妮可。
父亲叫她妮可,纯中文的发音,听上去如一声欢呼或叹息,随他喜怒,我疑心他从来不知,这名字的真正面目,是六个英文字母。
李小姐。
我叫她李小姐。自回国第一天在家里见到她,如此称呼,已经四年。她起初颇诧异,屡屡叫我:“不如叫我妮可。”偶尔也促狭:“或你照顾我自尊,叫姐姐都可。”
不能对她刻薄或轻浮,只能笑一笑走开,转头故我,她终于叹口气,将我一个小小的习惯当作事实,接受下来。
这晚我自外出差返,浓重暮色中,飞机刚落地,便接到老爷子秘书电话,急召回公司,进办公室,居然个个都走空了,剩他一人。
孤零零在偌大桌子后坐着,不晓得想什么,身后一幅字:山色有无中。
我上前为他倒一杯水:“爸。”
他从沉思中微微一惊,回过神来:“你回来了。”
随手撂过一份资料:“金敬轩从韩国回来,你去招呼一下,他在皇家国际。”
金氏是公司重臣,跟随父亲多年,立下汗马功劳,极受优待,要我招呼,也是情理中事。我答应下来,正要走,又转回来:“谁陪你吃饭。”
父亲一笑:“自己打发一顿吧,我们晚上见。”
我下意识问:“李小姐呢。”
倘若没有看错,父亲眉宇间有一丝轻愁,须臾散去,但鲜明如许,我悚然,住口不问,却听他勉强说:“她最近都忙,你去吧。”
她最近都忙。
这几个字真堪寻味。
不,我父并非糟老头子。他不过五十许,身板挺拔,颜容一丝不苟,一年去三次米兰治装,衣帽间内套套衣服都由知名设计师搭配好,连邋遢都走在风口浪尖。
母亲过身极早,他再没娶,过去多少年,多少女人为他黯然销魂,或一哭二闹三上吊。
无论到什么程度,他至多回报,是一笑了之。
配合一张足够数额的支票。
天下天平。
做足一世钻石王老五。
等人的档期,不是他的风格。
不敢多问,我出了公司,下停车场,开我的宝蓝色小保时捷,风驰电掣往皇家国际酒店去,金敬轩在彼等我共进晚餐,他个性严肃,生平最讨厌人迟到,看时间紧,我决定走捷径,自大道旁斜插出去,眼前一花,一辆沃尔沃房车急速擦身而过,一阵刺耳的声音传来,我心里暗叫一声苦。
下得车来,所幸擦挂并不严重,对方车主也过来查看,高大男子,大我几岁,容貌十分英俊,穿一件粉色衬衣,举止迷人。看一看状况,松口气就笑:“问题不大。”
指一指他出来的路:“单行道啊,你赶去哪里。”
我讶然:“改了单行道?几时?我上个月还开过。”
这男子耸耸肩:“正是本月一号改的。”
既彼此车子都无大恙,彼此转身上车,那瞬间我瞟了一眼他那辆沃尔沃内,猛然吃了一惊。
妮可。
在副驾驶座上的女子,一直没有下来,也没有出声,此时在车内隔着玻璃,静静与我对望的,是父亲数年来,最宠爱的女友。
和金敬轩这顿饭,吃得我滋味不知,时常走神,他以为我旅途劳顿,倒很体谅,晚餐一毕,就催我返家休息,说有事再谈,我勉强打起精神,将礼数顾全周到,出来开了车,直端端就往东城赶。
妮可住东城,相当昂贵的住宅区,有一间公寓属于她。大约是父亲馈赠的礼物。我偶尔送父亲来一两次,自己从未上去过。
在楼下等,夜幕一层层地黑,小区里来来去去的人,渐渐稀少,直到寂静无声,我在车里险些睡着了,忽听到一阵车响,一看,是那辆沃尔沃过来,开车人没有注意我,径直开了过去,停在前面一百米处,数分钟后,妮可走了出来,嘴角带笑,转到驾驶座窗边,伏身不知说了些什么,那车子里的人发出爽朗笑声,倒车,绝尘而去
妮可站了一站,我以为她没有看到我,但她一走动,分明是对着我来的。
站在车边叹口气,我摇下窗户看她:“李小姐。”
她似极疲倦:“小樵,你找我么。”
我许多言语在喉头,不知道如何说起,忽然决心狠毒起来:“我只是来看看,有没有人在我爸爸的房子里胡闹。”
她声色不动,站姿懒洋洋的。
妮可不是大美人。不是我自小在父亲公司看惯的那些模特,小明星,或者封面(百度)女郎,三围完美,窈窕有致。但她容颜分明的,眼波一转,有摄人光色,动时活现,沉静下来,就一丝表情都无。
就像现在。她看着我,敲敲车:“上去坐坐吧。”
两室两厅的房子,一进去,噼里啪啦所有灯都打开。她将包和钥匙随手扔到地上,光脚走去厨房,问我:“喝莲子羹还是绿豆汤?”
