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排四轮马车,正朝安珀而去。我赶上去,越过了它们。几名骑士朝着另外一个方向而去,虽然他们每个人都向我挥手打招呼,但我却一个人都不认识。左侧的云彩越积越厚,但却不像是在孕育暴风雨的样子。天清气爽,道路蜿蜒起伏,上坡路比下坡路要略微多一些。在一家生意繁忙的大客栈里,我停下来草草吃了一顿午饭,并未逗留。随后,道路便稳稳地通向了上方,没过多久,我便远远地瞥见了端坐在克威尔山巅之上的安珀,在正午的阳光下,熠熠生辉。
路上的车马渐渐多了起来,艳阳普照。我继续做着计划,纵情于思绪之中,并一直骑到了午后。上山的道路转了几道弯,越行越高,但安珀,依然不远不近。
晌午过后,我来到了东大门,一处上古防御工事当中的一部分。一路上,并没有相识之人。我径直爬上了东园,在巴利家族镇上的宅子前停了下来。这地方,先前参加聚会时,我曾来过一次。将烟灰骢留给了宅子后面马厩当中的一名马夫,他两个见到彼此,似乎都很亲热。随后,我绕到前门,敲了敲。一名仆人告诉我说男爵出门了,于是我将薇塔的口信告诉了他,他答应说等爵爷一回来,便立刻转告他。
此事一完,我便徒步朝着东园上面爬了上去。快到山顶,在到山麓的平坦地带之前,一阵食物的芳香,打消了我回王庭再吃饭的计划。我停下脚步,寻找起那阵芳香的源头,只见右侧的街道在前方不远处一分为二,拢成了一个大圈,当中围着一道喷泉——一条黄铜制成的飞龙,披着一身古色古香的铜绿,朝着一个粉红色的石盆撒尿。就在那龙的对面,有一家名叫“后槽”的地下室餐馆,外面围一圈铜栅栏,点缀着些花草,当中摆放着十张餐桌。路过那喷泉时,我看到清澈的池水当中,被人投了不少外国硬币,当中还有一枚美利坚合众国二百周年纪念币,两角五分。穿过栅栏区域,我走了进去,一路穿行。正打算下楼,突然听到有人叫我的名字。
“默尔!这边!”
我巡视了一圈,但四张已经有人的桌子上,没看到一个认识的人。我又看了看,才意识到右侧角落里的一张餐桌上,一个老人正在对着我笑。
“比尔!”我惊呼起来。
比尔·罗斯站了起来。这一远比任何正式礼节都要温暖人心的动作,真是久违了。此时,他已长出了灰白的小胡子和髭须,因此我开始时才没能把他认出来。除此之外,他还穿着一条棕色的长裤,两条银带,顺着外侧裤缝,一直通到了下面的一双高帮棕色靴子的靴筒之中,衬衫则为银色搭配棕色花边,还有一件叠好了的黑色披风,正躺在他右侧的椅子之上。椅背上面挂着一条阔大的玄色佩剑带,悬着一把未出鞘的大号短剑。
“你已经变成本地人了。而且,还减了肥。”
“没错,”他说,“而且我在想退休后到这儿养老呢。这地方不错。”
我们各自落座。
“你点了吗?”我问他。
“点了,不过我看服务员就在楼梯上,”他说,“我帮你把他叫过来。”
随后,他又给我点了一些。
“你的塔瑞语好多了。”我说道。
“可没少练。”他回答道。
“都做什么了?”
“和杰拉德去划过船,去了德加,还去了朱利安在亚拉丁的一个营地。去看了里巴玛,真是一个不错的地方。我还上了剑术课呢,卓帕还带我来镇上逛了逛。”
“差不多应该都是酒吧吧?”
“哦,也不完全是。实际上,这正是我出现在这儿的原因。他在‘后槽’有一半股份,所以我只好答应他时常来这儿吃饭。不过,这地方还算不错。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刚刚,”我说,“而且你又有好故事可以听了。”
“好。你的故事好像都很离奇,不大好消化,”他说,“不过正好适合这凉爽的秋季傍晚。说来听听。”
我一直讲到了晚餐结束,之后又花了好长一段时间。随后,伴随着一天的结束,寒气渐渐重了起来,于是我们朝着王庭而去。最后,在东翼一间稍小的屋子当中,就着滚烫的苹果汁和壁炉,我终于说完了我的故事。
比尔摇了摇头。“你可真够忙的,”他最后说道,“我有一个问题。”
“什么?”
“你为什么没把卢克带过来?”
“我已经告诉过你了。”
“那不大算得上一个理由。就因为说的那条对安珀很重要的似是而非的情报?他不都已经落到你手里了吗?”
“根本不是那样的。”
“他是一个推销员,默尔,而且他把一堆狗屎卖给了你。这就是我的想法。”
“你错了,比尔。我了解他。”
“时间还不算短,”他赞同道,“可你了解他多少?这事咱们之前已经探讨过了。在卢克身上,你所不了解的东西远比你了解的要多。”
“他原本可以去别处的,但他找了我。”
“你是他计划的一部分,默尔。他想通过你来算计安珀。”
“我不这么看,”我说,“那不是他的风格。”
“我觉得他会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东西,或是人。”
我耸了耸肩:“我相信他,而你则不,如此而已。”
“我觉得是这样,”他说,“那你现在打算怎么办,等着看结果?”
“我制订了一个计划,”我说,“我相信他并不等于我就没有备案。不过我有一个问题要问你。”
“是什么?”
