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身,金色不多,凝结成半透明的圆珠。鲜红色最大量,迅速变成坚硬光滑的不规则固体,黑色非常少,尘埃落定,竟是一根针。
“这些是什么。”我问。
他托起来金色珠子看看:“奢华享乐的习惯。”
随手抛在灶台旁,那里有一个大罐,黑沉沉的不打眼,神秘客说:“这些不稀奇,是个人就能提炼出很多。”
黑色,是恶意。稀少但是尖锐,有最强力的攻击性。
红色,如红灯,如鲜血,如禁制令,代表着恐惧。
我下意识地反问:“恐惧?”
这是母亲用过的点心盘。
我愿意拿脑袋来赌,但凡认识母亲的人,都说不出她对什么东西心存畏惧。
她天生丽质,白手起家,年轻时纵横四海,生儿育女,宾客三千。
天命,祖宗,人言?请统统靠边站。
但神秘客极为笃定:“纯度非常高的恐惧,看样子积累了很长一段时间了。”
他看看我:“你不大了解你父母?”
一边说着,一边已经把母亲的圆盘撤下,换上了父亲的那一只。
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紧张起来,紧紧闭上嘴,注视着蒸笼上空,在沉默中五分钟长得像一个失眠的雨夜,数火焰跳动的心情恰如侧耳倾听在漏水的屋檐。
烟雾袅袅,金色,灰色,黑色。
金色比母亲的来得淡,凝固成的珠子也比较小,不算纯粹,黑色也是一根针大小,灰色倒是他所独有的,小孩拳头大那么一团。
神秘客表情很惊喜:“耶,这么大一团的憎恨。”
他的口气好像徐霞客看到蝴蝶泉,或者神农尝百草的时候穿越到了同仁堂的药材库,小心翼翼拈着那团坚硬的灰色物质,贴近查看。
印象里的父亲温和,不必要讲话的时候都沉默,他曾经才华横溢,家里悬挂那一副姐姐的画像,正是他的作品,后来与母亲成婚后,他便放弃了自己的专业,成为一个成功女人身后的男人。他的心里藏着这么多的憎恨,他憎恨什么呢。
神秘客闲闲地纠正我:“与其问憎恨什么,不如说憎恨谁。”
我倒抽一口凉气。
这时他揭开蒸锅,将两个恢复原形的圆盘拿出来,掂掂,说:“再来一次吧,内容够丰富的。”

九蒸九煮,冷凝成型,在神秘客的厨房里我看着父母深藏的情感一点点从圆盘中抽离,在空中五色渲染,七彩交织,那是他们使用过何止上百次的餐具,和那条铺在大厅中央的地毯一样,见证了无数感情在面具下的沉默汹涌。渴望,恐惧,厌恶,憎恨,虚荣,骄傲,贪婪,嫉妒,狂乱,狠毒,空虚,挫败,绝望。
不知其所为何来,因何而去,周而复始,念念枯荣不定,每一缕烟雾便有一整个故事编排,但除非他们亲自述说,一切都只归结于某个简单的形容词。
我们收获的,是一大堆感情的矿石,堆在灶台下的小藤篮里。
强打精神,我捡起一块紫色的虚荣,问:“你拿这些东西来干嘛。”
他眨眨眼:“做东西吃啊。”
“虚荣是很便宜的食材,但味道还算不错的,点缀在奶油里拌合栗子粉,会有非常强烈的香气,不过吃完之后会有点空虚就是了,怎么吃也吃不饱。”
我苦笑一声,感觉自己身处伊索寓言的深处,忽然间万念俱灰:“到底要怎么做,要全部忘记,还是永远记得。”
两者都做不到彻底的话,选择其实毫无意义。
这时神秘客身上凸现了他精于销售的本色,倘若去做业务,说不定很快就是top sales,听到我的自语,他立刻跳出来提供一款有针对性的新产品:“那么,要喝一点醉生梦死酒吗?”
大概立刻察觉了我嘴角的那一丝讪笑,他不好意思地嘿嘿两声:“我知道这是电影里的名字,借来用用嘛。”
随手打开那扇通往食材储藏室的乌有之门,拿出一个细腰粗口长瓶,绿色珐琅质地,瓶上花样沉潜美丽,放在桌子上:“不过,电影里的酒是假的,我的却是真的。”
“想要全盘忘记过去,无论伤害还是纠结,喝一点点就好了,不过话说在前头,喝完没得后悔的啊.”
我打开瓶子口,嗅那一缕清冽的香气,沉吟不语。
良久难以自决,我求助地看着神秘客:“可不可以永远记得,但是再不介意。”
他把灰色帽子推得高高的,严肃地瞪着我,伸出一根手指在我面前挥舞,一字一顿地说:“喂,这样子难度很高,做人不可以太贪心的。”
我刚要为此义正词严的责备而惭愧,他猛然换了嘴脸,沾沾自喜地说:“幸好我是做得到的!!”
回身走到那一篮子感情矿石面前,掏摸了半天,捡起两个,猛地往地上一摔。
那是母亲的恐惧,与父亲的憎恨。最大型号的两块。
被摔在地上,当啷一声迸裂,从它们的中心,忽然各掉出一些小块小块的东西。
晶莹剔透,澄净明澈。
大的不过拇指盖那么大,小的只有头皮屑那么小。
什么来的?要给我吃么?吃下去就能释然吗。
神秘客沉默了一下,继而静静地说:“这些,是你父母心中的爱。”