比威士忌还是伏特加家居得多,我选了前者,走到客厅坐下。
一色家具都简单大方,看上去风格杂陈,不算精致,反而储物功能是最强诉求点,我看她平时也不大收拾,散满天满地的杂志衣服------但怎么就这样舒服。
她递给我莲子羹,随地坐下,解开头发,问我:“今天才回来罢?我昨日过水岸没见到你。”
水岸是父亲常住那宅子的社区名,若大三层楼,常时只得一两人进出,不知多冷清。
我不答她话,喝一口手里甜品,咿,甜得好正,半点不粘口,清香回荡,什么地方出品都不似这样细腻。
她点点头:“上好湘莲,熟莲子磨成粉,筛三次,再过一次小火,加纯净冰糖,熬了两个钟头,
我忍不住笑:“连这个你都会做?真看不出来。”
妮可一点笑容没有:“你看不出来的事情也多。”
我碰一个软钉子,讪讪的,索性泼出去问她:“你今日会的男人是谁。”
她望着我,轻描淡写:“你父亲大后台的儿子.”
父亲的后台,是本城的大人物,对家里的生意,照拂极重,我见过一两次,次次大气不敢出,那老人真正威严在骨。但我不知道他有一个这样风流倜傥的儿子。
我背后一阵冷汗:“父亲令你去接近他。”
妮可对我所思,了如指掌,一笑:“想什么呢,阿空是我旧同学,十年来都有来往。”
她娉婷腰身,从我眼前走来走去,解头发,打呵欠,每一个动作都那样自然,我看得神怡,不防她敲我一下:“该走了,不要太晚回去,你爸爸要等。”
我急忙起身,到门口,走廊灯极昏黄,她侧脸看着我,眉眼困倦,薄妆半煺,越显得娇柔,一时不舍得走,立了半天,也无话可讲,妮可忽然一笑:“樵,这套小房子,是我自己买的。”
她这句话有什么意味在内,我想了一路,直到家里,父亲还在读书,客厅里开一盏阅读灯,轻柔的莫扎特回荡四周,他听到我进来,头都没抬:“累不累?赶快洗澡睡觉吧。”
我应了一声,走上楼梯又下来,坐他身边:“今天李小姐没有来。”
父亲眉角一跳,仍然没有望我,语气轻描淡写,但我能闻到其中掩饰气味:“她昨日来过。”
他终于合上书,向我笑一笑:“你老爹最怕女人粘,你不是不知道。”
我当然配合,和他勾肩搭背,嘻嘻哈哈上楼去:“是是是,老头你花花(百度)公子的形象,几十年如一日,儿子我是很佩服的。”
第一次见妮可,是我自英国回来度假,事先没通知家人,进门父亲不在,看到厨房里一个穿大露背黑色晚礼服的女人,正弯着腰,耐心地切一块五花肉,神情严肃,眼色专注,旁边一溜盘子,盛了各种各样的菜料,家里厨师倒空了双手,光顾在旁边啧啧赞口不绝,说:“李小姐这刀功,从哪里学的,黄瓜切得纸一样薄,比机器还匀称。”
她笑嘻嘻,将裙子挽起来,束在腰身上,露出两条腿,光滑笔直,上锅下油,三下五除二,炒出几道小菜,道道香得钻心,最后拿一罐金宝清鸡汤,烧沸,大海碗里浅浅铺了一层黄瓜海米,发好的竹荪,汤大开的时候一浇下去,立即加盖,端到餐桌上时一掀开,那黄瓜清甜的味道,发了一屋子,正好父亲回来,在车库已经嚷嚷起来:“什么东西这么香。”
进来一看,一拍大腿:“妮可你搞什么,脸上妆都乱了,马上要去狮子会的宴会,你这样怎么成。”
她头都不抬,和厨师在那里摆布餐桌,懒懒说:“宴会有什么东西吃,不如在家吃两碗饭再说。”
父亲想了一想:“也好。”丢下手里东西,眉开眼笑过去坐下,拿起筷子,先吃了一大口回锅肉,竟然从头到尾,都没注意到屋子一角坐着一个大活人,还是他亲生的儿子。
那天晚上他们没有去宴会,妮可和父亲在客厅坐着,看一部叫做东京日和的电影,电影我看过,闷出鸟来,这样闷出鸟来的品位,向来是父亲的最爱,谁叫他读文学出身,能和他一同享受这种鸟品位的女人,倒也不是我生平第一次见到,但在精神交流前还有本事塞满父亲一肚子饭菜的,妮可之前没有,她之后,估计也不会多。