“如果我将他带回这儿,兰登觉得其中一些事实还不够清楚,想要召开一次庭训的话,你能代表卢克么?”
他瞪大了双眼,不过随即笑了。“什么样的庭训?”他问,“没想到这地方还会有这种安排呢。”
“作为奥伯龙之孙,”我解释道,“他会按照王庭律法行事。兰登现在是王庭的王,他有权决定是否将一件事忘却,提供一份简要的判决或是召集一次庭训。就我理解,这类庭训既可正式也可非正式,取决于兰登。图书馆里有关于这方面的书。不过一般情况下,每个人都有权决定由谁来代表自己。”
“我自然愿意接这个案子,”比尔说,“这种合理合法的事情,似乎并不常见。”
“可这事看起来似乎有一些利益冲突,”他补充道,“因为我毕竟为王庭工作过。”
我喝完手中的苹果汁,将杯子放在壁炉架上,打了一个哈欠。
“我得走了,比尔。”
他点了点头。“这都只是一种假设,对不对?”他问。
“当然,”我说,“兴许会变成关于我的庭训。晚安。”
他细细看着我。“唔,你刚刚所说的备案,”他说,“很有可能会有风险,对不对?”
我笑了。
“我想,没人能够帮得了你?”
“是这样。”
“哦,那祝你好运。”
“多谢。”
“明天见?”
“得晚点,兴许……”
我进了自己的房间,脱了衣服。在进行心里的那个计划前,我得好好休息一下。一夜无梦,不管是好梦还是噩梦。
醒来时,天依然没亮。生物钟依然管用,还不错。
此时,翻个身继续睡觉兴许会更加令人身心愉悦,但我已享受不起那份奢华了。接下来的一天,得分秒必争才行。于是,我起了床,洗漱完毕,换上了一套新衣服。
随后,我走到厨房,给自己沏了一杯茶,准备了吐司,胡乱抓了几个鸡蛋和一些辣椒、洋葱,外加一点胡椒,又拿了一些斯奈特勒斯产的梅尔克水果。这东西,我可有一段时间没吃了。
随后,我出了后门,进了花园。星月无光,四下里伸手不见五指,唯有几缕薄雾,在寻觅着路径。我循着一条小路,向东北方向走去。整个世界都安静了下来,鸦雀无声,我让自己的心绪也平静下来。今天的事情可急不来,得一件件去办,我决定抱定这个信念行事。
我一直往前走,出了花园,穿过篱笆间的一道缝隙,继续沿着崎岖的小道前行。那路先是往山上爬了几分钟,随即一个急转弯,蓦地陡峭起来。我在一个高处停下脚步,回望了一下来时的路,只见王庭露出了一个影影绰绰的身影,几扇窗子,依然亮着灯。几缕稀疏的卷云,高高地悬在天上,犹如天国中疏朗的星辰,而安珀,便忧郁地静卧在这片天国之下。看了一会儿,我便转过身去。前面,还有好长一段路要走。
来到坡顶,东方已依稀露出了一丝鱼肚白,就在我最近刚刚走过的那片森林外面。我匆匆跨过三级巨大的台阶,朝着北方走了下去。先时还好,过了一会儿,脚下的道路又陡峭了起来,转向了东北,随即便是一片缓坡。待得它再次转向东北时,又是一陡一缓两道斜坡。不过我知道,随后的路便会好走得多。身后的克威尔山峰封住了先前我见过的那道黎明微光,头顶和身前皆是夜色,将周围的一切全都溶了进去,只剩下最近的几个山头,还依稀可辨。不过,我大致知道此行的方向。虽然上次来时,颇为仓促,但好歹也算来过。
过了那片坡顶约莫两英里过后,离那地方已是不远,于是我放慢脚步,开始搜索起来。那片宽阔的马蹄形斜坡,终于映入了眼帘,我缓缓走了进去,一种奇怪的感觉油然而生。此番前来,我并不想牵出任何情感,但我知道,在某些地方,难免还会发生的。
我一走进,那两面犹如峡谷一般的石墙,就在道路两侧渐渐高耸起来。小路沿着一道山坡,缓缓而下,前方是两棵幽暗的树。过了那树,便是一个低矮的石头建筑,荒草疯长,灌木丛生。就我所知,先前为了这些植物,曾有化肥被运往这儿,但后来就渐渐被人遗忘了。
我在那石头建筑前的一条石凳上坐了下来,静待天亮。这便是我父亲的墓地。哦,不过是一个衣冠冢,是多年前王庭误以为他已命丧黄泉时所立。现在,当然了,它的地位,与当时自是不可同日而语。而父亲的死,说不定也已噩梦成真。它到底是封住了悠悠众口,还是让这事愈发可笑了起来?我不敢说。不过,它对我造成的困扰,却是我始料未及的。我来这儿,并非凭吊,而是想找一处清净地,好让我这样的魔法师,安心施法。我来这儿,是为了……
兴许,我这是在找借口。我之所以选择这个地方,是因为它不管是真还是假,上面都刻有科温之名,能够让我再次想起他的音容笑貌。我一直想多了解他一些,而这个,兴许是我最能亲近他的方式了。突然间,我明白自己为何竟如此相信卢克了。在阿伯庄园时,他说得没错。若是我听闻了科温的死讯,而且眼看着各种责备就要加诸其身,那我肯定也会放弃一切,不管不顾地开出账单,进行催讨,再将它销户,并用鲜血在上面写下“收讫”两个大字。纵然我并未如自己想象的那么了解他,但从他身上看出我的影子也是轻而易举的事,在这种情况下,若想公正地去评判他,确实是一件极不舒服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