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呆呆看了它一阵,起身去问服务生:“那位客人,有联系方式么。”
好像我是第一个问这个问题的人,他回答得很迟疑,还打量打量我:“啊,没有的。”
他真诚而肯定:“我们每天早上开门就会在门口收到一个包裹,里面就是今天要送的东西了。”
或许他曾经有过的好奇比我更要强烈,他隐约有一丝遗憾:“从来没有办法知道是谁送的哦。”
离开前咖啡店前,不知怀着怎样的心情,我端起来那鸡尾酒喝了一口。
没有酒的味道,也没有其他配料的味道。
像喝了一口虚无般,舌尖闪过一层失望的颤抖。
我皱起眉头,把杯子放回桌面,匆匆走出门。
太晚了,我上了出租车,把头靠在座椅后背,尽管刚刚喝下一大杯咖啡,疲倦却不准备给咖啡因一点面子,今天似乎特别长。
我咂咂嘴,嘴唇好干。
有一点涩味在舌尖牢牢凝固,无论怎么舔舐,吞咽唾沫还是咳嗽,都无法消除那种金铁交集般的微腥味。
大概是上火了,下了车,我在家门口的便利店买了一瓶水,一面走一面咕嘟咕嘟全部喝掉。
结果是,本来只在舌尖的干涩蔓延到整个口腔,甚至是胸部,呼吸突然困难起来,好像三九严寒时的盔甲,重重包裹了不胜负荷的心脏。
试图说服自己这只是幻觉,或极度疲倦了的表现,我要做的是挣扎进公寓大堂的电梯,尽快倒到自己的床上好好休息。
但那种被禁锢的窒息感霸道肆虐,没有留给我太多机会自我安慰,我捂住胸口,拼命向公寓走去,从便利店到公寓大门之间,有一条小林荫道,大约二十米左右。
而我很精确地倒在了路程的一半。
如果那一天我总算有一件事是做对了的话,就是拿出了手机,找人救命。。。
从昏迷中醒来之后,我发现自己紧急呼唤的人,居然是朱迪。
她在我的厨房―――不是,应该是另外某人的厨房,而我身下的,也显然是另外某人的沙发――-忙忙碌碌,听到我在外面的响动,叮叮咚咚跑出来,大叫一声:“你醒了?”
拍拍胸口:“吓死我了。”
在开始的一分钟我极尴尬,恨不得挖个洞把自己埋下去到底意味着什么,一定要亲身体会才能了解,张了好多次口,不知道怎么说第一句话。
不过朱迪丝毫没有注意到我的窘态,手上拿着土豆利落地削皮,一面叽叽喳喳汇报经过:“哎呀,幸好我昨天晚上没有那么早睡啦,我一睡就关机,你就找我不着了,一听你说话那个气若游丝我就想坏了啊,赶紧往你说的那个地方赶,一边还打120啊,120好可恶,问我有没有车哦,有车的话自己送,我心想我也知道自己开车送比较快,问题是老娘路盲兼医盲啊,这黑灯瞎火的,这症候没见过,该送哪个医院啊。”
我和朱迪同事差不多两年了,从来没听过她一口气说那么多话,她额头上亮晶晶微有汗滴,平常惯见的苹果脸不算太漂亮,但白中透红,颜色健康明亮,如同那杯实在难喝的鸡尾酒。
我忽然想起她说的:“昨晚。”
昨晚?我在你家里从昨天一直呆到现在?
她走过来对我瞪瞪眼:“是啊,昨晚啦,医生说你低血糖,睡眠不足所以晕倒,让我拉回来好好补充一下营养哦。我不知道你的具体地址,就只好叫保安抬你上来我家了。”
扬起手里削了一半皮的土豆,她惟妙惟肖模仿医生那副不耐烦的嘴脸:“家里人怎么搞的,这人营养不良!再不吃不睡的,要死神仙都没药医,回去回去,弄点好吃的。”
她真的给我弄了不少好吃的,这平常在办公室最喜欢讨论鞋子衣服的八卦女竟然下得厨房,而且手艺不弱。
在醒来后与吃饭前,我拿手机上搜索网站,想知道舌尖带涩是什么疾病的症状,但得出来的结果都颇无厘头,我于是姑且相信专业人士的话,狠狠吃了三碗饭。
“要我送你么,嗯,还有,干脆替你申请多两天假好吧?你好好休息一下。”
我告辞回家的时候朱迪不放心,从门里探出半个身子,大声问我,我摇摇头望回她,抿到耳后的头发在门廊灯下乌黑,眼睛黑白分明,亮得无暇。
“朱迪。”
她缩回去的时候我叫了一声,她没有听到,门哗啦扣紧了。
南方的秋天很干,如果白天晴朗,傍晚的天空便呈现出相当迷人的蓝色。
吃得很饱,睡了几乎一整天,很精神。
从朱迪家出来,回去除了独自看电视无事可作,我于是在街上流连。
一条路晃荡下去,很容易又见到德里亚咖啡厅。
大脑并没有做出反应,只不过出于一种惯性,我笔直地撞了进去。
自从这家店开在办公室对面之后,我的咖啡消耗量,比以前要大十倍以上。
沉迷需要的条件很简单,有时只不过是距离近一点儿。
现在还没有到夜班阶段,服务生是我不熟悉的,大脸猫一般模样的两个年轻女子,站在柜台后偷偷说笑,看到顾客进来,赶快用训练有素的声调甜甜呼喊:“欢迎光临。”
我循例要一杯摩卡,然后问:“今天的午夜小礼物还是鸡尾酒吗?”
大脸猫女子迷惑地看着我:“什么?”
她很委婉地解释:“先生,我们是咖啡厅哦,不提供酒精饮料的。”
我端着摩卡的手禁不住抖了一下,眼神向四处搜寻,忍不住说:“你们有一位男服务生告诉我的,晚上过了十二点,单身客人可以得到一份小礼物啊”。
大脸猫女子的笑容开始变得古怪起来,转头向自己的同伴张望,过了许久才轻轻说:“先生,我们店没有男服务生,而且这里是商务区,晚上很少客人,我们八点就打烊了。”
在确认大脸猫不是在和我开玩笑之后,我端着打包的咖啡离开德里亚。
时候还早,街上很多人。
有什么地方可以去消遣吗,看一场电影音乐会,还是参加最近流行的桌上游戏俱乐部,和陌生人在虚拟的商业王国里杀个你死我活。独自一个人想找点乐子的话,选择不是特别多。
于是只好去想大脸猫女子所提供的灵异暗示。
我相信世上有幽灵,我只是不相信自己有机会见得到他们。
要是不去动物园的话,连活的狐狸或者山鸡你都见不到一只。
幽灵理应比山鸡要飘忽和矜贵一点吧。
何况,幽灵不应当残留味道对吗。
不应该留下真实的回忆。
但蛋糕的美味和鸡尾酒的虚无,都如此鲜明,它们带来切实触感,像子弹穿透血肉造成灼伤。
我站在德里亚不远处的公车站,喝完摩卡,错了二十三辆公车和无数出租车,等待。
公车站是最完美的等待之处,因为无人质疑你所为何来,所有同伴都陆续离去,彼此缘分和一根烟那么短。
八点,德里亚的灯光熄灭,八点十分,大脸猫女子与同伴结伴下班,很幸运地在公车站前五米处截住了要坐的车。她们没有看到我。
我从来没有在这个钟点来过德里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