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文是个厨师。有名,还有些利。手创的飨澜楼,令四城八府的吃客,个个食髓知味,四个小小的包厢,自年头订满到年尾。大厅中也从没有虚席的时候。
不过一直坚持说,这不算好职业。对女孩子尤其如此。她这断语不妄:三十余年烹饪生涯,回报她发黄枯涩的皮肤,屡屡被切伤,烫伤,烧伤的手和脸,更惨重的,还有一个破败的婚姻。
许多人吃到酣畅,一定要见大厨一面,极尽恭维,兴罢而去。那时静文总含笑。眼神越过面前的人,到达无穷远的地方,到达自己年纪轻的时候。肌肤如粉玉,颜色似春花。
她心爱的人,名字中有一个澜字。生平的兴趣,是到处去寻觅美食。无论千里万里,多么希奇古怪,但凡有耳闻,总要一吃为快。先还和静文同去,慢慢抛撇了,顾着自己口腹,起初整夜整夜,慢慢整月整月,不归,无讯。
想挽留他,于是学起厨来。
有过成就。他偶尔回家,忽然发现桌上妻子手制的饭菜,一羹一汤,竟然美味到前所未见。胃被栓住,心也顺道歇息下了。这真是比什么都强的动力,就是那三年时间,静文的名字,在饮食界如日中天。不世出的天才,涉足最广博的烹饪领域,可惜不以此行世,要想吃她的手艺,唯一的途径是花上漫长的功夫,先和她的丈夫做上朋友。
她站在厨房的门口,永远憨憨地,喜悦地笑着,手在围裙里不停的擦。渐渐憔悴,胖了,后来有了孩子,更见老。她出来开飨澜楼是轰动一时的盛事,也都知道,那名字里带澜的男子又走了。这一次,大约是永远不会回来,可是遗下来的儿孙,脸相却都是他的。尤其是孙女小美,让静文一次一次地看痴。
想起来,小美和她也最有缘。是在阴历端午节出生的。抓周时候,琳琅横陈满桌物事,半点吸引不住她滴溜溜大眼睛。径直从妈妈怀里探出身去,扯住静文身上的围裙。欢天喜地。
旁观的就起哄,说飨澜楼名重一时的厨艺,看来该这小女娃娃传下去。静文笑着不说话,转身招呼上菜。临时又进厨房加了一道酒芥兰小炒。
热热闹闹里,也只有她注意到小美妈妈的脸沉下来。
她晓得因由。初为娘的人,心是千窍百孔的,不过一句笑话,就连二十年后的不如意都先代小美在尝。静文在人群外呆了呆,淡淡对媳妇说:“阿宣,等我入土,飨澜楼就卖了。有笔钱给美美留学去。”
顿了一下:“万一她真要学做菜,外国的厨房都干净些。”
阿宣腾出一只手来绕住她脖子,叫了一声:“妈”。
然而不从人愿,抓周竟是准的。小美自会走路,日日必上飨澜楼.明眉皓齿的娃娃,爱在厨房门口稚气地坐着。一众食客将她看成风景,轮流过去问:“小妹妹,你干什么呀。”她无师自通地答:“来跟奶奶学做菜。”大家忍俊不禁,再问:“怎么不进去学啊。”小美便摇摇头:“长大了才行的。”神气认真。不过,几岁的孩子,没人当她认真的,也没人听到重门后喧闹的厨房里,那一声叹息。而日复一日,静文要装出凶恶的样子,将小美一路拎回家里去,孩子哇哇地哭闹,叫她:“给我学嘛给我学嘛,小美学会了做给奶奶吃,给爸爸吃,给小美的洋娃娃吃。”
哭出静文满眼的泪来。这样强硬,她不过是要这孩子幸福。厨艺如武艺,要修,要练,要浸润执着。太执着的,就搭上自己一辈子。不是什么好人生。
小美二十岁生日,端午节。静文清早起来,细细做了一桌菜,儿子媳妇都劝她将息着,都病了大半年了,操劳这些做什么。她不答,一手一脚的做,不准人插手。最后一道菜,竟然是蒸粽子。选修长丰厚的棕叶,择米,过浆,折转包裹起来,小巧精致的一只,蒸出来盛在盘里。静文吩咐:“给小美吃的,莫和她抢。”
很多年后,在美最负盛名的中菜大师,名叫MAY.SUN。技艺理念,都是不二之选.世人好奇她的出身,听到的是一个魔幻的版本:从未学过烹饪,直到那年生日,也是祖母的忌日.千里赶回去奔丧,吃了老人家生前包的最后一个粽子,每一粒江米入口,都带来一道精致菜肴的记忆.永生永世,不可磨灭,遂成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