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店学堂

我住这城市喧闹的中心,入夜后却又相当沉寂。从宽阔大街边零星的咖啡馆里,印度熏香的味道货真价实隐约透露,但找一碗现煮的百合糖水败火,却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每周最少有四个晚上,九点,或者九点半,我听着自己细碎的脚步走过小区幽暗的林荫道。高跟鞋都疲倦得很,但我的方向不是朝着卧室两米乘两米的床,而是家旁边的一个小型购物广场,去买一点花。

是我对家庭唯一的贡献。 我的丈夫这样说。

花店总是最后关的,阿水总是等着我。 事实上我不大会赏识花,但是爱人喜欢。我甚至觉得,大束香水百合比我更得他宠爱,因为不言不动,不会乱走。既然如此,我便揽下这细务,权且是报答他青山不改绿水长流的照顾,不至于怀愧终日。 今天也是换花的日子,远远就看到阿水惯常在门口等着我,中年妇女胖胖的,无时不带笑。小店里满满当当,姹紫嫣红,绿挑白摇,老早都收拾好了,只留一只红色塑料桶摆在显眼处。中间簇拥着数枝大朵紫瓣金蕊花,还有玫瑰半开,满天星配齐整了,是给我的,扫一眼就掏钱包,一边说:“前天买的康乃馨好看是好看,就是味道很臭,一瓶水都混了。”阿水白我一眼:说:“那是你不会养。水要少,要每天剪一小节茎,瞎放着当然要臭。”我啊啊嗯嗯点头,把玻璃纸包好的花抱在了怀里,这个时候,终于觉得一天的工作结束了,整个人软软下来,一双脚站久了,疼得要穿出洞来似的。阿水在我背上大力一拍:“赶快回家吧,成天不见人,你老公可盼着。”

老公盼不盼,我渐渐有些麻木了。相对年多便淡然。倒是阿水目送我远走,粗粗的喉咙兀自响彻在身后:“这水莲花要水,拿大口深瓶子养,常晒晒太阳。”有时候我觉得,她倒更像那个每天等我回家的人。

抱着花开门,是唯一博丈夫欢心的时刻,他本来是窝在沙发里的,那紫色耀了他的眼,马上迎过来来,满面带笑:“咿,今天买的什么?”欢天喜地去抱出所有花瓶,嘀咕着想用这个好还是用那个好,还征求我的意见。我摇摇头径直倒在沙发上,瞬间就睡过去了。

我猜这花的功能,大约是利夫妇的。否则很难解释,为什么第二天早上起来会看到桌上热腾腾的白粥包子牛奶。丈夫笑眯眯地摸着我的头发,说:“女强人老婆,赶快吃早饭噢。” 不至于受宠若惊,但真是久违了。 为了多谢阿水的细心,我又去的时候特意道谢。结果她轻描淡写:“是你老公来好几次说这花好看,我叫他买,他说跟你说了,你会来。” 我一头雾水,苦苦想起来,他说过吗?什么时候?难道是星期一的时候,我带了工作回家做时候,他在我身后絮絮叨叨提到的内容?实在没印象,说来惭愧,我老板爱什么样的桌布花式,我可都是记得的。不然,工作能力强的多了去,凭什么就两年升我三级?

既然他喜欢,买多两把吧。幸好有个内应给我提醒。把阿水现成准备的放下,吩咐着掏钱包,却不见阿水动,她点点我:“你家老公,今天从隔壁窗帘店拿了定做的新窗帘回去啦,绿挂蕾丝的软丝料,买几根竹子拿去配,放桌子上绿油油的好看。”我瞥了她一眼:“你又知道。”她笑笑,走开了。 犹豫一下,我还是买了她推荐的竹子。临去照例问一声:“怎么养?”她笑:“放明亮的地方,三五天换一次水,别太多,可以适当施肥。”看我乱点头,接下来那句话忽然有点意味深长:“什么花拿什么法子养。关键是别不管不顾。再怎么好生长的,也自己顶不住啊。” 我看了她一眼。快五十岁的阿水,富态脸永远笑眯眯,守着这个小店多久了,从我搬进来就看到她。在我世界里的那些烦扰和压力,以及由之衍生的无垠风景,她也许统统都永远不会知道。但是,在这氤氲的花丛中,望着外面铺天盖地的夜色,我忽然不确定谁比较走运。

我不确定这一点,但我可以确定她比我会选花。丈夫对着竹子哼起了歌儿,看着我帮他在茶几上展开蕾丝底桌布,精心选购的奶金色,绿穗子淡淡的,配上竹子的生机,满屋子平空多了一份赏心悦目。我微笑着坐在沙发里,握着心爱的人的手,这样的日子新婚的时候曾经密不透风地存在,但,久违了吧?丈夫拥我入怀,说:“说你什么都不管不顾吧,我喜欢什么花,要配什么色,你倒都记得,要是夸张一点说啊,你就这好处了。” 他口气平淡,我却顿时悚然。