在妮可家里小坐过那一次之后,我意外的许久再没有见到她,每日回到家,门厅里只有两个大男人的鞋子。父亲也一反常态,忽然夜夜都出去应酬,起居时间一错过,父子倒要在公司才遇得上,有一天中午,我见父亲办公室走出来一个绝色美人,当真是生得一寸不错,连见惯美女的广告部同事,都啧啧追看,我借故走进去:“老爹,人间尤物啊。”
老头频点头,喜色洋溢:“可不是。”
对我打一个响指:“尤物晚上和我一起吃饭,你来不来。”
对我上下打量:“小子你也大了,品貌斯文,有兴趣老爸让给你。”
我笑着摇头:“三十以下归你,三十以上归我,我不和你抢。”
他哈哈哈笑,打心眼里里透着高兴,对男人来说,权力,金钱和美人,是人生中最强力的三种xing奋剂,就到了八十岁,都是管用的。
我回到自己办公室,做了半天事,鬼使神差的,伸手拨了妮可的电话:“晚上有空吗?”
她似乎在忙,许久回话:“或者准备见你爸爸,怎么呢。”
我不知道为什么有点幸灾乐祸:“老头没空,今天公司来了一个大美女约他吃饭。”
她声音一点变化都没有,随即说:“那也好,我另做安排。”
啪嗒一声,电话已经挂掉。我楞在那里。
就这样止步,不是我的风格,我再拨:“不如和我吃饭。”
她终于有点诧异:“小樵?”
不是一点妥协余地都没有:“我约朋友,你要不要一起来。”
不不不,我不要一起来,我不要和张三李四同一张台子,同享你银铃软语,我不要欠身寒暄,碰杯假笑,似一尊佛像定了形容,见谁都要笑得天经地义。
我不是那与你杀时间的之一。
但这负气言辞,我怎么说得出口,只能汕汕答:“哦,不了,我都有约。”
其实我没有约。
这偌大一座城,我其实不知道自己有谁。生意场上,灯红酒绿里认得的,不算什么朋友,寂寞时要喝一杯,通讯录给不了多少选择。
我留在公司里,好在事情总是做不完,一桩桩一件件多花费些功夫,总可以把时间消磨下来,偶尔抬眼一望,落地窗外夜色霓虹相照,我总想:“不晓得人家在做什么。”
终于消磨到饿,拿了衣服,我决定出去吃点东西,开车到江边的大排挡,刚坐下来点了一个粥,忽然看到一个女子从近旁的餐桌起身,挽着一个男子的手臂,笑语呢喃地离开,我听到那声音,分明是妮可,跳起来去看时,人已经走远了,腰身细细,步步生莲。
要不要追上去看,是个问题,答案未曾手机突然响,我接起来,是个不认得的女子声音,急忙叫我:“沈先生吗,你爸爸喝醉了,我不知道怎么办,你来一下好吗。”
忙赶过去,在铜雀会,本城顶级的一个私人会所,父亲半躺在包厢的沙发上,脸色通红,昏昏沉沉,酒几上三瓶威士忌都见了底,真是喝了不少,那白日所见的人间尤物在一边作细心照顾状,眼波不时留在我脸上,许多含义,呼之欲出,我向她点点头,过去唤父亲:“爸,爸,我带你回家。”
他勉强睁开眼,向我茫然看看,又闭上,无力地挥挥手,喃喃说:“叫妮可来接我。”
我心里一紧,把他扶起来,不防被他狠狠推开,平时说话声音不大的父亲,青筋在额头上暴开,对我吼:“叫妮可来接我。”
但是妮可在别人身旁,她的手机,甚至都没有开。
倘若不是父亲醉后的断续乱语,我不知道他与妮可之间,原来一早亟亟可危,是谁负谁,不须探问,我从来没见过驰骋生意场上几十年,挣下这样大一份事业的父亲,为一个女人如斯苦恼。
妮可再没有出现在水岸。
我请了私家侦探,三个月为期,看妮可身上,到底发生什么,诚然这不合情理----连父亲都默然不问,介意他的女友,不是我的分内事。
但我就是这样做了。
