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士雪山下的疗养院里,想必四墙通白,独自在那里静静的,不知会不会寂寞,纵然她仍美丽,如同一朵无言的玫瑰。
眼泪模糊了视线,连朱迪来到我身边都不曾发觉,直到她的手臂轻轻环绕住我的脖子,那活生生的热将我拉回到现实之中,她什么都没有问,只是抱着我。
旅行不算特别愉快,因为我坚持提前返回,而且要坐当天最晚的一班飞机,朱迪预定好的一切行程都没有来得及完成,她很想发脾气,但每次刚开头就忍了下来。
行李刚刚放下,我就匆匆赶去德利亚咖啡,入门刚好午夜十二点,侍应生望着我,挥挥手:“嗨,好久不见。”
我冲到柜台:“来杯摩卡,还有,今天的礼物是什么?”
他露出可爱的微笑:“哇,这么性急。”
在柜台下摸了半天,摸出一个小小的锦囊,大红色,锦缎织,上绣风龙云虎,好不精致,用绿色丝线封了口。
递给我:“喏,今天独一份,还指名要给你。”
我急不可待接过来,此时摩卡咖啡也到了,热腾腾的香,我端到咖啡厅最偏远的那个角落,还警惕地看看四周---事实上如果侍应生乃我族类的话,偌大空间里真的连鬼都没有。
打开锦囊,我猜这么小的位置,大概只够放一颗糖,我对糖果不算特别有感情,但来自神秘客的馈赠,非常值得即使一吃就会为之蛀牙。
结果一看,我的牙齿保住了,任何和食物有关的器官都保住了。
因为里面只有一张纸。
古色古香的纸,软而有韧性,淡淡颜色,一看就联想起上次在神秘客那里喝过的茶水。
打开看,上面有几个字,毛笔写的,书法有点坏,骨力有余而风韵不足,写着:
看着我。
我忍不住抬头四处望望,嘀咕:“看谁呢。”
眼光回到纸上,那三个字竟然无端端大了一号,还加了黑,看来对文本编辑软件的应用颇为熟悉,我定定神,瞪住那三个字,心想你到底有啥好看呢。
似乎是为了回答我的问题,“看着我”忽然扭了扭身体,然后每一笔画都分散开来,忙忙碌碌在纸面上来来回回,互相勾勾搭搭,顷刻之间,合久必分,分久必合,从三个规规矩矩的字,变成了一张简笔勾画的脸。
神秘客的脸。
连帽子都有,就是我字的倒数第二画,往上面移移位,露出两个目字构成的眼睛,对我眨一眨。
我大吃一惊,却听到他爽朗地问:“旅行愉快吗。”
这种情境下寒暄,我都佩服自己的镇定:“呃,我还好,女朋友可能不大开心。”
他露出非常理解的表情,安慰我:“没关系,要女孩子开心很容易的,回去多说几句我爱你就好了。”
阁下似乎不该是有家室或罗曼史之辈,如何能说出如此达人之言?
他解释得言简意赅:“女性杂志看得多嘛。”
话锋一转:“带了要我看的东西回来吗。”
我摸摸衣服内兜里那两个圆盘,硬硬的还完整,于是点点头。
纸上面孔做出一个赞赏的表情,往边缘挪动了一下,其中一只眼睛---也就是一个目字,忽然从脸上跑了出来,落到一边,变形金刚变变变,嗯,变成了一扇门。
独眼龙神秘客说:“进来吧。”
进来就进来,怕你啊,不过,HOW?
神秘客说:“把头贴上来。”
我很庆幸神秘客送礼物的时间是午夜,我甚至庆幸这间咖啡厅说不定真的属于幽灵,倘若是在光天化日之下,我这么一脑袋栽到桌子上去的后果,就是四周的人纷纷掏出手机来打120----我是不是高估了自己引人注目的程度呢?
不管怎么样,我算是进去了,和穿越一个酒店大门口的旋转门类似,很自然而言地换了一个空间,不陌生,我前几天还来过,是神秘客给我做早餐的地方。
他正拿把巨大的锅铲,站在灶台前专心地搅动着锅里的东西,对我勾勾手指:“东西拿来。”
我把盘子给他,一面探头去看那口锅,里面热腾腾,浮沉着大块肉,散发出勾人魂魄的香味,“好香,什么来的。”
“人肉粉丝汤。”
我刚要反胃,他笑:“你不会真的信吧?”
擦擦手把圆盘接过,把肉锅端下,换了一个蒸笼上去,一面很郑重地说:“人肉很酸,不好吃的,拿来煮只是浪费配料和时间而已。”
如果他以为这样一来就算安慰了我的话,考虑就太不周全了---老兄,你没有吃过的话,怎么能评点得这么到位呢。
神秘客对我听而不闻,他开始专心地料理那两个圆盘。
圆盘是瓷器的,我确认,而瓷器是坚硬而脆的,但是神秘客似不以此未然,他接过圆盘,顺手揪了一块下来,放在眼皮底下仔细看看,嘀咕了一声:“居然饱和了。”
我瞪大眼睛,也傻乎乎地伸出手,结果只得到手指上的一道口子,瓷器的破口和刀子一样锋利。神秘客对我咧咧嘴,嘲笑:“听过一句俗话没,没有金刚钻,别揽瓷器活。”
听过,但是老兄,你见过谁的金刚钻直接长在手上的吗?
他承认我评点恰当,手下也一点儿不停,很快把一个盘子拆成了一团泥,在手心里和了两下,啪的一声摔在灶台边的案板上,随手不知道从哪里抄过一根擀面杖,呼啦呼啦四角一擀,案板上出现一张偌大的面饼,薄而透,黑如纯芝麻糊,那枚三叶草却格外经得起蹂躏,仍然莹莹生光,全须全尾地亮在中央。
我在一边看得屏声静气,但这次学乖了,远观而已绝不亵玩,否则拿过来张口一咬,肯定是四牙全崩。
此时灶台上蒸锅中水已全开,神秘客将面饼揭起,仔细放入蒸笼中,合上盖子,对我点点头:“中火五分钟。”
又问:“你没有用洞听之印先看看?”
他所说的洞听之印,是我上次在这里吃完早餐后得到的小礼物---一个盖在我手心里的小印章,上面扭扭曲曲的字难以辨认,据神秘客说,带着这个印章接触别人用过的东西,就可以倾听到那人的心声。
我在父母家里厨房所接触的餐具,证明他所言不虚,但对这两个圆盘则半点不起作用,它们沉默如深海。
“因为有一些人,会把某一些感情,藏得很深。”
神秘客说,指指自己心脏的部位:“轻快的心灵易于吐露真相,但饱经世故者,则已经习惯将感情压缩,以便秘密存放起来,让人接触不到,它到底有多么强烈,是外人难以判断的。”
“像核武器一样?”
“就像核武器一样,爆发的时候,带来致命伤害。”
我沉默,脑海中浮现父母的面容,如此至亲,我却想不起在任何场景中目睹过他们有所谓强烈的感情,就连发现姐姐倒地于血泊中那一刻,也只有我狂叫起来,那凄惨的哀号回荡在空中,显得他们的镇定格外可憎。
如母亲说,不是她的错。
或许我们对错的定义是不一样的,在她,是带来伤害,在我,是对一切冷漠。
耸耸肩,我不置可否,五分钟转瞬即逝,蒸笼上空开始袅袅冒出烟雾。
金色,鲜红色,黑色,泾渭分明的一股股异色烟雾,直上屋宇,在那里被天花板阻挡,而后化为液体,缓缓顺着似乎树立在空气中的一根无形引流柱淌下,滴落在神秘客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