这惊动跟随我,经历一个温存甜蜜的晚上,到第二日,老板召我入办公室,说:“公司将委派你到北京总部进行三个月的入职培训,之后留在总部任职,你觉得如何?” 我顿时精神一振――到总部培训,是升职的必经过程。顿时大声答应:“我没有问题。” 老板看我一眼:“别答应太快。去和家人商量一下。”我心里一动,但立刻想到另外几张时刻准备着要把我拱下泥土,踏上一只脚的脸,口气毋庸置疑:“不必考虑他。我绝对服从公司的安排。”

做出这样大的决定,其实心里是没有底的,不是不晓得,丈夫那么爱安定。没人可以商量,特意提前回家,一进小区就身不由己去了花店。阿水一点不惊讶,对着我笑着就递出来一碗百合莲子:“今天这么早?赶上我女儿送糖水来。” 我迫不及待吞下几口,长出一口气,坐在脚边的小板凳上,我细细跟她说下午的事情,还感叹:“唉,以后就不能来买花,你也可以早点收工了。” 出乎意料,阿水没有应和我,沉默一下,口气忽然很严肃:“你和你老公商量没有?” 我心里一揪,勉强笑:“不用商量,他都听我的。” 阿水饱经世故的眼睛一直看着我,看得我心虚地转了头,急忙站起来,敷衍着要走。身后听见她淡淡地说:“仙人球这玩意最古怪了,有人在的屋子,随便怎么折腾,都上好,只要主人不理了,没多久就死。” 弦外之音这样明显,我笑容都僵硬了,头也不回抛下一句半真半假的抱怨:“你借题发挥什么。”

我们的担心都得到证实。那天晚上我和丈夫爆发结婚以来最激烈的一次争吵,叱责和伤害铺天盖地,我第一次知道,温和沉默的丈夫心里有如许多积怨,雨后的竹一样节节生长,从未停息。那种被语言攻击得遍体鳞伤的感觉新鲜而致命,使我不能忍受多停留在那空间里一分钟。我跌跌撞撞地冲了出门。摸出手机才发现,除了客户,同事,这貌似熟悉的城市里我没有一个可以投奔的朋友。满天幽暗里,唯一有人听我说话的地方,竟然只有阿水的花店。

我敲开阿水的门,疯子一样一口气述说了大半生的故事。她收拾到一半停了,坐在对面的小板凳,静静的,稳稳的,听到一半,手上拿了一个包花的活,不紧不慢做着,只时不时望我一眼,安详的眼睛里充满了慰藉的温情。 终于等到我说完。她的事情也忙完了。拍拍手。阿水问我:“你们搬来两年了了吧。”我说“嗯。”她微微笑:“我可记得呢,第一次来买花,是你先生来的,说你过生日,买了最好的火鹤。然后给你退回来了,说太贵。” 我脸颊腾的热起来,是的,那时候刚买了房子,经济很拮据。他殷勤的笑脸还没有完全来得及绽放,我就已经夺过花束往这里跑了。 阿水对我的窘迫视若无睹:“然后,好像是你们一个什么纪念日,他买了好多玫瑰回去,说要在墙上拼字,第二天他买菜,我问他拼了没?他说你临时出差去了。” 是的,结婚三周年纪念日。我临时飞去外地,他挂了我的电话,不给解释的机会。原来还有隐藏的原因。仔细想想,除了不能言不能动的每天一束花,我还为这个家做过什么?

我抹了一把自己的脸,泪水已经干了,身心突然都很疲惫。不由自主我就问阿水:“我怎么办啊?”她把那束极漂亮的花递给我:“喏。” 我接过,啼笑皆非:“阿水,你送花给我有什么用。”低头看,中心百合,大丽菊外围,粉色玫瑰锁圈,星星点点情人草,依稀都是丈夫所爱。 她站起来白我一眼,隐约是我远方妈妈恨铁不成钢的神气:“送你什么花,我让你去送你老公。” 她把那华丽玻璃纸中的花瓣一枝枝扒拉开给我看:“照顾花也要花功夫,烂一点枝叶就要去掉,日常看护要经心,不然当初怎么好的种都要坏。我是粗人,只会养花,不过,居家过日子也差不多吧,吵架不怕,当是去掉坏叶子吧。” 那天晚上,我第一次拿着真正为丈夫而买的花走回家去。我不能肯定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但是身后的卷轴门一直没关,灯光一直亮。我多了些力量,也许是闻够了花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