要到你经历过许多人世真正的沧桑,才会明了一个道理。
我们所追求的那些好东西,都无法以纯净的姿态存在。
最多的恐惧是因为爱,最深的憎恨也许来源于爱。反之亦然。
彼此之间,藕断丝连,做不到泾渭那样,天地那样,水火那样,黑白那样,清清楚楚地割舍。
我蹲在地上,看着摔碎的矿石。
果然,每一块碎裂的红色或灰色矿石中,都夹杂着水晶般的碎屑,倘若化为烟雾,也该没啥存在感,难怪刚才熏蒸的时候,根本没有看出来。

我拈起一粒粒的碎屑,放在舌尖。
没有味道。
只是带来热的感觉。
热,席卷鼻端与咽喉,到达心灵深处。
像在冰下放置了火把,熊熊间化解了结盖的重霜。
不知不觉脸上潮湿,有泪水流下脸庞。
我抹了一把,惊奇不置。
即使感觉最痛苦的时候,也没有哭泣过。
这眼泪代表什么。
神秘客几乎可以说是温柔地说:“这眼泪代表,你对父母的爱,并非毫不知情,或者毫不在乎。”
我望向他,良久。内心深处,我承认他说的对。
“为什么之前你不告诉我。”
他赫然有点不好意思,摸摸鼻子:“嗐,这玩意可稀罕得很,什么东西做得不好吃,往里面撒一点儿就老母鸡变鸭了,我这不是一时贪心,怕你跟我抢嘛。。”
我终于逮到机会嘲笑他:“你也傻一回吧,我抢来干啥,我又不会拿这些东西做菜。。”
我不会拿这些感情的结晶做菜,不代表我没有其他要求,摊开手,我把尝剩的结晶放在掌心,对神秘客说:“我拿一点儿做纪念品你没意见哦。”我父母的爱,理所当然是我的呀。
他嘴角露出一丝奸笑,忽然声震屋宇,大喝一声:“没门!!”
我耳朵嗡嗡一响,刚要说要点纪念品你就急眼,何其没有风度,忽然就有人抓住我的肩膀一阵乱摇,我眼前一黑,随之一亮,立刻发现自己好端端坐在德利亚的咖啡厅里,而且大头冲下,死死顶住桌面,摇我的人是朱迪,我从她脸上的惊讶困惑里,看出了刚刚褪去的一层怒气冲冲,估计是洗澡出来一看,这个扫兴的小王八蛋居然还敢玩失踪,大为恼恨。
“你干嘛呢,没干什么怎么累成这样。”
我往桌面上溜了一眼,嗯,空空如也,只有一杯摩卡,还袅袅冒出热气,我就坡下驴:“我太困了,来喝杯咖啡提提神。”
她大叫起来:“你毛病啊,一点钟困了居然要来提神,凌晨一点困了应该去挺尸好不好!”一掌打在我脑门上,然后拎着我的衣领揪起来,怒目而视:“走。”
走就走,怕你啊。我低眉顺眼被她押着,溜溜达达回家去,空旷的午夜街道寂静无声,走了一段,她忽然问:“你们家,到底发生过什么事?”
我看她一眼,说:“我姐十八岁的时候自杀,没死掉,变成了植物人,医生说她病理性的原因都被排除了,单纯就是自己不愿意醒来。”