三个月转瞬即逝,说长未必长,说短,非常不短,我有意识和父亲多相处,同进同出,表面上,也看不出他有什么不适应,他有时候诧异:“怎么最近这么乖。”不时还嫌我烦:“去去去,自己去玩,不要妨碍我交女朋友。”我们都绝口不提那个女人,当作她从未在生活里出现过。
直到私家侦(百度)探把所收集到的资料放到我面前:“沈先生,这个女人可真是不简单。”
在她楼下拍到进进出出的车子,没有一辆的价值在一百万以下,司机座上的人,竟然还颇有几个熟面孔,在各色应酬场合见过几次,都来得有头有脸,其中来得最殷勤的,是我上次所见到那台沃尔沃,几乎每周固定要出现一两次,其中几次,跟随妮可上楼,良久方才重新出现。
私家侦(百度)探啧啧连声:“比她漂亮的我见得多,比她男朋友更多的也有,但是男朋友的品级全部在这个级别上,还能应付自如,倒是生平第一次。”
我付了钱,在办公室里像困兽一样走来走去,终于忍不住,拨了她久违的电话,她问我:“咿,最近好不好。”又说:“电话效果不大好吧,我两手没空,在做汤圆。”
那声音清澈无尘,我想象她在家里做汤圆情景,阳光透过窗户射在她的手上,那金色被糅进面粉里,吃出来想必会特别爽朗。喉头仿佛有什么噎住,我许久才能说话:“我马上过来。”
妮可和三个月前没有什么不一样,对我的出现也不见特别神情,开了门又跳回厨房去,说:“好快就能吃,你坐一下。”
房子里还是照旧地乱,乱得舒服熨帖,不知道她用什么方法做到。我站在那里,百感交集,乘说话的能力还没有随一碗汤圆逝去,我忽然问她:“你有没有爱过我爸爸。”
她一怔,在厨房门口,眯起眼睛来,不说话。
我上前去,捉住她肩膀摇晃:“你有没有爱过他,你有没有。”
她洞若观火:“樵,你要我说有,还是没有。”
我颓然,要你说有,还是要你说没有。
是侮辱生我养我的人,还是侮辱我自己的感情。
这世界上多少问题,就算有答案,原来也等于没有。因为每一个答案的背后,都隐藏着不可承受的真实。
放开妮可,把那大包照片丢到她的茶几上,碰翻了那碗汤圆,我叫她:“喜欢谁,便选一个稳定下来吧,这样的日子,都不是长久的。”
她莫名其妙地拣出来看,一张张看,脸上色变,跟纸一样白,猛然丢下照片,冲过来一个耳光,打在我脸上,声音里一根根带着刺:“你凭什么。”那汤圆水粘而烫。
带着那五指火辣的印子,我给她硬赶出来,紧闭的门后传来她压抑的哭声,我悚然立在外面,整个人被滚油煎过一样,又热又痛,我扑上去,大力拍门,拍到陷入绝望里,终是开了,我抱住那开门的人。
那身体轻软柔和,像一团梦境,倘若松手,瞬间就会消失。
我在她脖子上狂乱亲吻,当作一世的疯癫,今天要出脱干净,她不挣扎,也不回应,等我渐渐冷静下来,看着我,脸上有泪痕,更有熟悉的疲倦:“走吧。”
我回到家的时候,父亲正在看东京日和,不知道是第几次了。
我过去坐在他身边,电影里的日子正在慢慢流逝,很慢,但是不可挽回。
寂寞如此剧烈,一样无可挽回。
任何东西都难以缓解。
这感受我不能对他说,但他似乎已经了解,看我一眼,叫我:“小樵。”
我应了一声,倒在沙发上,把脸埋在手臂里。这一刻我软弱到连强装的欢笑都拿不出来。
他竟然坐过来,拍拍我肩膀。说:“你喜欢李小姐。”
我吓得跳起来,瞪着他,那双眼睛什么都看得透,我从来不是例外。
但他也避开我。似乎转移了话题:“这个世界上的女人,其实只有两种。”
他看着电影屏幕,光色从容变化,如此熟悉的场景,曾经妮可坐在这里,将她秀美的脚搭在父亲的腿上,嘴角微带神秘笑意。
不知道是不是想起了同样的事,他摇摇头,才接着说:“一种是本色,永远是那个样子,什么东西都改变不了她,她也不会尝试改变,就算要改变,都要经历相当艰苦的过程。”
我低声说:“妮可吗?”
