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承认她说得精到,眼看快上班了,于是选了最贵的那一种玫瑰,六朵一束,配寥寥几支那无所谓的白色满天星,六朵应当不代表任何引起误会的意思吧,恭祝人家六六大顺总不会有什么差池。
那整天上班我忙着做事,朱迪来来去去如常,并不和我多说话,只是经过座位时会有意无意瞟我一眼,我不知怎么分明都感觉得到,心里便奇奇怪怪地一跳,傍晚她在Skye上问我:“红烧猪手爱吃不。”
我想说爱吃大概会是比较简单的答案,朱迪于是打出若干个笑脸表示自己的得意:“我也觉得你会爱吃!我的拿手菜。”
接下去我便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好依样画葫芦,也打一个笑脸出去。
之后找了一个借口先收拾了东西,到花店拿了花,站在朱迪的楼下,挽着菜篮或购物袋的师奶们从身边进出,都不约而同地发出轻微的吃吃笑声,我只好低下头,看那些玫瑰。
玫瑰含苞欲放,细细包了淡紫色棉纸,隐约透出花瓣上晶莹水珠,花店姑娘说要明天才会开,之后插在融了阿司匹林的水瓶里,就能放上好长一段时间。
她说明天才会开。
但眼下在发生什么事?难道我眼睁睁在做白日梦么。
手中那束花,每一朵,每一朵,都在缓缓开放。
我从未亲眼目睹花开,不知那绽放的力量如此强悍,能突破棉纸与塑料包裹的的包围,汪洋恣肆铺陈,一瓣一瓣舒展,艳丽无伦。
想起小时候,在床边听姐姐讲睡前童话,白雪公主得到王子一吻,伸一个懒腰醒来的姿态,露出笑容。
如果真的有童话,童话里描述的就是眼前光景。
花开到最繁盛的那一刻,我看到朱迪出现在门边,脸带怒容,但是一看到我,便毫无预兆地转化为全然诧异的神色:“呃,呃,我以为你。。。嗯,你,怎么会在这里。”
玫瑰已全身心怒放,在生命最高潮处燃烧,犹如花店姑娘所言,这一朵朵不顾一切的热情,红如深深春梦。
我这一刻决心忘记自己惯来如何的模式,彻底投入到眼前的情境当中,就当是一出戏,或是一场梦。
将花束递给朱迪,我试图展现自己最有可能称得上温柔的笑:“惊喜一下。”
她有点扭捏地接过去,轻轻在我手臂上一捶,极娇嗔,与平时风风火火的朱迪小姐形象亦颇不类。
我们共进愉快晚餐,红烧猪手其实味道马马虎虎,但对付我的胃则绰绰有余――在脱离家庭生活大概十三年之后,父母苦心孤诣为我建立起的食物品位,早已分崩离析,损失殆尽,最多只在一两个味蕾上幸存。
饭后她点起两只香薰蜡烛,客厅里回荡起柔软的jazz音乐,在她又一次侧脸向我微笑时我探身过去,嘴唇先是落在她的耳垂上,鼻端传来淡淡植物型的香水味,令人心怡,之后则落在色泽如玫瑰般鲜艳的湿润所在,情欲缓慢蒸腾,摇曳如同蜡烛上空淡淡的烟雾,一阵轻风无声掠过也吹之不散,随即弥漫开来。
最后所记得的,是朱迪呼唤我的名字,在办公室不常用的那个正式的名字,不知为何在耳中显得十分陌生,但我无暇顾及。
我醒得很早。
我总是醒得很早,瞑色将尽,晨光未明,窗帘上有微弱光线雕刻出的静默剪影,不知所云。
在这样的安静里静静躺过去,最难避免的是脑子里万马奔腾。
但幸好多年训练有素,我大部分时候都能心如止水,权当是享受生命与死亡之间暧昧的一个间隔。
