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向不知道自己的耐性原来这么好---在毫无把握的时候,一分钟其实都很长,何况数小时。
灯光在九点半左右重新燃亮。
我慢慢走过去,在十米之外,已经见到熟悉的短发男服务生。
说熟悉其实是不对的,如果我在咖啡厅以外的地方见到他,未必认得出来。
浓黑的眉峰,微微下弯着,有棱角但不算瘦削的脸,留了现在的年轻孩子时兴的侧刘海,耳朵上穿了一个环,我总忘记到底哪边穿一个环表示他喜欢男人。
总体而言,是一个普通的都会男孩子。
幽灵会喜欢变身成什么样的人呢。
如果我能够变身,会不会允许自己继续扮演现在这个沉默枯燥的角色呢。
他在店堂里忙忙碌碌,做着清洁台面,整理桌椅的例行工作,料理台上,咖啡机在轰隆隆地响着,幽灵喜欢做例行工作吗。
有其他顾客捷足先登,走进了咖啡厅,要了一杯什么,坐在吧台前的椅子上,几口喝空杯子,又急急忙忙走出来,没有中蛊癫狂的迹象。
在收拾杯子的时候短发服务生看到了在门外踟蹰的我,扬起手来,露出笑容。
他牙齿洁白,嘴唇鲜红。
如果真的有幽灵,大概每一个幽灵都会有自己的个性。
这是一个喜欢在晚上经营咖啡厅的幽灵。
我向他要一杯黑巧克力。
他有点惊奇:“啊,今天不喝摩卡吗。”
嗯,感觉上想要喝一点甜的东西。
“那么,是你的身体缺乏能量哦。”
他一边手势娴熟的调制巧克力,一边用权威的口气对我说。
“想要吸收一点温暖的糖分,表示你把自己累坏了,而且有一点忧郁。”
忧郁吗,我抬头去看咖啡厅的灯光,第一次觉得那柔和的淡黄不够强烈,书上说,治疗忧郁症最简单的方法就是把家里的灯调亮一些。
“今晚有礼物吗,来提前透露一下内容怎么样。”
短发服务生抬头看了我一眼。
“听起来好像你不大喜欢那杯鸡尾酒噢。”
“不喜欢。”
“太酸了?还是有点苦?”
我摇头:“啊,简直是没有味道的。”
作为正常人,应该感觉恐惧,在遭遇到大脸猫女子告知真相之后。
最好远远逃开这里,永远不再踏进一步。
反正麦当劳二十四小时都供应咖啡,而星巴克的摩卡喝起来味道也不错。
但这样随意的谈话令人感觉舒服,无论恐惧还是好奇心带来的满足感,都不如这份舒适重要。
短发服务生惊奇地扬起眉:“哦,你是唯一一个说没有味道的,其他的人都觉得太酸了,喝了之后忍不住要大哭一场。”
有其他人在半夜时分撞进来喝东西吗?
啊,当然有的,服务生认真地说,在午夜,什么事情都可能会发生,什么人都可能需要一杯热饮料啊。
我认同这句话,然后说:“我倒是没有哭,不过我晕倒了,鸡尾酒很少那么烈的,喝一口就让人酒精中毒啊。”
这个不算笑话的笑话大概太冷了,他没有笑,只是用堂饮的瓷杯端给我调好的巧克力,淡淡地说:“能令人中毒的,并不仅仅是酒精啊。”
黑巧克力在微烫的时候吞下,带来一种浓厚的柔滑,从喉间滑落,对身体来说是恰到好处的安慰,效果仿佛一个拥抱。
对熟客总是要照顾一点,短发服务生真的把今天的午夜礼物提前给我,是一个拇指大小的棒棒糖,俗气的心形,上面还用糖霜做出两只星星眼,在卡通片里代表热情的恋慕,外面用糯米纸包着,出品有非常强烈的手工作坊风格。
“很适合你,偶尔多吃一点糖没问题的。”短发服务生总是很体贴。
我把棒棒糖塞进嘴里,第一口滋味来自糯米纸,粘粘的,没有太多味道,然后是太妃糖一样简洁浓烈的奶香,和印象中的棒棒糖不一样,它似乎是软的,轻咬就接触到中间的夹心,好像草莓与樱桃拼接的水果味,很快整颗糖就在口中消融,彻底得像露珠的蒸发,丝毫没有平常甜食会带来的凝滞。
我准备走了,一只脚要踏出门的时候,装作不经意地问他:“我今天早些时候来过,你们同事说这家咖啡店八点就打烊哦。”
短发服务生发出爽朗的笑声,绝不是幽灵们要变身之前那种邪恶或愤怒的笑法―――我也看
过不少动画片的。他对我挤挤眼:“她还说,都没有我这个服务员对吗?”
过来帮我开门,他拍拍我的手臂,皮肤接触的地方很温暖:“大脸猫很喜欢和客人开玩笑的,有一些真的会信哦,哈哈。”
有一些人是很容易信的。
因为平常的生活都太闷了,如果周围有幽灵咖啡馆这种东西存在,最少我们会多一点与众不同的谈资嘛。
这时候朱迪打电话给我:“你在哪里?”
“在街上,买一点东西。”
“刚刚清醒过来你就到处走啦,小心一点哦。”
“嗯。”
我们都沉默了两秒,而后贯来大嗓门的朱迪,有点扭捏地说:“明天我,嗯,想煲点汤,你要不要来喝呢。”
有个不字在唇齿间蓄势待发,带着其天生的使命感,磨快了锋刃,准备把一切善意恶意的人际社交都打个粉碎。
唯一阻止它的,是我从咽喉深处,隐约能够感觉到的那一点干涩滋味,不知怎么逃离了巧克力的包围,浮现上来。
非常浅,但已经足够提醒我昨天晚上发生过什么事。
我忽然很期待一碗家常滋味的热汤,就像我期待那个再也不会来临的蛋糕。
“哦,好啊,需要我带点什么过来吗。”
这个答案朱迪分明很喜欢,落下三两声脆亮的笑作为证据:“不用啦,我们下班一起走就好了。”
我已经有很多年,没有去过其他人家里吃饭,父母是对高朋满座有狂热追求的人,要么在自己家请人吃饭,要么人家请他们吃饭,除此之外,还有许多余兴节目,总之印象中我的家庭生活参与者,绝不限于血缘关系那么简单。
他们从来都没有想到过,居然会培养出根本物极必反的下一代。
我和唯一的姐姐都非常厌恶社交,她最后采取的逃避方式非常决绝彻底。
不管怎么样,基本的礼貌我是懂得的,第二天早上上班前,我想去买一点小礼物,但满街的店铺中,唯独街角的花店半开门扉,年轻的姑娘穿着胶皮鞋,弯腰在门外清理新到的花束。
秋天,玫瑰很妩媚,兰花在这最好的季节姿态慵懒高贵,菊花丰满素净,和满街的落叶同一个色调。
“要买什么花吗?”
卖花女郎拿着剪刀便招呼我,鬓角有一片小小的绿叶粘着,我不自觉地伸手帮她拿下来:“哪一种好?”
她露出淡然笑容:“花啊,是没有好和不好的。”
转身指着花店内外摆放的种种姹紫嫣红,娓娓道来:“玫瑰是热情的放任,兰花很寂寞,百合代表委婉的左右为难,康乃馨的感情很淡。”
她的说辞新鲜,引得我微微有些好笑,故意拿起旁边那一大把满天星:“这个呢。”
总是拿来配搭其他花束的满天星,单纯的星星点点白或紫,不知道能提供给这伶牙俐齿的花店姑娘什么想象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