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公室对面的德里亚咖啡店,有非常正点的摩卡和巧克力,如果下班太晚,我总会过去打包一杯。
摩卡香而有余味,舌尖上热热地滚过去,带来终于一天将近的终结感。
尽管人人都说晚上喝咖啡不好,我还是忍不住诱惑。
晚班的服务员总是那一位,是个头发特别短,模样特别友好的男孩子,见面就会打招呼。
“又加班了哦。”
“是的,又加班了。”
我总是点点头回应,给钱,在袖手等待炮制咖啡的三几分钟里,看看周围。
这个时间段,顾客绝不多,如果角落临窗的那个位子被女生占着,她又没有伴,那从她穿的无带红色高跟鞋,就可以铺陈出三万字的故事一整个。
说不定是等男朋友不来,说不定男朋友再也不会来,说不定她自己原本是一个男人,变性手术今时今日不是件什么大事。
我胡思乱想一轮,而后拿着新鲜出炉的咖啡离去。
通常街道已然十分寂静,高峰期怎么盼也盼不到的出租车一长串亮起红灯,很饥渴地驶过面前,期待一只扬起的手。
只是我喜欢走回去,沿着这条路一直走,尽头有间小小的公寓,是我栖身之地。
除非下大雨。
就像今天。
瓢泼大雨,来得毫无征兆。
就在一分钟之前,从街对面所仰望到的天空犹呈灰蓝色。
而后所有的星星都逃遁了。
我站在门口,张皇地往街上望,那些轻易就会被雨水冲刷去的东西有:树叶,灰尘,下水道口,光头无伞的行人,还有出租车。
无可奈何地回到咖啡店里,在角落临窗那个位子坐下,如果要把自己作为主角,大概会写出全世界最boring的章节吧,从口袋里拿出手机,我开始看一部无聊到只有在这种时候才会被想起的电子书。
时钟很快来到午夜,大雨没有停息的征兆。
男服务生走过来。
我向他举举手里的咖啡,表示还有足够盎司保证我拥有一个座位的权利。
然后我记起打烊这个字有它独特的威力---就是你把全场卖剩的咖啡全喝掉,也挡不住人家要关门的步伐。
幸好他只是耸耸肩:“下雨了,准备坐一会儿吗?”
我猜是的,反正如果我冒雨回去,也就是换成在家里多坐一会儿。比较而言,这里还有趣得多。
“既然如此的话。。。。恭喜你!”
背在身后的手忽然变魔术般托出一个小蛋糕,橙香,表面点缀两道巧克力十字花纹,配着洁白的碟子放到我面前:“午夜单身客人的小礼物噢。”
我受宠若惊,何况正有点饿了,何况蛋糕味道还出乎意料的好,终于雨停时我特意向服务生致谢,他笑容可掬:“不用谢,蛋糕不是本店提供的。”
呃,无论世界审美潮流怎么变化,都不会变到我会有魅力吸引我的同性自掏腰包送蛋糕给我吃。
因此我保持真诚的疑问姿态,让他自己告诉我答案:“有人提供的,如果晚上十二点之后有人独自在店里坐下喝东西,就送给他。”
雨水突如其来,一下就下了整个礼拜。
传说中印度或越南的雨季就是这样的,想下的时候随便下,不想下的时候一滴水都死不出来。
正好是月底,我做财务,工作格外多,但每天居然都准点就可以做完。
同部门的朱迪新买了一部小小的车子,她又住我家附近,到五六点的时候,就在skype上问:“坐顺风车么。”
我都说不了,谢谢,还有事情没做完。
她毫不客气地揭发我::“才怪,你明明半小时前已经眼神呆滞 。”
同事是全世界和你绝对相处时间最长的人,如果他们想要了解你,逃避是没有用的。
我不语,她便作为默认。
在下班的时候大声吆喝我:“走咯,陪我下停车场啦。”
朱迪是好孩子,父母想必十分骄纵她,工作起来却和任何人一样努力。任性得很有分寸。
我不善与人争辩,只好默默跟在她后面,下到停车场,整段回家的路上一言不发,心里盘算着怎么和她结算车费。
我感激她给顺风车我搭,还感激她不强求在同车时非要和我说话。
不过,我一直都在等待某天晚上可以加班超过十二点。
我想念那个无与伦比的蛋糕。
有一些东西的美味,在入口的同时到达顶峰,之后的每一口,都是走下坡路的过程,另一些,期待催化感受,真正品尝起来,不过尔尔,因此最好永远不要得偿所愿。
只有真正好吃的东西,才能带来回忆。
除了那个蛋糕,我已经很久没有遇到能够让我怀念的东西。
为了躲避朱迪的热情邀约,我在下班前一小时便离开办公室,走到德利亚咖啡附近的商场去看那些秋天新上市的鞋子,一个男人在物质女郎间的穿梭,显得格外突兀,售货员根本不上前招呼我。
直到整个夜幕都降临,办公楼的灯熄灭,我才回去,打开电脑,漫无目的地在资讯之间自我浪费。
我试图在搜索网站上寻找那个蛋糕的身影。
关键词:橙香口味,巧克力十字纹装饰,四分之一磅大小,重芝士夹心。
出来的图片林林总总,都具备上述特点,却没有一个真的像。
所谓的像,并非形态,而是感觉。
不能把我重新拉回到美味在舌尖融化那场景的感觉。
我放弃尝试,打开一部在线播放的电影。
等待浓如黑夜,甜如蜜糖,即使对象是一个蛋糕都如此。
“好几天不见了,今天又好晚哦。”
男服务生如常跟我打招呼。
我看墙上的钟,还有十五分钟便到午夜,如常要了一杯摩卡,咖啡端上来时我才想起今天不需要打包。
“我要坐一坐。”
服务生爽快地帮我把咖啡放到角落临窗那个位子,还顺手放下一份周末画报。
店子里播放着非常轻柔的Bosa nova,Lisa one的现场演唱我听过,老实说盛名之下,其实难副,但经过现代技术调制出来的唱片音色,有一种清泉噙齿的凛冽。
我不断去看钟。
十五分钟长得如永恒,像在电梯里遭遇停电,或地铁里的紧急刹车,内急非常时在麦当劳的洗手间排长队,无以名状的焦虑。
终于男服务生走过来,我满怀期待,却看到他两只手都放在前面。
“今天等人么。”
微妙的紧张感使我觉得自己声调都有点变化。
“呃,不。”
我喝下最后一口,已经称不上热的摩卡,鼓起勇气问:“今天,还有午夜的蛋糕送么。”
他露出笑容:“啊,蛋糕已经没有了。”
强忍着极度失望,我立刻就站起来,在被人家看出我为一块蛋糕感觉失恋之前,想逃离德里亚。
但他接着说:“今天午夜后的小馈赠是鸡尾酒。我就是过来问问你喝酒么?”
德里亚的神秘客人,为午夜后的光顾者准备特别礼物,有一段时间是蛋糕,而后变成鸡尾酒,还曾经送过用传统技术制作的糖人儿,和葡萄干小圆面包。
并无任何规律可循,某样礼物会供应多久也说不清楚,一切都看这位先生自己乐意。
做好事不求回报也有好处---人家既不好意思非要你做,也不方便非要你怎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