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等身量的男子,穿着普通的夹克和牛仔裤,帽沿的阴影挡住了眼睛,我只看得到他鼻梁挺直,下巴圆润,嘴唇稍稍有点厚,总体而言,没有什么出奇。
他微微扬起头,眼神闪亮,看着我笑一笑,重复说:“喝咖啡吗?”
我回过神来,看看德里亚咖啡厅招牌,说:“似乎早了一点。”
他似乎看透我心事,轻快地说:“喝咖啡是早了一点,不过想得到礼物的心,永远不会太早的。”
我觉得大致可以确定他的身份,因而冒昧起来:“你是那个给午夜单身顾客送礼物的神秘客吗?”
“神秘?”他向四周看看,把贝雷帽沿抬高一点,耸耸肩:“我觉得还好。”
他弯下腰去,在我眼睁睁之下,把那个盒子轻松地拿起来,对我眨眨眼:“来吧,看看今晚送什么。”

德利亚旁边是其所在写字楼大厦的入口,我和这神秘客一前一后走到大堂正中,那里有一套专供客人等候用的沙发。
箱子放在茶几上,神秘客坐下来,看我一眼:“你在附近上班?”
这种寒暄大都会中一天发生一百万次,但从一个“神秘”人口中听到,我有点怪他俗气,因此答应得不甚踊跃:“是啊。”
他笑笑:“不喜欢工作么。”
我耸耸肩:“谁喜欢工作。”
孰料他答得很认真:“我喜欢啊。”
把帽子拉到旁边,露出他全部的脸,果然是圆圆的,眉间眼角带着中年人固然的纹路,随时准备笑起来。
“你喜欢工作?那你到底是做什么的呢?”
“我啊?就是把不同的食材调配在一起,做出各种味道和感觉的东西啊,吃起来多开心。”
说得好像小学生一篇关于未来志向的作文,说得投入而单纯,我忍不住一笑:“专业厨师?”
他眯眯眼:“算是吧。”
伸手把箱子打开。
里面是沙拉,一盒一盒的,平常饭碗那么大小,白色洋葱,番茄,生菜,鸡肉块,颜色搭配得赏心悦目――不过也就是普通的沙拉罢了。
沙拉普通,盒子却未必,神秘客拿出一盒,举高给我看,是透明的,触摸起来很凉,竟然由整块冰凿制而成。
“天然的保鲜剂,吃起来沙拉会很爽口。”他热诚推荐。
我对沙拉的兴趣很缺乏,嫌它淡漠无味,除非加入相当重口的酱料,否则我宁愿生吃一个黄瓜补充纤维素,这番不以为然的表情想必跃然于脸上,神秘客像所有厨师一样不甘心就此流失一个粉丝:“酱料?你喜欢酱料吗?”
他从口袋里摸出一个打火机,打燃火,放在沙拉冰碗的下面,来回慢慢烘烤,我相当担心地看了看我们坐的沙发,白色,如果融化的水滴落下去,很容易留下明显的污迹―――我有洁癖,不但对自己的东西,也对人家的东西。
但是不存在滴落这一回事。
冰碗的确在融化,但融化而成那些无色透明的汁液,却完全违反地心引力,向上渗透,逐渐包裹住沙拉的每一组成部分,像包裹在太妃糖外的那层巧克力,坚定又温柔,须臾后再次固化下来。
最终那碗沙拉演变成为一个糖球,圆圆的,下半澄明,蔬果杂陈颜色微微透出,有一种梦幻般美感。神秘客笑得很开心:“喏,没有酱料比这个更美味了。”
我看得瞠目结舌,忍不住伸手去拿,却扑一个空,神秘客很警惕地把沙拉拿回去,说:“哎,这是午夜的礼物啊。”


午夜的礼物,仔细玩味,怎么这定语如此魅惑。
看看手表,不过清晨七时,想到还有漫长的十数个小时要等候,我一时间竟心痒难熬。
看出我眼角的急切,神秘客很体贴:“不如,我带你参观一下我的厨房?”
求之不得。
将沙拉箱放回到德里亚咖啡馆的门前,神秘客带着我过街,轻车熟路拐进两座写字楼之间一条小巷子,在巷口我迷惑地站住,看看周围景致,很熟悉,毕竟在此上班已有数年――――左边那栋搂大堂时常有一些小品牌的过季衣物特卖会,右边那栋楼则以本市最贵物管费闻名,汇集了不少跨国公司的分支机构,但是,怎么我从来不知道这里有一条巷子呢。
站得久了,神秘客在前面召唤我,循声望去,他的身影有些恍惚,在曲曲折折的巷道中,简直不像真的,或许本来也就不是真的吧。
我跟上,倘若一切如昨日,太阳底下无新事,则何须努力将生命一寸寸延长?
青石板道路蜿蜒前行,仅容两人并肩同过,两边都是低低灰色屋檐,稍跳起便可见屋顶,周围不见水迹,空气却显得极湿润,檐下一扇扇木窗与木门连接过去,窗户上糊了青纱白纸,密密实实又隐隐约约,总似透出里面有一盏昏黄的灯未曾熄灭。
我看得入迷,咿,此处是何处?桃源或天台,异次元?民国时那丁香女子踏过的路?
神秘客回头对我笑:“既来之则安之,有什么好想?”
这个态度和我的人生原则很一致,我于是定定神,走到神秘客身边与他并肩而行,没走两步,他突然在一扇门前停步,走了进去。

外面是白天,屋内却乌云压城一般昏暗,幸好四个屋角都点了灯,将斗室照出恰如其分的亮。
我站在屋中心巡视,靠墙都是架子,高可及天花,上面摆着一个一个的罐,金银,瓷,水晶,木,象牙,琉璃,青铜,质地各异,大的有半人高,足可将我整个放进去,小的却如同甲虫,一堆一堆摆放,简直辨认不出是容器。
我随手拿起面前一个青铜罐,稍举起在眼前看,小口大肚,用蜡密密封口,从罐口开始,一行雕出来的细细的字绕着罐体盘旋到底部:
要是可以的话,想把过去的美好时光都储存起来,仔细藏好,永远不变质,定时拿出来吃一点,不会再悲伤。

我一遍遍看这一行字,不知道为什么,心中却逐渐弥漫起悲伤,往事像尘封了的胶片,突然重新拿回被淘汰的机器上放映,一格格的,屏幕上布满了灰尘。
神秘客站在我身边,悄然伴随我的沉默,良久把罐子接过去,掂了一下,放回架子上,说:“有过不开心的事吗。”
我勉强笑一笑:“谁没有。”
他耸耸肩:“呃,的确每个人都有,但不是每个人都记得。”
不记得,是多么幸福的一件事,能做得到的人,我总应该羡慕他。
神秘客莞尔:“这么严重。”
他引我到窗边,那里有一张小小的黑漆木桌子,桌上木盘,托了一壶四杯,古色古香的碎青开片瓷器,他从壶中倒出一杯递给我,无色无味,该是水,他说:“说来听听。”
明明他萍水相逢如斯陌生,而我自诩是讳莫如深的葫芦锯过嘴。
但这四个字分明打开了我的喉间的一道锁,我喝下整整一杯水,然后说起近宛如昨日,又远如永劫后的过去。

那时候我有一个姐姐。
许多人都有姐姐,但都不如她美而辉煌,我最初懂事时已察觉她是整个家族光照的来源,如日月星辰般高蹈于其他人之上,甚至最年长最有权威的祖父也竭尽全力恩宠她,对任何要求都说yes,不必论有理无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