但今天醒过来,朱迪的手臂放在我胸膛上。
白皙而柔软,无论和谁比都是漂亮的。
我却受到很大惊吓。
那种惊吓的程度甚至不亚于一个被暗夜劫持的人猛然惊醒,发现自己身陷囹圄,危机四伏。
我尽量按捺蓦然的狂热心跳,悄悄将朱迪的手臂移到一边,不敢侧头看她的样子,耳畔传来又平稳又深长的呼吸声却告诉我她睡得很甜。
我在客厅和卧室的地板上找到我的衣服,但有一只袜子却无论如何不知所踪,犹豫了大约十秒钟之后,我放弃了继续寻找的念头,光脚穿鞋,走出朱迪的公寓,临去时看到摆在玄关鞋柜上的那一束玫瑰,微弱的光线里,六朵曾在我手中无因怒放的艳丽鲜花,一夜之间,又无端端凋零殆尽,徒剩空枝悚然惆怅,鞋柜台面上,那些花瓣枯萎如百岁老妇肌肤。
消逝之绝然,恰似燃烧之暴烈。
唯独满天星岿然,时间在它们身上从不留下太过显眼的印记。
就如花店姑娘所说,当不顾一切的热情消失,留下的都是那些无所谓。
我走出公寓,天上还有残留的星辰,而红色霞光也初现于东方,这在都市中已算是难得一见的自然奇景,一阵微风吹来,脖颈上轻凉。
走到第一家便利店买了一杯速溶咖啡,纸杯拿在手里非常烫,我还是死死地捏着,街上人和车都很少,我茫然地走着,然后被一个红灯阻住,在哪里也不知想了什么,就那样等了好几轮。
然后我抬起头,发现五十米开外,是德里亚咖啡熟悉的褐色招牌。
大门紧闭,最少还有三个小时才会开始营业,无论我多么想在这一刻喝到那杯正点的摩卡,都无济于事。
这时我注意到咖啡厅的门口有一个人,戴着贝雷帽,弯着腰,似乎正在捡地上的什么。
不,不是捡。
而是放。
他在放下鞋盒那么大小的一个箱子。
“有一个客人提供给我们午夜的礼物,每天早上开门,都发现东西已经送到。。。”
我不顾面前还是红灯,拔足狂奔而去,当我到达,那人已经转身走远,按说速度很慢,就像平常人一般悠闲迈步,却又在我凝望的一刻,梦幻般消失不见。
我追了几步,停下来四处寻找,四处空空荡荡,这里是本城最繁华的写字楼区,白天人山人海,但深夜到清晨,却十分清净,我揉了揉眼睛,回到德里亚咖啡门前。
的确是一个盒子,牛皮纸颜色,跟普通的快递箱一模一样,以简单的白色绳子捆绑了几圈,盒面没有任何标识,也不存在迹象显示里面的内容物是什么。
我伸手去解绳子,应当是柔软的绳,感觉却如同钢筋,冰冷坚硬,稍稍用力,皮肤上甚至传来火辣辣的痛感。
我大惑不解,干脆坐在德里亚咖啡的台阶上,准备将那箱子抱起来,放在膝盖上仔细研究。
意外一个接一个,我也抱不动。
它像是焊在了水泥地上,无论我是推,拉,扯,拔还是踢,都我自岿然,纹丝不动。
难怪人家那么放心把它随便丢在地上,本城的治安情况不算上佳,无主的东西很快就会不翼而飞的。。。
搞出一身大汗无功而返,我终于死了一半心,坐在地上喘气,额头见汗,那个盒子真令我百思不得其解。
天色慢慢放亮,从我身边经过的行人渐渐多起来,我忽然想起自己的办公室就在对面,再多呆一阵,随时都有可能和上早班的同事撞个正着,急忙站起来,往旁边走去。
刚走了两步,有人像在对我说话:“嗨,来喝咖啡吗。”
我转头,先看到一顶黑色的贝雷帽。
是刚刚放下箱子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