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好年末双双有假,便真的一起去旅行,我任朱迪去选目的地,想来无非是那些能大肆逛街或穿轻薄衣裳的地方,但她机票拿到面前,我差点跳下椅子----- H城。朱迪并未注意到我的反应,兀自沾沾自喜:“今天好运气,去写字楼下商务中心订机票时候,有个男人付了自助游的全款还没有出票,临时去不成了,五折转让给我耶。”
恰是那座我所熟悉又久违的城市,我曾对自己誓言永不重返。
这算是缘分还是巧合?还是冥冥中有人要我去把事情弄弄清楚,然后选择“永不释怀”还是“就此忘记”。
下意识我问一句:“那个男人长什么样子?”
朱迪想了想,摇头:“不大记得了,戴个灰色帽子,没怎么看清脸。”
我跌坐回去,长叹一口气,八婆到处有,今年特别多啊。


飞往H城需时两个钟头,班机进入城区时已是华灯初上,从高空俯瞰,狂热的霓虹灯连绵闪烁,足以将夜色尽数驱赶,繁华尽足。
我们上了出租车,朱迪忙着翻酒店指南找地址,我忽然叫司机:“到第九大道8号。”
朱迪抬头看我:“不对啦,我们订的是酒店不在那里啊。”
眼波一转,露出微笑:“ 坏人,你是不是另外订好了酒店要给我一个惊喜。”
为了以防万一,我的确订好了酒店,很好的酒店,确实很配得上在旅行中给女朋友带来一点小小的惊喜,但我们首先要去的,是另外一个地方。
第九大道,整条路只有十四栋住宅,每一栋都有极宽阔的门廊,全套电子监控设备和二十四小时轮班的保安,整条路都静静的,唯独第八号总是特别喧闹,完全和我记忆中一样,老远便能听到大厅中传来的音乐,派对似乎从未结束过。
看到有生人在外面,保安过来,礼貌而警惕地请我出示请柬。
“今晚又是什么派对?”
“要是您不知道的话,那就是说没有收到请柬,抱歉,没有请柬不能入场。”
我耸耸肩,朱迪拉我的手要走,我刚示意她稍待,保安的语气就不善:“先生,不好意思,这是私人地方,请您离开。”
朱迪立刻维护我:“开个派对了不起啊,私家地盘也是在门里面,门外面站站不可以么。”
保安毫无表情:“小姐,这是我的工作,请不要让我为难。”
自从若干年前这家人家里发生枪击案件之后,在保安系统的管理上,不知道又投注多少金钱和精力,尽管在知情的人看来,这丝毫都不合逻辑,当年的凶手,不但持有邀请函,甚至是主人家的密友。
这类八卦在小报发达的本城,应当不是什么密辛,事隔多年,更应当已经被人遗忘,但我说出来之后,保安立刻露出相当严厉的神色,向我逼过来,表现出要武力驱逐的架势,此时大厅中的音乐骤然响亮起来,又很快缥缈下去,表示大门一开一关。
是有相当重要的客人提早离场,主人礼数周到地送到了门边,那是一位身材高而瘦削,打扮得体,腰板硬朗的男人,大约五十五六岁,鬓发微白,却无损于他翩然如少年的风度,正在和客人低声谈着什么,声调平和,脸上却没有什么表情。
直到他看见我。
那一刻朱迪正在对我说,咿,你和这个人长得好像。
然后这个人就冲了过来,一把抓住我的肩膀,朱迪吓了一跳,本能地挡在我身前,捏着她小小的拳头,严阵以待。 我啼笑皆非,小姐,我才是男人啊。
而后对方喊起来:“阿庄???阿庄!!!”
第一句喊的还是问号,第二句则是赤裸裸的惊叹号。
我给他摇了几下,骨头都像要散架,老头你还是天天在健身房里混时间,不去干点正事,我叫他:“爸爸。”
朱迪,保安和那位本来已走出去要拿车的客人,立刻都站在了同一战线,六只眼大大小小把我们望着,难以置信。
不过我的确忠实地传承了父亲的五官,因此大家最初的质疑,很快从真的还是假的转换到了这是怎么一回事上。。。
我回避朱迪无声的询问,退后一步再伸出手去和父亲相握,他一愣,不尴不尬地也伸出手来,须臾想起什么,掉头飞奔而去,朱迪疑惑地目送他背影:“这是?”
然后我妈的尖叫声就划破寂静的夜空,盖过喧嚣的音乐,镇压了所有人的耳膜,伴随她的裙裾,飓风一般卷到我面前,张开她几十年如一日保持得健美修长的手臂。
直接给了我一个耳光。
我摸摸火辣辣的脸,还没来得及说话,朱迪已经爆点了,把手里行李一放上前:“喂,八婆,你干嘛打人。”
我差点笑出来,那位八婆压根没顾得上理会有人打抱不平,接下来一把搂住我,大哭:“儿子,你终于舍得回来了。”眼泪源源不绝流在我脖子上,热烫汹涌,很快打湿我衣领,真情流露,绝非做戏,母亲一个人在家里都要穿高跟鞋化妆,这会儿居然哭得像个市井泼妇,要是我搭一个帐篷把她围起来,不知道多少人愿意付钱参观。

我带着朱迪绕到家里的后门,穿过花园进到房子里,那块我和姐姐一起开辟的苗圃居然还在,种着玫瑰,被修理得整整齐齐,我站在那里看了两眼,在开始有感想之前离开。
父母精诚合作多年,默契十足,一个亦步亦趋跟在我们身后,另一个则回到派对现场,继续周旋应酬那些酒到半酣的宾客。
我对父亲说:“家里还是这么热闹。”
他本能地觉得我话中有话,脸上掠过一丝尴尬,朱迪天真无邪地接上:“热闹一点好啊,不然冷冰冰的多无聊。”
父亲哈哈哈干笑两句,面对这么菜鸟级的寒暄,竟然哑口无言,我提醒他:“你可以问一下,这位小姐怎么称呼,然后我就顺势把我的女朋友正式介绍给你,大家不必沉默。”
朱迪看了我一眼,以这种口气说话的我,在她面前从来没有出现过。
我们相恋时日不过寥寥,而我与人生周旋的经验显然不止于此。
父亲带我们去的地方,是楼上的私人会客厅,经过二楼转角,朱迪被墙上一幅油画吸引,驻足看了几眼,悄悄对我说:“这是你家亲戚的画像么。”
画中人美目如秋泉,侧脸凝睇,头上戴一顶式样俏皮的小贝雷帽,显得脸庞更美。
我说:“你怎么知道。”
她不以为然白我一眼:“这五官的样子和你多像,一个模子倒出来的。”
我沉默地注视着那幅画,终于点点头:“这是我姐姐。”

在楼上的小会客室坐定,母亲随即进来,把父亲换到楼下去继续履行主人翁的神圣义务,朱迪在明亮灯光下看清母亲身上的晚礼服和首饰,眼神中闪烁出相当复杂的光芒,刚想对我说什么,母亲一把把我拉过去,双手抚摸我脸颊,悲喜交集:“儿,你终于舍得回来。”
她手心温暖,但指上的钻石戒指冰凉,我轻轻挣开来,拉过朱迪:“妈妈,这是朱迪。”
她完全没有转过脸去,甚至连敷衍的眼神都吝惜,只是紧紧盯住我:“这几年你在哪里?怎么瘦了那么多,为什么不让我们找到你, 我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