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登抬起了一只手。

“等等,”他说,“从开始,把事情的来龙去脉都跟我说一遍。”

“好。”

我照实说了。等我说完时,我们俩都已在那工作室中,来回走了无数遍。

“你知道吗?”他随即说道,“整件事听起来就像是贾丝拉在变成一件家具时,就已经设计好了的。”

“这一点我也想到了。”我暗暗希望他千万别追问她现在到底身处何处。我不由得想起了奇袭要塞过后,她得知卢克的消息时的反应,越是细想,越是觉得她不光知道会发生什么,而且她同卢克的联系,甚至比我还要频繁。

“这事干得很漂亮,”他评价道,“德尔塔肯定是在按原先的指令行事。由于拿不准究竟该如何同卢克见面以及怎样找到贾丝拉并获得新的指令,他才发起了那次对安珀的佯攻。本尼迪克特真该在他身上再戳几个窟窿,下手再狠一些。”

“没错,对待这样的魔鬼,除恶务尽。这也就是说,卢克肯定是在仓促之间定下了此事,并且在他们在亚拉尔的简短会面期间,将他的阴谋告诉了德尔塔。所以,当时那儿的一切其实都在他的掌控之中,而且还让我们都以为他做了俘虏,从而排除了他对卡什法的真正威胁。如果你这样想的话。”

“不这样想,还能怎么想?”

“哦,正如你所说的那样,他的夺权,并不完全是篡夺。你打算怎么做?”

兰登揉了揉太阳穴。

“去找他算账,阻止他加冕,这兴许不失为一种相宜的法子,”他说,“不过,我还是有点好奇。你说这家伙是一个专爱耍嘴皮子的泼皮。你当时就在场。他有没有诳维娅尔给予他保护?”

“没,他没有,”我说,“她当时那样做,他似乎也很意外。他之所以放弃家仇,是因为他觉得自己的荣誉已经得到了满足,他不过是她母亲的一个傀儡,而且还破坏了我俩的友谊。他作出这个决定时,并没有任何压力。我还是觉得她之所以给他戒指,是想让家仇就此结束,这样我们便不会有人再找他算账。”

“那很像她的处事风格,”兰登说,“如果让我查到他利用了她,那我自己便会去找他。不管需要经历什么样的难堪,我都在所不惜,必将全力以赴。我扶持阿坎斯,但在最后时刻,他却被一个在我妻子保护下的人踢到了一边。这几乎让这事看起来就是我们自己内部不和一样。我讨厌给人那样的印象。”

“我有一种感觉,那便是卢克也会非常乐意和解的。我了解他,知道他分得清事情的轻重缓急。我猜他对安珀来说,会是一个很容易打交道的人,从各种层面来说都是。”

“我敢打赌他肯定会。他有不这样做的理由么?”

“没有。”我说,“那个条约会怎样?”

兰登微微一笑。

“我已经不管那事了。我一直就觉得关于艾瑞格诺的条款有些不大对。现在,如果真要签什么条约,也得从头再谈。不过,我们是否还用得着那玩意儿。让它们统统见鬼去。”

“我敢打赌阿坎斯一定还活着。”我说。

“你觉得为了得到黄金圈的待遇,卢克会把他当作人质?”

我耸了耸肩。

“你和阿坎斯的关系有多近?”

“哦,在这件事上,我曾经陷害过他,我觉得自己对他有一些亏欠。不过,我觉得自己还没有欠他那么多。”

“可以理解。”

“现在,直接插手,对安珀来说是一件丢脸的事情,哪怕是像卡什法这样的二流国家。”

“没错,”我说,“而且,卢克还没有公开称王。”

“若不是因为我,阿坎斯说不定还在他的宅邸当中好好享受生活呢。不过,卢克似乎还真是你的朋友。一个机关算尽的朋友,也算是朋友。”

“你是想让我在即将到来的托尼·普莱斯原子雕塑研讨会上提提这事?”

他点了点头。

“我觉得你应该尽快举行你的研讨会。实际上,你前去出席朋友的加冕礼,以个人的名义,也没什么不合适的。你的双重身份,在那种场合正好合适,他会受宠若惊的。”

“即便如此,我笃定他还是想要那份条约。”

“即便是给,也绝不会给他艾瑞格诺。”

“明白。”

“而且你没有作出任何承诺的权利。”

“这也明白。”

“那你干吗不洗洗,然后去跟他谈谈这事呢?你的房间就在大坑那一边。你可以从墙上的这个洞中穿过去,从一根横梁上爬下去。我注意到那根梁还算完整。”

“好,我会的。”我一边回答,一边朝着那个方向走去,“不过还有一个问题,完全是题外话。”

“你说。”

“我父亲最近回来过吗?”

