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微微一笑,尾随侍者的队伍离开厨房,一眼看到朱迪跟着母亲,笨拙地端着酒杯,在大厅中央的地毯上左顾右盼,我过去拍拍她,朱迪几乎把整杯饮品泼到我身上,大叫起来:“你死到哪里去了?”
她穿了一件小小的黑裙子,式样中规中矩,母亲很慷慨,居然连首饰和鞋子都借了出来,鞋子居然合脚,而那个翡翠项圈晶莹剔透,式样典雅,和小裙子的端庄感配得天衣无缝。不过这么圆润精致的翡翠,价值连城,甚至根本有价无市,所以显然是假珠宝无疑,
朱迪半信半疑:“假的?”低头抚摸那温润的项圈,良久叹口气:“A得真厉害。”
我笑,拉住她的手:“裙子选得很好。”
她瞪大眼:“当真?我觉得是最不美丽的一件。”
她流露小女儿本色,兴致勃勃向我描述母亲拿出来给她备选的衣物,哪一件金织羽缀,哪一件摇曳生辉,哪一件是今年最新的款式,哪一件某时尚杂志曾评经典。
但是她上楼之前,我曾悄悄叮嘱,务必要选最不起眼那一件。
“你是不是怕我抢了你妈的风头,哎呀,那是不可能的,她保养得实在太好,而且这里真的美女好多。”
我摇摇头:“不是。”
手指滑过她身上那条看起来相当乏味的黑色裙子,质地之细腻与做工的精美,定制出的备极妥帖,是平常人看不出来的。
这是母亲衣橱中,最昂贵的衣服之一,像她那样的人,只会尊重识货的眼睛。
我不向朱迪解释,这时明亮的灯光四起,清亮的铃铛声摇响,提醒大家今晚最后的款待已经准备就绪,我向女友微笑:“吃一块蛋糕吗?”


蛋糕味道,不似厨师说得那么美,就像大部分相亲的对象,都和媒婆的赞誉难以匹配,但客人都吃得很开心,也循例纷纷向母亲奉上阿谀。
她笑颜如花,送客人出门,一面与人寒暄告别,一面频频回顾,我知道她搜寻我的身影,和购物一样,不告而别也可能是一种坏习惯,她很怕我沾染。
父亲悄悄走到我身边,说:“我听你妈咪说你在家住?”
我点点头:“实在浪费,罗宾斯五星级套房,花了我半个月工资住一晚,付过帐了。”
他微笑:“你小时候从不知道什么叫浪费。”
这么亮这么近的地方,我看得出他鬓角有星星白发,而眉宇间那一缕疲惫,任何保养和锻炼都难以掩盖。
“你走了以后,你妈妈很担心。”
“她始终还是那么年轻。”
“今年新年我们去了瑞士看你姐姐。”
“哦,她还好吗。”
“老样子。”
“看到你们都是老样子,我也很放心。”
父亲的微笑变得有点苦,沉默了半响,喃喃说:“阿庄,其实当初我真的不愿意。。。。”
我立刻走开。
客去楼空,夜深酒醒人静。
厨房里已经收拾干净,人去屋空,我轻轻开灯,打开橱柜,那套黑色点心盘映入眼帘,主人用的金边圆盘和客人用的银边方盘一左一右整整齐齐摆设,盘面的三叶草散发着晶莹光彩。
我随手拿下一个方盘,放在手中,柔润微凉的瓷器在掌心渐渐有了温热的感觉,而且越来越烫,我闭上眼,耳边响起轻微的嗡嗡声,如同蜂群在远处飞舞,而后,一段窃窃的对话从中突围而出,一字一句都很清晰:
“喂,你前任男朋友似乎搭上一个富婆啊,在那边。”
“哼,什么富婆,我打听过了,不知什么路数的暴发户,你知不知道,是在赌城呆过很长时间的。”
“赌城。。那一定不干净。看吧,男人弄到手她的钱就会拍拍屁股走的了。”
“肯定啦,你看她穿那件衣服多难看。。”
我睁开眼,这两个女人尖刻矫情的声音立刻消失,眼前是宁静的厨房,我感觉手心有点湿湿的,低头一看,盘面上的三叶草尖,正缓慢地滴出灰白色的液体,稀稀的,一两滴后就没有了,我用手指拈起放在嘴边,尝到一股浓烈的腥涩,仿佛是放得有点久的豆渣。
再拿起一个,仍然那样轻轻摩擦,闭上眼,真巧,竟然听到朱迪的声音,无人对谈,大概只是在心中的自言自语:他到底是什么人,爸妈好像很有钱的样子,干嘛要去做一份每个月五千块的工作,神经病。。。真讨厌,把我当傻瓜,不告诉我。。。哼。。。。不过,不过,我们在一起才三个月嘛,而且他也带我来家里了啊,嗯,不要错怪他,他是个好人,虽然孤僻一点。。。不对,城市是我选的,这个,真巧啊,他不会以为是我查过他的底细吧,就算我想,我也不会查啊。。
短短两分钟功夫,周周折折不知转了多少念头,我忍不住微笑,这一次三叶草滴出来的,是微粉色的露珠,尝起来微酸,随即却又回甘,和水果糖一般清新可人。
第三次我拿的,是那两个主人用的圆盘,放到睡衣偌大的口袋里,刚刚藏好,就听到母亲在门口叫我:“儿子?你干嘛呢。”
我没回头,手上随便拿了一个碗,说:“我饿了,找点东西吃。”
她碎碎的步伐走到我身后,叹口气:“你真的走太久了,你不记得了吗,家里从来不留吃的过夜啊。”
我沉默了一下,把碗放回去:“对的,我真的忘了。”
家里有客人的时候,待完客的食物是立即清理的,没有客人的时候,则根本是没有食物的。
在灯光下母亲卸了妆的脸黄黄的,她看着我,彼此是至亲,身体间的相隔不过一米,但那一米之间,仿佛有无形的铁壁封堵,根本难以跨越。
“你姐姐。。”
这三个字她似乎鼓了很大的勇气说,一说出来就像烙铁那么烫,我立刻接口:“我很困,我们都回去睡吧。”
生怕她继续,我急忙抽身离开,大约正是这姿态令她慌不择言,破口说:“阿庄,那不是妈妈的错,妈咪一样觉得。。。。”
母亲说,那不是她的错。
既然如此,也就不会是父亲的错---他一向唯母亲马首是瞻。
那么,莫非是我的错?
唯独不可能的,就栽赃到姐姐身上,说那是她自己的错。
任何人想要把握属于自己的人生和命运,无论采用什么样的方式,其实都无可厚非,倘若不容于人世,则人世自然会来收拾。
这感觉像一把钢刀插到我胸膛里----事实上这把钢刀久已存在于彼处,因此我们可以改变一下修辞的内容,说,这句话像一把钢刀在我血肉中慢慢绞动。
没有听她说完,我霍然回头看着她,目光必然极为可怕,否则母亲不会倒退一步。
那瞬间我有喷薄的愤怒在五内汹涌,化为词句后,效果必如同机关枪扫射,也许可令母亲重伤不支---我不是非常肯定这一点,这个女人的强悍超乎任何人的预料之外,从来如是。
但我没有。
是忽然触到了睡衣里那两个圆盘,隔着一层棉布犹自凉润,使我冷静下来。
只是轻轻说:“我们谁都不知道。”

在回房间的路上,我在楼梯口那副画像前停步,作者功力高超,笔触逼真如许,连姐姐嘴角惯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都传神,望久了,几乎幻觉她立刻要对瞪起眼睛,佯装生气地说:“小宝,为什么还不去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