就是在姐姐十八岁成人礼派对那一天,在切蛋糕的那一刻。
她用的是一只很小的枪,和玩具一样精巧可爱,但原来是可以致命的。
我永远不会忘记那个场面,从来不喝酒的我站在人群内圈,离姐姐稍远的地方,灯光熄灭,温柔的烛火摇曳着,一共十八根,蛋糕有七层,到成人腰身那么高,每一层上面都有用奶油浇出的姐姐照片,从她的婴儿时代,一直到前几天才完成的礼服定妆照。
那是mandy‘s angel蛋糕屋出品,是本城,甚至可能是全世界最好吃的蛋糕,我第一次尝到他们制作的小黄油曲奇时,曾因为其过于好吃而整夜失眠,盼望着窗外的晨曦给我机会,冲出卧室去追寻那充盈于记忆与梦幻的滋味。
她接受父母的亲吻祝福,然后象征性地向蛋糕切下一刀,带着微笑,举起手来。
没有任何人反应过来的时候,子弹近距离击中她美丽的太阳穴,隔着梳得一丝不苟的黑发,发出沉闷的炸响,鲜血喷涌而出,将白色礼服和白色奶油都染成惨烈的红色。姐姐紧紧握着枪,倒下,再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我脑子里轰然一响,不由自主,发出尖叫,五脏六腑要炸开一般尖叫,那片血腥在眼前弥漫成一整个世界,然后把我彻底笼罩。
我昏了过去。此前我从不知道自己晕血。
最后听到的声音,是母亲响亮坚定地叫喊:“叫救护车,拿医药箱过来先止血。”
醒来的时候我躺在自己床上,夜灯开着,静静的,适才所发生一切,如同梦魇,如果我大声哭叫,保姆会进来抚摸我额头,给我一杯水,说没事没事。
可惜现实对抚摸额头这么简单的驱魔法丝毫不买账。
姐姐未死,但脑干受损,变成植物人。
她选择一个最戏剧性的场合宣布自己的选择,永不需再穿比合身还要紧窄三分的礼服,不需在极疲倦时还对人浅笑,应对最无聊的寒暄,她不需去上任何与社交有关的功课,并为了偶尔的表现不佳被母亲教训。
与此同时,姐姐在病床僵卧的脸容苍白死寂,永远不能答应我的呼唤,永远不能再照看她心爱的苗圃,尽管,医生说,她丧失知觉之后,脑子其实一直都有活动,一直在做梦。
她会梦见什么,是不是像她所期待的那样,在梦里扮演一支最美的玫瑰,摇曳月白风清之下,悠然自得,
我不能原谅父母。
我甚至不能原谅自己,自诩为最亲近她的人,却对她只求一死的决心一无所知,为了谋求更好的医疗条件,姐姐被送到瑞士一家私人看护所静养,我和她在同一天离家,四处漂泊多年后,来到完全不熟识的异乡,定下心来做一份最无趣的工作。
我父母同时失去一双儿女。
他们为自己对社交的狂热兴趣付出沉重代价,但我一向相信他们不会悔改,否则就是承认自己的全盘失败。


我说得轻描淡写,朱迪听得动魄惊心,她紧紧挽住我的手,很久才低声问:“你现在还恨他们吗,你爸妈?”
我想了想。
是的,我仍然恨他们。
但是,我终于领会到,他们其实已经被惩罚了。
那些深藏于恐惧与憎恨中的爱。
会给他们带来最难以解脱的疼痛。
我对此,知之甚深。
“那,我们要不要再飞过去一趟,大家冰释前嫌,嗯,以后还是幸福的一家人,快乐生活在一起啊。”她为自己描述的美好场景所陶醉,眼睛一闪一闪,差不多就要拿出手机来订机票。
我白朱迪一眼:“小姐,你弱智小说看太多了好吗。”
满天星辰闪亮,今晚父母的派对仍然高朋满座,也许在午夜之后,母亲会在卸妆时看着镜旁我和姐姐童年时的照片发一阵呆,而久已和她分房而居的父亲,在每一个醒着的时刻,都悔恨着自己当初的软弱无能。
马上过年了,拿到年终奖的话,想飞到瑞士去看看姐姐,她不会知道我有多少挂念,也许终我一生,她都始终在那个玫瑰美梦中沉浸,留下所有爱她的人,心如刀割。
不是每一个故事,都要有一个完美结局。
但是最少,我们都可以继续生活下去。

 

德利亚咖啡,在我从H城回来的次日挂出一块牌子,说内部装修,暂停营业。
事实上它压根就没有在装修,多半也不会再重新营业。
不过我并不觉得太沮丧,我现在几乎不喝咖啡,而午夜也不再期待礼物。
我已经有地方可去,和上天赐给我最好的那份礼物一起。
有一次中午出去吃饭的时候,我曾在神秘客带我进去过的小巷那个位置驻足,看到两栋写字楼的墙体紧紧挨在一起,就是最瘦的蟑螂都穿不过去。
新年过去的第二个月,我和朱迪结婚,举办简单婚礼,同事们全部出席,对我们的爱情经历表示由衷的没有兴趣。稀客是我的父母,从H城飞来,母亲竭尽全力,穿得简洁低调,站在来宾的第一排,一直面带微笑。尽管对他们的邀请出自于朱迪的一意孤行,但我难以忽视心中的喜悦。
仪式结束,回到公寓的时候,我从堆在桌子上的各色礼物里发现一个小小的简装纸箱,上面贴了一张白色封装条,右下角有一个寥寥几笔画出的人像,活脱脱就是神秘客。
我拆开,看到一个茶壶大小,式样奇土的酒坛子,坛壁狗屎黄色,坛盖四周泥巴封口,一张红纸覆在坛肚上,龙飞凤舞写了四个字:正常的酒
箱子里还有一张精美的卡片,我拿起来看,卡片做得像一张外卖餐单,上面一行一行清楚地列着:

橙纹蛋糕,童年味蕾接触的第一个美味风暴。
鸡尾酒,很多很多的寂寞,勾引出想被人照顾的软弱。
棒棒糖 甜蜜围绕着燃烧情欲的心灵,催发玫瑰与爱情突如其来的力量
冰碗沙拉 和自己喜欢的人厮守着,就很幸福
蜜糖饼 蜜糖提炼自婚礼的祝福,以最纯粹的欢乐抚慰沉默荒凉。
正常的酒:正常的酒,喝了会醉,请勿贪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