父亲摇头:“不,妮可是第二种。”
他并没有告诉我第二种的特点到底是什么,兀自沉默下来,我也不想问,仿佛试图回避一个横亘在面前,年深月久的事实:那个我所深爱的女人,和我最至亲的男人,有长长的亲密关系。他们之间对彼此的了解,某种程度上,比父子之间,还要深入得多。
在黑暗的客厅里我们对坐,一直到夜深,东京日和真是一部很长的电影,终于完结的时候,看的人和演的人,简直都双双筋疲力尽。我伏在沙发上,面对蓝色一无所有的巨大屏幕不想动弹,听父亲在耳边说:“小樵,你所有的,绝大多数人都没有,但这个世界上,什么人都是有遗憾的。”
是。
人人都有遗憾,伤痛,悔恨。谁能似痴呆症患者一样单纯完美。
一颗心总不够光滑圆满,疤痕无处不在。有些人似壁虎一样强韧,在裂缝上再生血肉的新芽,有的人却爱上那疼痛的滋味,不断重复被伤害的过程。
我不大清楚自己是哪一种。
值得庆幸的是,我也没有太多时间去想清楚—反正,很多事是想不清楚的。
只有思念,是胸口一道有形的缺,任何时候,都能低头看到,一个人的名字嵌在那里,默然不去,用什么都挖不掉。
我不再喝莲子羹。
如是数年。
父亲年龄的增长,丝毫没有影响他对女孩子的兴趣,水岸的来客换了又换,频率之高,已经到了让我记不得各位名字的程度。很多时候早上在客厅用餐,发现对面坐一个美艳的陌生面孔,穿着为客人准备的蓝色睡衣,对我微笑,似颇相熟,那种没有办法恰当反应的尴尬,生生打消了我早上一定要坐下吃饭的习惯,干脆改为回公司喝杯牛奶,同样的尴尬发生在晚餐,因此我加班的次数也越来越多,没有选择的,作用日益重要,在作为父亲的副手工作第七年之后,本城报纸的财经版终于大幅报道,沈氏集团第二代继承人正式接过帅印,进入少壮年代。
我坐到了父亲以前办公的大房间,整墙的玻璃窗外有好视野,看得到无敌江景,还有本城最繁华的中心区,办公桌后的那幅山色有无中静静挂着,我凝望,想起那个晚上赶回公司,父亲在这副字轴下沉思的情景。
他恰好进来,穿得好不散漫,对我气定神闲地笑:“小子,以后就看你的了。”
我对他鞠一个躬:“其实一切都是您老人家的功劳。”
相对大笑,他忽然拍拍手:“对了,说到功劳,有件事我一定要跟你说。”
我收拾东西,漫不经心说:“什么?哎,一边走一边说好了,我们去吃饭。”
他却不动,看着我半天,说:“你一直还记得李小姐吧。”
手一抖,拿起来的车钥匙又落回桌子上,我低着头乱翻什么,说:“哪个李小姐?”
存心开个玩笑,可惜打小不是有幽默感的人,连装也装不出来:“你那么多李小姐。”
他是我父亲,怎么会不了解我,摇摇头:“儿子,除了妮可,你几时对我的女朋友这样尊敬,你都叫她们喂,然后说借过。”
总结得倒也不错。他看着我,叹口气:“你记不记得,我说过这个世界上的女人,有两种。”
他谈起这个话题,十分突然,我不明所以,但下意识觉得有点不妙。
“第一种,是本色,或红或白或黑,总是那个样子,喜欢的固然很好,不喜欢的,也就真的不喜欢。”
“第二种女人,是变色龙。处身不同环境,就能变化不同颜色,面对不一样的人,有不一样的吸引力。在最短时间内,可以洞悉人的需要和偏爱,从而投其所好。”
妮可。
这是不是在说妮可。
父亲犹豫了一下,终于点头:“这么多年,她一直是我的幕后公关。”
幕后公关?
我几乎不相信我的耳朵:“你什么意思。”
父亲站在那里,一件V领的黑色羊绒T恤,身板比大多数年轻人都强健优美,他语气镇定,但极为轻缓,似有顾忌---顾忌什么?
