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次,在失去了猎物的踪迹之后,我们坐了下来,谈了好一会儿的箭术、宫廷政治、影子,以及天气。最近他对我文明了许多,我将这当成一个好兆头。他留起了长发,遮住丢失的左耳。耳朵是很难再长出来的。我们既没谈论那场决斗,也没提及由它所引发的一系列争吵。兴许,这是因为我很快就会滚出他的生活,兴许,他这是想用一个相对友好的方式,翻过这一篇章,也好给我们俩都留一点念想。不过,我只猜对了一半。
后来,当我们停止追踪,开始吃午饭时,他问我:“嗯,那个感觉怎么样?”
“什么?”我问。
“能量,”他回答,“洛格鲁斯的能量。在影子当中行走,拥有通天彻地的能量。”
我确实不想多说,因为知道他曾先后三次想要通过洛格鲁斯测试,但都是最后看了一眼后就放弃了。兴许,是宿慧放在那附近的累累白骨,那些行走洛格鲁斯失败的人的遗骸,吓着他了。我觉得朱特应该以为我不知道他最后那两次光荣事迹。于是,我决定尽量轻描淡写一些。
“哦,其实也没什么不一样的感觉,”我说,“除非你真正去用它。不过,即便用了,那种感觉也很难描述出来。”
“我想尽快再试一次,”他说,“能够在影子当中看到东西的感觉应该不错,而且,我兴许还能在某个地方找到一个属于自己的王国呢。有什么好建议吗?”
我点了点头。“别回头,”我说,“别犹豫,勇往直前。”
他笑了起来。“听起来像是说给军人听的。”他说。
“我觉得还真有点像。”
他再次笑了起来。“咱们还是去杀一头麒德吧。”他说。
那天下午,我们又在一片厚厚的落叶当中失去了麒德的踪迹。原本我听到它从那个地方窸窣而过,但却看不出它究竟去了何方。正当我背对着朱特,细细寻觅踪迹时,弗拉吉亚突然一紧,随即在我手腕上松开来,掉到了地上。
我弯下腰去,一边想着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一边想要把她给收回来。就在这时,只听得头顶上方传来嗖的一声响。我抬头瞥了一眼,只见一支箭,赫然钉到了我前方的树干之上。从那箭离地的高度上判断,若不是我弯下了腰,想必已经插进了我的后背。
我连腰都没来得及直起来,便旋风般地转向了朱特那边。他正将另外一支箭,搭上弓弦。
“别回头,别犹豫,勇往直前。”他狞笑着说道。
我朝着他扑了过去。他抬起了弓。若是换一名箭术稍好的弓箭手,我当天肯定已经死在了那儿,我猜。见我撞了过去,他心里一慌,撒手放箭的时机稍早了一些。那箭射穿了我身侧的皮背心,但我并没有感觉到疼痛。
我一把抱住了他膝盖上方,他撒开弓,向后倒了下去,同时拔出猎刀,向着旁边一滚,挥刀割向我的喉咙。我伸出左手,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被他那巨大的冲击力带向了身后。我右拳直出,击向他的面门,同时左手死抓着他执刀的手,向外推去。他封住了我那一拳,抬起膝盖,顶中了我的下阴。
一阵剧痛袭来,我的气力一泄,他的刀立刻指向了我的喉咙,距离皮肉不过数寸之遥。我忍着痛,抬起大腿,挡住了他再次攻向我裆部的一击,同时右臂一振,从他手腕下缠了上去。忙乱中,他手中的刀,在我手上划出了一道口子。我右手一推,左手一带,顺势滚向了左侧。由于手上原本就抓得不牢,这样一来,他的胳膊反而挣脱了出去。随即,他翻向一侧,试图站起身来。接着,我便听到了一声惨叫。
我跪起身来,看到他左侧身体着地,正躺在那儿,手中的刀,已经飞进了几英尺开外的一丛残枝当中。而他,正用双手捂着脸,呜呜的惨叫声,犹如野兽号叫一般。
我一边走上前去查看,一边暗暗将弗拉吉亚准备就绪。他若敢耍花招,立刻让他尝尝被弗拉吉亚锁喉的滋味。
可他并没有。等到走近后,我才发现,一条掉落的尖利断枝,不偏不倚,正插在他的右眼之上。鲜血已经顺着他的脸颊和鼻翼一侧流了下来。
“别再摇晃了!”我说,“只会伤得更重。我来帮你拔。”
“你那脏手离我远点!”他哭喊道。
随即,他咬紧牙关,扭曲着脸,用右手抓住了那根树枝,头猛地往后一仰。我不得不转开目光。片刻过后,他一声呜咽,倒在地上,失去了知觉。我扯下左袖,先从上面撕下一条,叠成衬垫,放到他那只眼睛之上,然后又撕下一条,将其包好。弗拉吉亚犹如往常一般,乖乖地回到了我的手腕上。
随即,我掏出回家的主牌,将他横抱在身前。妈妈肯定不会喜欢这事的。
能量。
周六,卢克和我玩了整整一上午的悬挂式滑翔机,随后又接了茱莉亚和盖尔,一起去吃午饭。吃完饭,我们带上“星暴”,去海上航行了一个下午,随即前往码头的酒吧吃烤肉,趁着等牛排的工夫,我买了啤酒,付了账。先前我们掰手腕决定由谁买酒时,卢克将我的左臂硬生生地摁翻在了桌面上。
邻桌一人说道:“如果我有一百万美元,还免税的话,那我……”茱莉亚一听此话,不由得笑了起来。
“什么事这么好笑?”我问她。
“他的梦想,”她说,“要是我,就要一个装满了大牌设计师设计的服装的衣橱,还得配上高雅的首饰,将这个衣橱放在一栋好得不得了的房子中,再把这栋房子放到一个能让我很有身份的地方……”
卢克笑了起来。“我闻到了金钱转化为权力的味道。”他说。
“也许吧,”她说,“不过话又说回来了,这二者有区别么?”