“不知道,”他缓缓摇着头,说道,“当然,如果愿意,我们都是隐藏行迹的高手。但我觉得他如果出现在附近,肯定会告诉我一声的。”

“应该是。”我说完,转身出了那面墙,沿着深坑边缘走下去。


第十一章
11

不。

我挂在那横梁上,一荡,随即松手,几乎优雅地落在了过道正中间,大致位于我的两扇门之间,只是第一扇门已经不翼而飞,包括先前开着门的那面墙,更别提那把我最为钟爱的椅子、摆放着我从世界各地捡拾来的贝壳的陈列柜了。真可惜。

我揉揉双眼,转过身去。此时,就连看一眼我那千疮百孔的公寓这事,也只能排到第二位了。去他娘的,我又不是没毁过住所。通常都是在4月30日……

突然犹如置身于尼亚加拉大瀑布当中一般,我慢慢地转过了身去……

不。

就是。

经过我房间那头的过道当中,先前还有一面雪白的墙壁,而此刻则变成一条直通北方的走廊。我从横梁上落下时,在它当中瞥见了亮光。诸神刚刚又加快了背景音乐的节奏。我之前曾去过那条走廊,去过它在四楼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位置,一条东西走向的走廊,穿插在几间储物间中间。安珀又一个令人好奇之所——镜子走廊,当中有着数不清的镜子,而且一头似乎要比另外一头长许多。真是有数不清的镜子。不信你试着数数看,每一次数,都绝不会得出相同的数字。一根根蜡烛,烛焰高涨,一个个底座,投出了无数个影子。大镜、小镜、窄镜、宽镜、有色镜、变形镜子,应有尽有,镶着雕花边框的,或浇铸或雕凿,寻常的、镶着简单边框的,以及根本就不带镜框的,不一而足。还有各种规整的几何形镜子、说不出形状来的怪异镜子以及曲线镜。

我曾在不多场合来过镜子走廊。行走其间,闻着蜡烛的味道,有时会下意识地觉得镜子当中有什么东西现出身来,可仔细去看时,却又是一闪即逝。我着实感觉到这地方的那种说不出来的诡异,但从不敢惊动在其中沉睡的魑魅魍魉。兴许这样也好。在这种地方,谁也不知道会碰到什么,至少布雷斯是这么跟我说的。他说他也拿不准这些影子是否会将一两个人送入一个混沌般的影子世界,对一个人实施催眠,让你陷入浑浑噩噩的状态,或是将你投进一个虚幻的世界,让你看看那其中应心而生的摆设;同照镜子的人开上一些或恶意或无伤大雅的玩笑。

有可能,你会遇到以上的所有东西,有可能什么也不会撞见,也有可能只是其中一些。总之,这地方绝非善地,人们偶尔会发现小偷、仆役以及访客莫名其妙地死去,或是沿着那条闪亮的通道一路往前,口中念念有词,表情惊悚怪异。而且每到冬至、夏至、春分和秋分——虽然也有可能发生在任何季节——这条走廊就会自己换一个地方,有时还会凭空消失一段时间。这地方向来都是人们避之唯恐不及的对象,虽然它也通常对伤者有一定的益处,或是不管形势如何动荡,它都能提供一些有用的征兆或是见解。令人惶恐的,是它的不稳定性。

而且我还听说,有时它会来找某个特定的人,带着它那善恶难辨的礼物。在那种时刻,据说拒绝的风险,远比接受要大得多。

“啊,拜托,”我说,“现在?”

隐隐绰绰的影子,在它中间跳跃,我吸入了一口那令人莫名兴奋的烛火的味道。我走上前去,伸出左手,越过拐角,拍了拍墙壁。弗拉吉亚并没有任何动静。

“我是梅林,”我说,“而且我现在有点忙。你确定你要找的是我而不是别人吗?”

最近的烛火似乎化为了一只手,招了一招,随即不见。

“该死。”我低声骂了一句,走上前去。

当我走进去时,并没有穿越之感。地面上是一条长长的绣着红色图案的地毯。烛光下,有尘埃在旋转。我穿行其中,身旁到处都是我的影子,摇曳的烛光在我的衣服上舞出了滑稽的魅影,而我的脸,则在一片阴影当中,忽隐忽现。

灯火摇曳。

有那么一会儿,我似乎瞥见了奥伯龙那张冷峻的面容,正在一面镶着金属边框的椭圆形小镜子当中,盯着我。当然,这也可能是这位国王最近所留下的阴影在作祟。

又是一闪。

我发誓,一张同我自己的脸颇有几分相似的兽脸,从左侧一面镶有陶瓷边框的方形水银镜面当中现了出来,耷拉着舌头,不怀好意地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儿,待我转过身去时,又迅速化为人脸,对着我假笑。

一路向前走去,脚步声在不知不觉变轻,呼吸也略微加快了节奏。我不知道自己是否应该召唤洛格鲁斯,或是试试试炼阵。不过,这两种力量那丑恶的嘴脸,在记忆中实在是太过于清晰,我二者都不想招惹。一种不祥的预感,正在变得越来越强烈,这一点倒是肯定。

我停下脚步,研究起了我觉得应该标注着我的号码的那一面镜子——黑色的的金属边框,当中刻着各式各样的银色符咒。镜面异常浑浊,就像是有看不见的幽灵刚刚游过其深处一般。我的脸看起来更清瘦了一些,轮廓更加鲜明,而头顶,则像是有淡淡的紫色光圈在闪现。那幅画面,从里到外透着一种阴森之感,隐隐地还有一些邪恶,但尽管我盯着它看了好长时间,却什么动静也没有,没有指示,没有证悟,也没有丝毫变化。实际上,我看得越久,越觉得那上面那些夸张的变化,是由于光线的缘故。

我接着往前走,一路瞥见了仙境一般的风景、难得一见的生灵、零落的记忆以及那些已经死去的朋友和亲人。池水中的某样东西,甚至还向我挥了挥手中的耙子。我同样朝对方挥手致意。所谓曾经沧海难为水,在经历了最近的影子艰难历程,受尽磨难之后,对于这些稀奇古怪的存在,我已是见怪不怪了。我想我还看到了被挂在绞刑架上的男子,双手被绑在身后,正在劲风当中来回晃悠着,而他头顶之上,则是一片埃尔·格列柯笔下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