“小樵。我晓得你查过妮可,她有许多男伴。”
我手心一阵阵的出汗,但愿一个惊雷打在我耳上,不要让我听到这样可恶的真实。
但我没有办法拒绝。
没有办法不去知道,那些男人,每个都是父亲生意上,事业上所要借重或倚靠的对象。
这个世界太复杂,什么样的成功,都逃不开更大的阴影,都需要更大的依仗。
他把自己最心爱的女人拿出去,像使用一件最得心应手的工具,辗转不同男人之间,为他换得许多机密,绸缪,关系。
这是如何做到的,背后是不是有一个完美的合作方案,后来为什么他们不再来往,我一点都不想知道,我一点一点都不想知道。我只一遍在脑海里,想起妮可那张疲倦的面孔,说:“樵,你想说我爱过他,还是说不爱他。”说:“你凭什么”,说:“走吧。”
那两行眼泪。
我久久动弹不得,木然看着父亲,带一点抱歉的神情,看着我,小心翼翼地说:“小樵,小樵?”
我出了一口气,听到自己几乎是粗暴地打断他,说:“没什么了,我们去吃饭吧。”
当一个工作狂的好处,是你不用思虑太多。
累到最极致,最可爱是那张床,唯一不要太大,免得翻身时候觉得空。
父亲所建立的关系网,仍然稳定发挥作用。奇怪的是,那些人见到我,常常都问:“李小姐还在你们公司吗?最近都不见她。”
我很久之后,才再一次见到妮可,在一个慈善酒会上,她和当时国内排名第一的地产买手一起出现,胖了一点,头发修得很直,在脸边弯成一个小小的弧,衬得眉目如画。
酒会上许多人都认识她,我在角落里冷眼看她周旋,真正滴水不露,的确是做公关的顶尖高手,我过去和她招呼:“李小姐。”
她见我,眼一亮,立刻微笑:“沈少爷,长高了。”
我啼笑皆非:“胡说。我今年三十有五,长什么。”她偏着头对我凝望:“那可不见得。”
举手比了一下:“你从英国回来的时候,比现在矮,呃,一英寸是有的。”
我忍不住笑,转眼距离拉近,有从前那么近---不过一两句话的功夫,我开始知道为什么父亲要她做幕后的公关,抛开对错,他倒知人善用。
我问她:“你还住原来那里?”
她耸肩:“可不是,房价飞涨,比买时涨了三倍”。
对我眨眨眼:“投资眼光不坏吧。”
那套小房子,是她自己买的。她那样告诉我说。
用的钱是因为公关得力,父亲给她的报酬吗?寻常一个女孩子,能和父亲纠缠上数月,所得都比她多,那些她所交接的男人,哪一个没有能力为她谋更大的好处。
我实在忍不住:“你对我爸爸真的很好。”
她声色不动,看了我很久,忽然一笑:“他对你也很好。”
我怔住。脑子里一乱,她已经款款走开,和迎面来的人招呼:“阿空,你也来凑热闹。”
真是山水轮流转,又是那位沃尔沃朋友,和妮可说笑:“新男朋友?不介绍我认识?”
她竟然拍我一记:“你都认识的,前几年挂了你车的那位。”
我糊里糊涂去握手,三不搭四地寒暄,眼侧余光见妮可在一边微笑,十分促狭,终于摆脱开人,我一把捉住她:“你什么意思。”
她颊上微红,有酒意似的,一双秋水一般明净的眼睛,看着我,低声说:“你不愿意,也就算了。”
我忽然明白过来:“妮可?”
抓她过来细看:“你做那么多事,你和我父亲分开?你什么都不要?”
那颗心要爆开来,也不知是欢喜是悲哀:“你是为了我?”
那么多年前,我第一次见到她。
我一直叫她李小姐。
倘若名字可以更亲近,我怕我的心便永远离不开。
有一天我唤出她的名字那样亲近,我的心就再也离不开。
就像是一个咒语,我早该把它念出来。
我带妮可回水岸吃饭,父亲下楼,极意外:“咿?”
她再落落大方,都有点扭捏,脸红起来。
我站在那里介绍他们认识:“这是我爸爸,你叫他的英文名字马丁就可以,这是我女朋友,爸爸你叫她李小姐。”
两个人配合得很好,立刻改口,握手,点头,父亲笑嘻嘻离去,他要环游世界。在出门的瞬间,有一个装做不经意的回头,眼神中有无法掩饰的复杂情感。
但是,我要将一切往事,有什么真相,当作从来没有出现过。
完美人生,有时候需要一点忘怀的本事,在寂寞与记忆之间,我觉得后者是比较小的问题。
就算不容易。
幸福太难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