“钱可以用来买东西,”卢克说,“而权力则能让那些东西生产出来。如果真有选择,那就选权力。”
盖尔那标志性的浅笑淡了下去,换上了一副严肃的表情。
“我觉得权力得有一个界限才行,”她说,“拥有它的人,也不能胡作非为,只能将它用在某些特定用途之上。”
茱莉亚笑了起来。“拥有权力怎么了?”她问,“我倒是觉得挺好玩的。”
“等你撞见了更大的掌权者时,你就知道了。”卢克说。
“那你就得有点志气才行了。”茱莉亚答。
“那是不对的,”盖尔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责任,而且得把它放在首位才行。”
卢克将目光转向了她,点了点头。
“出淤泥而不染。”茱莉亚。
“不,你做不到。”卢克回答道。
“我不同意。”她说。
卢克耸了耸肩。
“她说的对,”盖尔突然说道,“我觉得责任和美德,不能混为一谈。”
“哦,如果你有了某项义务,”卢克说,“一件你百分百需要去做的事情,比如关乎荣誉什么的,那它就会变成你的品德了。”
茱莉亚看了一眼卢克,又看了看盖尔。
“这是不是说,我们已经就某些方面说到一起去了?”她问。
“没有,”卢克说,“我看不见得。”
盖尔喝了一口酒:“你说的是个人道德准则,没必要非得和传统美德扯在一起。”
“对。”卢克说。
“那就算不上是真正的美德。你们说的只是义务。”她说。
“义务也对,”卢克答道,“可它也是美德。”
“美德是文明的价值所在。”她说。
“世上根本就没有文明这种东西,”卢克答道,“这个词指的不过是生活在城市之中的艺术而已。”
“那好吧。文化价值。”她说。
“文化价值是相对的,”卢克笑着说道,“还是我说得对。”
“你这些观点都是从哪儿来的?”盖尔平静地注视着他,问道。
“咱们纯粹点,单从哲学的角度来探讨,好不好?”他说。
“那咱们干脆把这个主题完全抛开得了,”盖尔说,“忠于自己的责任就行。”
“那权力放哪儿?”茱莉亚问。
“还在里边啊,藏在某个地方。”我说。
盖尔似乎突然间困惑了起来,就像是我们这样的讨论,并不是翻来覆去探讨了一千遍一样,就像是这种探讨,真能让人想明白什么东西一样。
“如果他们真是两码事,”她沉吟道,“那又是哪一个更重要?”
“它们不是,”卢克说,“它们原本就是一码事。”
“我不这么看,”茱莉亚告诉他,“只是义务更加清楚罢了,而且你这话说得就像是你可以自行选择自己的品德一样。所以,如果非得选一样,那我选择美德。”
“我喜欢一清二白的东西。”盖尔说。
卢克咕咚咕咚喝了几口啤酒,轻轻打了一个饱嗝。“去他娘的!”他说,“哲学课要周二才有呢,现在可是周末。下一轮谁来买,默尔?”
我将左肘放在桌面上,张开了手。
两只手握在了一起,两人间的气氛也紧张起来,他咬牙切齿地说道:“我是对的,不是吗?”
“没错,你是对的。”将他的手臂一路压下去之时,我说道。
能量。
我打开走廊上的邮箱,将里边的信件都拿了出来,回到楼上我的公寓之中。当中有两份账单、几份宣传品和一封厚厚的东西,最关键的是,上面并没有回信地址。
我返身关上房门,将钥匙放进口袋,将我的手提箱放到了附近的一张椅子上。正当我朝着沙发走去时,厨房的电话响了。
将那些信扔到咖啡桌上,我转身朝厨房走去。不知是不是因为身后的爆炸的缘故,我意识清醒地向着前方一头扑了出去,头磕在了餐桌的桌腿上,登时有些晕了起来,不过好在并未受伤。爆炸所产生的破坏,仅限于隔壁房间。等到我爬起身时,电话铃声停了。
我知道有许多种处置垃圾信件的办法,但事后,我想了许久,也没想明白那个电话到底是谁打的。
有时,我偶尔也能想起这一系列“意外”当中的第一起,想起那辆直冲我而来的大卡车。在采取行动之前,我只瞥了那司机的脸一眼——呆滞,毫无表情,就像是死了,被人催眠了,吸了毒或是躯壳已被人给控制了一般。这几种情况当中,必有一种,兴许还不止一种。
然后便是那晚的夜袭,他们一言不发便攻击了我。等到解决之后,我离开时,无意间回头瞥了一眼,似乎看见一个黑影,从街上闪进了门洞之中。聪明而谨慎的家伙,联想到刚刚发生的事情,我不得不这么说。不过,当然了,也有可能是和这次袭击有关的人。我有些拿不定主意。那人离得太远,应该看不清我的脸。如果我回头去找他,最后证明只是一个无辜的看客,那便会多一个能够将我认出来的目击证人。虽然这是一目了然的正当防卫,但麻烦想必也是少不了。于是我说了一声见鬼,便抽身走开了。又是一个有趣的4月3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