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看我都得到了什么?我刚刚打了一个盹,醒来时便接到了卢克送往安珀的奇异请柬。当时的我,在一番费尽心力的旅程过后,早已是筋疲力竭。随即,我便被挟持来了这里,得知他陷入了幻境,给他喂了一些希望能让他尽快好起来的东西,还斩杀了一头烈火天使,最终仍将卢克留在了他的幻境当中。
漫天的迷雾,犹如半空中横无际涯的棉絮。我一边在迷雾之中踟蹰而行,一边思索。不管卢克想对安珀做什么,此刻都已陷入了僵局。此刻,他已知晓他母亲成为了我们的阶下囚,在这种情况下,我看不出他再直接针对我们的任何可能性。抛开技术层面的问题不说,这或许就是我不愿意带他一块儿离开的原因。我坚信,兰登更愿意将他囚在一间囚室中,让他变得无知无觉,但我也相信,他会给被拔去了狼牙的卢克一点自由,尤其是在卢克很有可能迟早会联系我们的情况下。贾丝拉毕竟还在我们手上。从个人角度来说,我更愿意让他自己慢慢转变,慢慢明白过来。我自己的问题,原本就数不胜数,诸如鬼轮、面具、薇塔……更何况此刻,又有一个幽灵挂了我的号,正拿着号码牌,等在候诊室里。
或许,是贾丝拉利用了那些蓝色石头的定位能力,派了杀手来猎杀我。她有这个能力,也有这个动机。不过,也有可能是面具,我相信他也有这个能力,似乎也有相应的动机,尽管我还不大理解。然而此刻,贾丝拉已没有了这个可能,而且当我决定同面具一拼时,我相信那些蓝色石头附着在我身上的东西,已被成功洗净。我还相信,在最近的要塞遭遇战之中,我很可能已经吓了面具一大跳。不管怎样,无论面具和贾丝拉拥有何等法力,豢养烈火天使这种事情,都不是他们所能染指的。不会,烈火天使的来源只能是一个,而影子魔法师,永远也不会出现在客户名单上。
一缕清风,掀开了些许浓雾,我瞥见了一片黑色的建筑。很好,我穿了进去。浓雾很快又合拢了,刚才瞥见的并非建筑,只是一片黑沉沉的乱石。又是清风拂面,天际揭开一角,露出了不知是黎明还是傍晚的天空,群星璀璨。少顷,清风尽扫雾气,我看到自己正走在一片高地上,四下里乱石嶙峋,天空中星河耿耿,四周物事清晰可辨。我踏上了一条黑色的小径,朝着这个世界的尽头走去……
卢克、贾丝拉、德尔塔和面具,与他们相关的这整件事情,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有些零碎。有的地方纤毫毕现,有的地方则让你如坠云雾里。花时间搜集一些情报,它们就会变成一幅完整的画面。面具最让人难以捉摸,而且似乎和我是私仇,对安珀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威胁;德尔塔则完全不一样,在有了新式武器之后,他对安珀已成为了一个严重的威胁。兰登已知悉此事,本尼迪克特也已回到了镇上,因此我相信,他们已经备下了万全之策。
我站在这个世界的边缘,鸟瞰下面那星光灿烂的无底深渊。脚下的山,似乎悬浮于空中。不过,在我左侧却有一带桥面,探进了黑暗之中,一个星月无光的所在。或许,又是一座悬浮山。我漫步走了过去,踏上了那座桥。所有和气压、重力、温度相关的问题,在此都不复存在。所有的物事,虚实由心。我沿着桥面向前走去,碰巧角度暗合,在远端的黑暗中瞥见了另外一座桥,伸向另外一片黑暗。
我来到中部,停下脚步。放眼望去,两头所能看见的距离都已不短。似乎是一个安全且合适的所在。我从口袋里掏出主牌,翻出了已是许久都不曾用过的那张。
我将其他主牌收了起来,把它举到眼前,盯着一头雪白头发下面那双湛蓝的双眼,以及那张年轻、严肃而又稍具棱角的脸,看了起来。他穿一身黑,光洁柔滑的合体紧身夹克下,唯有领口和袖口处露出一圈白色。三颗通体黝黑的铁球,正被他握在一只戴了手套的手中。
有时,想要连通混沌并非易事,于是我凝神定气,谨慎地全力施为。连接的感觉,几乎在瞬间便传了回来。如画的天空下,他正坐在阳台上,飘浮的山,从他左侧缓缓滑了过去。他双脚搭在一张悬浮着的小小书桌之上,正看着一本书。随后,他将它放了下来,淡然一笑。
“梅林,”他柔声说道,“你看起来很累。”
我点了点头。
“你看起来很安逸。”我说。
“没错。”他一边答,一边合上那书,将它放在了书桌上。“有麻烦?”他问。
“有麻烦,曼多。”
他站起身来。
“想过来吗?”
我摇了摇头:“要是你身上有主牌可以回去的话,我更愿意你过来。”
他伸出一只手来。
“好吧。”他说。
我伸出手去,两只手握在了一起。他向前一步,站到了我身旁的桥面上。我们拥抱了一会儿,然后,他转过身去,打量了一下四周和裂谷下面。
“这儿有危险?”他问。
“没有。我之所以选择这个地方,就是因为它似乎非常安全。”
“而且风景也不错,”他回答道,“你出什么事了?”
