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满面回来,在我跟前坐下,手搭在我膝盖上:“真是巧,庄臣叔叔今天问起你,说他女儿最近从国外回来,大家多年世交,看能不能亲上加亲呢。”
她说得热闹,朱迪在一边脸色大变,霍然站起来,拿起自己的包,母亲微微一惊,立刻抬头,抢在任何人的下一步反应之前,脸上浮出我最痛恨的那种笑容,表情里没有一个毛孔是真的:“咿,朱迪小姐要走了么,我叫司机送你。”
我缓缓站起来,握住朱迪的手:“妈妈,我们坐一会儿就走了,我在酒店订好了房间。”
无论不孝是多么大的罪恶,从母亲保养精致的眉眼间看到一丝真正的惶惑,我仍然觉出有无限的快意。
“儿子,你的房间一直好好打理着,每周换一次床单被褥,一切用品俱全,为什么要去酒店?”
她殷切地追问,不知不觉地,拉着我的衣角。
这动作我多么熟悉。
很小的时候,会在父母出门的时候拉住他们的衣角,父亲外套有坚挺的质地,而母亲总是将身体包裹在柔软精细如同云朵般的丝或绸中,倘若约会不紧急,他们会蹲下来哄我两句,一面捏住我的手免得弄皱衣服,倘若赶着出门,家里的保姆会帮着拉开我,抱起来,一道眼睁睁看着他们离开。
再大一点,这个出门前的小小仪式不知不觉就消失,我习惯在楼上自己的房间独自游戏,或期待姐姐给我念一个故事,可惜好景不长,姐姐很快也加入他们,我站在门口看车灯一路亮出我的视线,身后安静的屋宇总是带来一种怪兽盘踞般的窒息感。
然后终于有一天,我成为要离开的那个人。
“妈咪,我比较喜欢酒店,房间你日后都可以空出来做客房。”
她像被针刺了一下,不由自主手往回一缩。我心里忽然一软。
她犹自不甘心:“就算如此,都不必走那么早,你知道,等一下有点心吃,你小时候最喜欢的。”
大概怕是被拒绝,她急急忙忙站起来往外走,刻意在楼梯口大声问管家点心有没有准备好,我莞尔一笑,转头看到朱迪对我摆出一副晚娘脸色,对我爱理不理。
我当然知道她在想什么,一个在办公室认识的普通宅男,丢在人群里一捞一把,忽然间眼睛一眨,老母鸡变鸭,这种上欺天听的行为,当然属于大逆不道。
但我想到其一,竟然没有想到其二,她不爽的另外一个重要原因是:“你妈家里搞个普通派对都穿礼服,你居然让我穿着牛仔裤就进了门!!!”
我啼笑皆非:“小姐,这两件事情之间,有关系吗?”
她大怒:“当然有关系,你没有听说过衣服是女人的武器吗?你这样搞法,就是把我赤手空拳推上角斗场,面对一只母老虎!”
我笑得打跌,忍不住拥抱她,可爱的朱迪,这时候我爸妈一起走进来,见状一怔,我抢先说:“妈咪,我们留下来住,你可否带朱迪上楼换一件礼服,免得我们下去大厅失礼。”
妈妈有一个大得令人感觉荒唐的衣帽间,挂满她多年来征战血拼界所斩获的战利品,传说中英国著名美女阿加亚娜的私人衣橱,能够直接被改装成大英博物馆的时尚展厅之一,我妈的成就虽不能到达如此境界,但随便在本城搞搞展览,该当毫无问题。
目送母亲带着朱迪上楼去,两者皆有心不甘情不愿的表情,且都频频对我回顾,倘若我脸上的神情少一丝坚定,便随时会折头飞奔下来,说:“不如不要换衣服了。”
把母亲和朱迪支开,是有原因的,摆脱父亲很容易,只要说我去上厕所就好,他绝对不会尾随我去嘘嘘,但女人们则不可理喻。
等她们的身影完全消失,我从容下楼去,无论朱迪适才表现得多么恨我,等她推开衣帽间的门,就根本会忘记今日何日。
盛大派对仍在继续,有好酒,好音乐,秉承父母一贯严苛的择客标准,来的都是有头有脸有意思的人,彼此吹捧,乐此不疲,几乎无人发现主人家的离场。我站在楼梯一角默默看着,自我离家后,父母一定是大举重新装修过房子,原来熟悉格局,家具,摆设,都有诸多变化,唯一最为眼熟的,是横贯大厅的那块手工宝蓝色斜织锦文地毯,从楼梯前一直铺到大门口,站在中间,自然而然会成为全场目光的焦点,从前家里有特别庆祝派对的时候,主角便从这块地毯上走过。
许多过去时光在心头风起云涌,能够承载的器物却已不多,我站了一阵,悄悄走下左侧楼梯,穿过一小段大厅的角落,便直接走进了厨房。
好客者一定好美食,留住任何人的胃,都有助于抓住他的心,母亲谙熟这一点,因此惯例成习,家里的派对永远以一道精致美点结束,有赖他们在社交界的盛名,总是能够请到来自第一流食府的点心师。
今天都不例外,从门外已看到一位个子瘦高,留着典型地中海发型的厨师,正在料理台前潜心工作,此外便静悄悄的,看来所有侍者都在大厅忙碌,我打开收存餐具的橱柜看看,而后上前问他:“快要好了吗。”
厨师头都不抬,简短回答:“很快。”一面手势娴熟地在蛋糕表面上以冷色糖霜浇注相当精致微小的细腻花蕾,我仔细看他的作品,拇指那么大小的蛋糕,非常适合仕女们一口吞下而不弄花涂抹完美的红唇,糕体粉嫩,层次分明,肌理细腻,看上去色香动人,此时厨师完成了手中的工作,抬头看看我,说:“松茸蛋糕,味道很淡,但是吃完就不会忘记。”
吃完就不会忘记,对食物来说,是至高评价,而更高的礼赞是宁愿忘记,因为生怕再也无缘,不如有生从未相见。
他介绍完毕,充满期待地看着我,似乎希望我拈起一块品尝,而后赞美他实至名归,但我只是说:“家母要我提醒你,用橱柜中黑色那套点心盘上餐。”
厨师耸耸肩:“随便,等下我提醒侍者。”他看了我两眼,说:“你是这家的儿子吗?”
我反问:“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什么问题,不过我常常来做点心,只听你妈妈说过有个儿子去了国外历险,怎么样,历险的生涯有意思吗。”
历险。
母亲的虚荣,真的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我也由衷佩服她的机智,毕竟,一个探险家所代表的独特,远超过其他任何父母在而远游的借口,我都忍不住想,倘若终究这个儿子不再出现,探险和永远消失,彼此距离并不远。
我无言,只是一笑,他识趣地转过身去,继续装饰蛋糕,厨房墙壁上的时针指向午夜,派对即将结束,母亲和朱迪下楼了,我已听到她清脆不减当年的笑声隐约传入我的耳帘,侍者们鱼贯而入,开始将点心装盘,端出去飨客,他们仍如我记忆中一样,用那套母亲自北欧重金搜购而来的精致黑色点心盘,盘底勾勒着银色三叶草,优雅神秘,衬托出粉色蛋糕的甜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