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出尽百宝,始终培养不了我抛头露面的兴趣,但姐姐显然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她扮演公主的角色,百分之百够格,盛大舞会中她摆一摆裙尾,便收获满坑满谷的艳羡与恋慕。
唯独我知道她内心深处,对此兴趣廖然,唯一支撑她继续下去的动力,是母亲的期望,或者直白一点,说是逼迫也罢。
那时谁也不知道,这样强烈霸道的期望是双刃剑。
后花园有我们姐弟亲手开辟的一块小苗圃,种下从园丁那里求到的玫瑰种子。
她会在派对结束后的凌晨两时,悄悄溜到我房间叫醒我,一起赤脚走到花园中,看花种破土未,土地的感觉在脚丫间清凉厚重,夜风散发微寒,姐姐跪在苗圃中仔细观察,悄声对我说:“如果世上有神仙,我要请他把我变成一朵玫瑰,不须人观赏,安安静静开放就可以。”
世上或者真的有神仙,并且听到了她的午夜低语。
她最后得偿所愿,却使我深陷在人生的陷阱里不能自拔。
这陷阱简而言之,是不知该永远记得,还是从此忘记。
说到这里我停下来,索要更多饮品。
神秘客对这没头没尾的故事并未立刻追问,只是随手再帮我斟水,可能一口气说了太多话损耗严重,这本应无味的饮料竟特别清甜,我又是一饮而尽。
过了一会儿他说:“每个人都有故事,每个人都有遗憾,不过,有的人选择永不释怀,有的人决心就此忘记。”
我同意他的说法,脑子却难以令记忆不要继续。记忆如钝刀令我痛不堪言,还要拼命掩藏伤疤。
或许是稍迟了一点,姐姐的样子重新在脑海中鲜活,我不能想象任何人面对她的容颜,却无动于衷---也许除了我父母以外。
忽然神秘客站起来,简单地说:“还没有吃早餐吧,我做一点东西给你吃。”
他走到架子旁边,随手取了几个罐,而后从乌有之中,打开一扇门。
那里怎么会有一扇门呢?我在屋内转了好几圈,就连一点儿门的痕迹都未曾得见啊。
门内是一个厨房。
很古老的厨房,如同未开化前的农家中会有的,宽阔的灰黑色泥土灶台,灶膛开口很原始,里面烧的是一块块干硬的木柴,那燃烧出的感觉迥异现代厨房中煤气炉上的蓝色火焰,后者总是显得气力不足。
神秘客把罐子放在灶台上,从墙壁上取下一口小小的铁锅,架上火。
“吃一个蜜糖热香饼好吗?早上虽然不要吃太多甜,但蜜糖可以使你心情愉快。”
我懵懵懂懂地点头,在墙角找到一个有点像圆凳子的东西坐下来,神秘客拿起一个看似纯金质地的小罐,摇一摇,拔开蜜蜡封口,往锅里倒出一点东西,大概真的是上好蜜糖,颜色很纯净,像琥珀一般闪光。
等待那液体加热,一面漫不经心地对我说:“请不要放屁,你坐着我的水缸。”
我急忙站起来,不知道为什么又有点想笑。
蜜糖在铁锅里发出轻微的裂响,有泡沫一个一个生发,又一个一个破灭,我闻到甜香味,起初轻柔得如同婴儿印在脸颊上的亲吻,渐渐浓烈,在五官四周徘徊,占领嗅觉全部的注意力,最后长驱直入,突击到咽喉之中,引出一波波身不由己的口水,忽然非常非常的寂寞,非常非常的感动,还有,杀千刀一般的饿,这数种不搭界的感觉怎么联袂而来,统治我,令人莫名。
我凑过去看:“这是什么蜜糖?味道很正。”
神秘客笑而不答,此时蜜糖的温热已经恰到好处,神秘客从另外一个青色稍大的罐子里倒出相当粘稠的浓浆,带着淡淡的绿,近在咫尺,我闻到一股若有若无的草香,甚至感觉其中也许有露珠将要蒸发那种新鲜。
浓浆倒入热糖中,立刻凝结,结成一个一个小小圆圆的绿饼子,凝脂澄玉,贴在锅底,滋滋地响,我无法形容这两样东西混合而成的味道带给我什么,一定要比喻的话,大约就像摩西发现自己真的分开了红海。
我坐下来享用神秘客给我的饼。他在一边看着,淡淡说:“很多人一生之中最幸福的时刻,就是在婚礼上,所爱的人都在周围凝望,而最爱的人承诺此生与你承担,对完美的期待与决心在那一刻达到巅峰,之后无论如何虔诚努力,走的都是下坡路。
倘若人如同蜜蜂一样,终生以采撷花蜜作为唯一的目标,那么婚礼的祝福就是纯度最高,品质最好的那一种,可遇不可求。
我到很久之后,才明白这段话,与我在吃的东西之间,有什么关系。
当时只觉得,太好吃了。
味道其实很淡,但是淡得千回百折,醰醰袅袅,要是可以的话,我简直想摘几个接触了这美食的味蕾下来,夹在书里放放干当标本。
我大口大口的吃,再一次,脑海中浮现姐姐微笑的脸,在我们午夜潜入花园,跪在泥土前等待种子发芽的时候,她那张纯真无邪的脸。
为何如此联想,我无从得知。
那天我迟到,踏进办公室的时候,手里还捧了另外一束花。
玫瑰提醒我太多往事,所以我这一次选了火鹤,红红的燃烧,就像朱迪昨夜炽热的嘴唇。
我当着全部人走到她面前,大大咧咧地忽略她故意的惊讶和眼中的愠色。
共度良宵之后却在凌晨悄悄溜走,实在是一件很没品的事。
但我希望这束花和我的勇气,可以带来一点小小的补偿。
她接过花的时候所有同事都哄笑起来,闹出我们两人一个大红脸,但她藏在花束后面的笑容,一点点的变化,最后分明又很甜。
我约她下班后吃饭看电影,大家谈谈非常俗套的恋爱,然后,一起到对面的德利雅,喝一杯临睡前的巧克力。
这个节目行程的最后安排不合常理,但朱迪二话不说答应下来,有时候你如果喜欢一个人,他做的事情再怪怪的,你也只把它当作小可爱。
我们一起吃到了德丽亚的冰碗沙拉,本来应该是冰冷生硬的食物,入口时却意外的柔润甜香,朱迪吃得极为惊喜,犹如我第一次遭遇那个精彩绝伦的小蛋糕,不知为什么,看着她洋溢着单纯笑容的脸我觉得温暖,那感觉暌违多年,她还问能不能打包回去,酷酷的侍应生懒洋洋说:“你见过有谁能把幸福打包吗?”
我开始自己全新的恋爱生活,像从一个梦里到另一个梦里,朱迪语多泼辣,但其实温柔体贴,问她为何人前人后两幅面孔,她瞪着圆圆眼睛说:“谁不是?”
说得我哑然。
这段关系进展甚快---只要大家配合,起承转合也就是那么一些路数,很快可以上演完毕,第三个月我已经见过她父母,双亲都是好人,吃完第一顿饭便问你们何时结婚,我不知自己竟有如斯说服力,能令人将爱女终身慷慨托付,还是朱迪一语道破,说:“他们不过是怕我剩下。”
然后问:“从未听你说过你父母?”
我默然不语,良久若无其事说:“不如我们去旅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