“我当了好几年的普通学生,然后又做了一名设计师,设计某种特殊的机器,”我告诉他,“日子一直过得波澜不惊,直到最近。然后,一切都乱了套,不过绝大多数我都能理解,而且大部分似乎都在可控范围内。那部分很复杂,而且也不值得你分心。”
他将一只手放在桥侧的栏杆上。“那另外一部分呢?”他问。
“到目前为止,我的敌人全都来自安珀周边地带。可突然间,正当绝大部分事情眼看着就要解决的时候,有人放了一头烈火天使出来。我刚刚成功干掉了一头。我搞不清楚这究竟是为什么,而且这事肯定与安珀无关。”
他咂咂嘴,走了几步,转过身来。
“你说得没错,”他说,“我也没听说过这事,不然我早就跟你说了。不过,在我帮你作出决断前,什么重要,什么不重要,还是由我来判断好了。我想听听事情的整个经过。”
“为什么?”
“因为有时你的幼稚程度真的很令人绝望,小弟,而且至于什么重要,我实在不敢相信你的判断。”
“可我还没说完,就会被饿死的。”我答。
我这位既不同父亦不同母的哥哥微微笑了笑,抬起了他的双手。迪斯皮尔和朱特是我同母异父的兄弟,是我母亲黛拉与镇边勋爵萨沃所生,而曼多则是萨沃此前的妻子所出。曼多的年岁比我要大一些,而且他经常让我想起我在安珀的那些亲戚。在黛拉和萨沃的孩子当中,我总觉得自己像个局外人。曼多则老练得多,而且不属于他们那个小圈子,因此我们有一定的共同点。不过,不管他早期的目的是什么,我们都走到了一起,而且关系越来越近,有时我在想,我俩之间,甚至好过亲兄弟。这些年来,他教会了我许多实用的东西,我们在一起度过了许多快乐时光。
我们之间的空气扭曲了起来,等到曼多放下双臂时,一张覆盖着亚麻刺绣雪白桌布的餐桌,突然出现在我们中间。随后,两张椅子悄无声息地出现了。只见那桌上摆满了盘盏、上好的瓷器、水晶器具和刀叉,甚至有一只闪闪发光的冰桶,当中插着一只造型独特的黑色酒瓶。
“真厉害。”我说。
“我最近几年在美食魔法方面可没少下功夫,”他说,“祈祷,坐。”
我们就在两片黑暗之间,在那座桥上舒舒服服地坐了下来。我尝了一口,赞不绝口。几分钟后,我才腾出口来,将那些把我送到这个星光璀璨又寂静无声的地方的事件,说了一个大概。
曼多没发一言,静静地听完了事情的来龙去脉,等到我说完,这才点点头,说道:“再来一道甜点怎么样?”
“好啊,”我赞同道,“真的太好吃了。”
过了一会儿,当我抬起头来时,发现他正在笑。
“什么事这么好笑?”我问。
“你啊,”他回答道,“你要是细想,会想起当初你前往那个地方时,我告诉过你,别见谁就信谁。”
“哦?我的事没跟任何人说过。你要是想在卢克这事上大发议论,说我干吗不防着他一点的话,我已经知道啦。”
“那茱莉亚呢?”
“你说什么?她从来就不知道……”
“没错。而且她似乎也是你可以信任的人。可是,你把她推到了自己的对立面。”
“没错!也许我当时糊涂了。”
“你设计了一台卓越的机器,却从没想过它会成为一件潜在的武器。兰登一听就知道了,卢克也一样。那次你之所以捡回一条命,唯一的原因便是它有了感情,而且不介意有人对它发号施令。”
“你说得对。我更加关心的,是如何解决技术问题。这些结果我全都没想到。”
他叹了一口气。
“你说我该拿你怎么办啊,梅林?你冒风险时,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在冒险。”
“我没相信过薇塔。”我赶忙说道。
“我觉得你原本可以从她口中多套一些东西出来的,”他说,“要是你不那么急于救卢克的话。而且,卢克当时已经脱离了危险。在你们的谈话中,她后来其实已经放松了一些警惕了。”
“或许当时我应该呼叫你的。”
“要是你再碰到她,就照你刚刚说的做,我来对付她。”
我注视着他。他似乎是认真的。
“你知道她是什么东西?”
“我会解开她身上的谜团的,”他说着,摇了摇杯中那鲜亮的橙汁,“不过,我为你拟了一套方案,简单得不能再简单。我在乡下有一个地方,与世隔绝,同所有的安珀人都没关系。干吗不跟我一起回王庭,何必非得在这儿四处碰壁、焦头烂额呢?蛰伏上一两年,好好享受一下美好生活,补补你的功课。我会负责保护你的安全。等到一切都风平浪静了,再出来处理你的事情。”
我喝了一口那辛辣的酒。
“不,”我说,“你先前暗示说有些事情我并不知道,后来都怎样了?”
“你要是接受了我的建议,那就没什么关系了。”
“即便是我接受了,我也想知道。”
“都是一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他说。
“你听了我的事情,我也要听你的。”
他耸耸肩,靠到椅背上,仰望着星空。
“萨沃快要不行了。”他说。
“他这几年一直就是这样。”
“没错,可现在是每况愈下。有人觉得这与安珀艾里克的死亡诅咒有关。无所谓了,我真的觉得他剩下的日子不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