片里,没有笑,但是神情十分愉快。他手臂里环抱着妮可周,两人样子登对到极点。

  我说,咦,为什么秦朗抱着你。

  这句话噎住了我,我忽然想到,这是真的,无须想象,秦朗是有情人的。

  这瞬间我回到了四年前,大学刚刚毕业的时候,我领了学位证书,秦朗带我到皇城老妈吃火锅表扬我涉险过关,在我忙着和贡菜战斗不休的时候,他突然揽住我的头,轻轻吻我的额。他说,李宛,现在你可以搬到我那里去了。

  那时候,有一股冰雪般冷且清冽的感觉沿着脊背一路窜到脚底,是振奋,是苏醒,是眼前一亮,像一个被生活魇住的人,突然被一只手拉回到活色生香的世界,是潘多拉魔盒最后的储藏,是神说“有光。”真奇怪,此时此刻,我居然也有一样的反应。

  我淡然看罢那张照片,然后把探询眼光投向妮可。尽量客气地问她:“我可以为你做什么呢?”她微微吃了一惊。很快镇定下来。

  “李小姐,你觉得我们相不相配,我是说,我和秦朗。”“配。”我说。

  她显然有些疑惑,但还是继续想激怒我:“可是我觉得你和他却完全是不同世界的人。他很爱我,你知道吗?”我微笑起来:“不知道,不过,我们下下个月结婚。”妮可愣了一下,我看得出来她倔强眉宇后突然的一个抽搐,像是吃完苹果后感觉到有生肉的味道从胃中传来。极不愉快却无可奈何。她喃喃自语:“他没有说他要结婚啊。他没有。”看她把头低垂下去,事实上我很同情。一个她这样的女子露出疲弱之态,是相当残忍的事情。

  我试图安慰她,“周小姐,我很抱歉。”她猛一扬头。

  “你抱歉什么,你该为自己抱歉。我怀了他的小孩,你让他自由吧,他不爱你,结婚一定是迫不得已的!”我几乎笑起来。不错,我个性随便,信奉与世无争,可是我不是傻子,这个桥段会不会太老?

  结果她出示了化验单。名字年龄。医院盖章,大大的阳性符号。四十七天,那时候秦朗确实不在我身边。妮可观察着我的脸色,慢慢说:“看见我身上那套衣服了吗,宝姿今年新品,秦朗特意飞到香港给我买回的相识纪念礼物,你呢,他有帮你买这么昂贵的衣服吗?”我如何回答她呢,难道我说,任何了解我的男人都不会花钱帮我买这样的东西,因为我是一个惯于暴殄天珍的人,家里的窗帘束带找不到的时候,通常会派出我的YSL丝巾去值班。难道我说,秦朗工作将近七年所有的积蓄都已经换上了我的名字,任何时候我都可以动用任何数额的现款,难道我跟她分辨,每个月的信用卡帐单到时,很少为自己花钱的秦朗几乎只需要为我的附属卡买单。

  我只好不作声,伊有小小胜利感,挑衅地从咖啡杯后看我,我必须承认,或许秦朗和她在一起会更愉快些,她很美。

  我生活无趣,可是我并不准备放弃。

  我等她喝完一口咖啡,然后对她说:“打掉它,我帮你推荐医生。你这次来是想要多少钱?”我的语气非常强硬,斩金截铁,不容她有任何的反击。

  我有站牢我地位的自信,并非因为我以为秦朗爱我绝对超过爱她。对于秦朗来说,爱不是一个好的理由,他以利益最大化经营他的人生,无前景的投资是不容许的。而我,就是他个人生活上最大的投资,为期已经数年,各方面接近成熟,他不会为新的基金介入而轻易放弃。

  妮可脸色大变。

  我料到她会生气,但没有料到她生气到这个份上,竟然伸出手来,狠狠掴了我一个耳光。

  必须追溯到差不多十二年前,我和隔壁班的男生打架,脸部曾经受到过这样的外力无作为拍击。此外就是妮可,跃居第二。

  如果倒回去几年,我完全有可能站起来摆个姿势,而后就施展开著名的王八拳来个大打出手,但是我已经长大了,我从事一门专门与各式各样人打交道的行业,对于用什么样的方式伤害什么样的人而不用搭上自己,我已经相当精通。

  我拿出一张湿纸巾擦脸,一面紧紧盯住妮可,她仿佛在思考是马上离开还是留下来看我的反应,脸色阴晴不定。手指在轻轻颤抖。

  “周小姐,”我同情的语气仿佛刚刚是我打了她。“我非常理解你站的立场,你一无所有,所以必须强迫自己相信有所依恃。”“秦朗在全世界各地出差,他性欲十分强盛,所以每当在一地工作超过一定时间,就有寻求异性伴侣的需要,你只不过是其中一个,实在无须把这段关系看得太重要。”妮可脸色转为青白色。涂抹得法的腮红看上去好象浮起在半空中一样,十分打眼。她的手指颤抖得更厉害,紧紧抓住那张化验单。从心理学上说,她正在聚集最后的资源完成拯救性的回击准备。可是我是专家,她的自信这瞬间并不够多,我不会给她任何机会——为什么她打我呢。我都没有打她呀。

  “周小姐,我问你需要多少钱完全是出于女人道义上的立场,因为。”说到这里,我向她倾斜过去,一字一顿,我说:“因为秦朗先天性精子数量不足,他是不可能在正常情况下令一个女人受孕的,你彻头彻尾是打错算盘了。”

  那天晚上我回到家,给秦朗看我的辞职报告,他仔细过目,然后和我说起今天买房子的细节,如往常一样镇定分析环境地段升值潜力等等等等,在他描述中我注意到他的嘴唇形状十分漂亮,穿雪白的睡衣,胸口露出健身房训练得来的块状肌肉,我感觉到荷尔蒙急速分泌,春情勃发,不等他宣布睡觉时间到,我已经扑上去亲他,并且快速达到了进入所需要的湿润程度。秦朗非常吃惊,但并不反对。我们在起居室地毯上翻滚,房间中充满了愉快的喘息,他其实是床上好手,我比之前任何一次都体会得更强烈,一想到在我面前正努力冲刺的男人也是另外女人梦寐以求的爱郎,是需要我和她们斗智斗勇争夺的对象,我就感到难以压制的兴奋。

  这兴奋感染了林秦,他不同寻常地贴紧我,低低说:“宝贝儿,你今天好像特别开心呢。”我微笑着搂住他脖子,说:“因为人生还是很有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