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此事,是因为我知道黑路延伸得更远。它经过疯狂,进入混沌,并继续延伸,穿越黑路的生灵从某处而来,但它们并非出自我手。我从某方面帮它们打开了这条道路,但他们并非来自我想象出的实在。它们属于它们自己,或是别的什么人——这无关紧要——它们将我们长久以来精心织就的基本哲学体系撕得粉碎。它们进入了我们的禁区,它们不属于这里,它们威胁着这里,它们威胁着我们。

菲奥娜和布兰德到达了万物之外的地方,找到了一些东西,我们其他人从不相信那里会真的存在。从某种角度来说,他们释放出的危险,几乎物有所值。因为我们获得了证据:我们并不孤独,影子也不是我们的玩物。不论我们与影子到底是什么关系,我都不能再用老眼光看它…

这都是因为黑路向南延伸,穿过世界尽头,我的驻足之处。

银光、寂静…混浊的城市中雾气盘旋,暮霭交织,月光照拂。我离开栏杆,倚着手杖,穿行在这幻象中…幽魂…影之影…无数可能性的倒影…可能的和曾可能的…或然性丧失…或然性恢复…

行走,在广场中…身形,面孔,诸多眼熟之处…他们在做什么?很难说…有的张开嘴唇在说什么,有的面孔露出勃勃生机。但对我来说,只有寂静。我走过他们,无人注意。

那里…一个身影…独自,等待…纤细的手指解开寂寞的光阴,将它们抛入风中…面孔转动,我希望能看到它…一个征兆,预示着我将做或应该做什么…

她坐在一棵虬结古树下的石椅上…注视着宫殿的方向…她的身形非常眼熟…走过去,我发现她是洛琳…她继续注视着我背后的某处,没有听到我说的话,我说自己已为她复仇。

但我有能力让别人听到…它就挂在我腰际的鞘中。

我抽出格雷斯万迪尔,将它举过头顶,让月色顺着它的纹饰汇成一股光流。我将它放在我们之间的地面上。

“科温!”

她的头猛向后仰,目光凝聚,月光下她的发色红褐依然。

“你从哪儿过来的?你来早了。”

“你在等我?”

“当然了。你让我…”

“你怎么到这儿来的?”

“这条长椅…?”

“不。这座城市。”

“安珀?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自己带我来的。我…”

“你在这儿快活吗?”

“我当然快活,你知道的,只要你和我在一起。”

我无法忘记她整齐的牙齿,还有薄光掩映下很难看清的雀斑…

“出了什么事?这非常重要。暂时假装我什么都不知道,告诉我洛琳黑环之战后的每件事。”

她皱着眉。她站起身。她转过脸。

“我们吵了一架,”她说,“你追上我,赶走梅尔金,和我认真谈了一次。我知道自己错了,就随你去了阿瓦隆。在那儿,你哥哥本尼迪克特劝你去和艾里克谈判。你没有臣服于艾里克,但他告诉了你一些事,于是你同意休战。他发誓不伤害你,你发誓要守卫安珀,这两个誓言都由本尼迪克特见证。我们在阿瓦隆待了一段时间,直到你得到那些化学粉末,后来我们又去了另一个地方,你在那儿买了些奇怪的武器。我们赢得胜利,但艾里克受了伤,正接受治疗。”

她站在我面前,看着我。

“你想要结束休战协定?是这样吗,科温?”

我摇摇头,尽管我心里很清楚,但还是伸手拥向她。我想告诉她,尽管我们之中有个人并不存在,不可能存在,但我还是想趁这个细小的空间从我们的肌肤之间流逝的这一刹那,把发生过的和本会发生的事告诉她…

震动并不严重,但仍将我震倒在地。格雷斯万迪尔掉落在地…手杖掉在几步外的草地中。我跪起身,看到色彩已经褪去,无论是她的面容,她的眼眸,还是她的头发。洛琳不断转头,四下寻找,双唇说出我听不见的词句。

我收起格雷斯万迪尔,捡回手杖,站起来。她的目光穿过我,聚焦在远方。她的面孔逐渐舒展,笑颜出现。她向前走去。我转身闪开,看着她跑向走来的男人,看着她倒在他的怀中。男人俯身吻她,我瞥见了他的面孔。

这个幸运的幽魂,衣领上别着一朵银质玫瑰。这个男人我永远不会不认识。银光、寂静、银光…

走开…没有回头…穿过广场…

兰登的声音:“科温,你还好吗?”

“嗯。”

“有什么新鲜事?”

“待会儿再说,兰登。”

“抱歉。”

突然,宫殿广场前闪烁的步梯出现…走上去,向右转…缓步徐行,进入花园…在我周围,幽影花朵在茎枝上颤动,幽影灌木丛捧出团团锦簇,犹如被冻住的烟火表演。全部没有颜色…只有约略勾勒出的本质,在眼中呈现出不同光感的银色。

这里只有本质。提尔-纳?诺格斯是不是实界内的一片特殊影子,在我们本能的驱使下摇摆不定?或者是我们的意愿在空中的投影?也许还是台理疗设备?但我必须说,如果这是灵魂的一隅,尽管银光流动,但这夜色真的很黑…很静…

行走…经过喷泉、长椅、小林、树篱迷宫中漂亮的凉亭…沿着步道,间或走过一级台阶,穿过几座小桥…走过林间的池塘,经过一座古怪的雕像、一块巨石、一台日晷(在这里,应该说是月晷),转向右,稳步前行,拐过一个弯儿,过了一会儿,来到宫殿北端,这次向左,通过一处庭院,上面悬着不少露台,更多的幽魂出现,在上面,在后面,在里面…

绕到后院,只为看看这里的后花园,因为在真实的安珀,普通的月光下,那个后花园非常美丽。

几个人影,或走,或站…似乎他们才是真实的存在,只有我是透明的。

…感到自己被引向右侧。永远不该忽视免费的未来预兆,于是我走过去。

…走向一丛高高的篱木,只要它没有长得过于茂盛,那里面应该有一小块空地…很久以前是有的…

两个人影,拥抱着,在里面。当我开始转身走开时,他们分开了。跟我没关系,但…迪尔德丽…其中一人是迪尔德丽。

没等那男人转身,我就知道他会是谁。无论统治这银光和寂静的是何等伟力,它都开了个残酷的玩笑…后退,后退,离开树篱…转身,跌倒,爬起,走开,离去,现在,赶快…

兰登的声音:“科温?你还好吗?”

“待会儿再说!妈的!待会儿再说!”

“快要日出了,科温。我想最好提醒你…”

“我知道了!”

离去,现在,赶快…时间,也是提尔-纳?诺格斯的一场迷梦。小小的安慰,但聊胜于无。赶快,现在,离去,走开…

…走向宫殿,头脑或精神中的明丽建筑耸立在此,比实界中的更加清晰…对完美之物所作的任何判断都是毫无价值的。但我必须看看里面有什么…因为我感受到了一股驱动力,这股力量必然在此有所了结。我这次没有捡回掉落在闪烁草地间的手杖。我知道自己必去何地,必做何事。这很明显,尽管驱使我行动的逻辑并非出自清醒的头脑。

加速,攀登,来到后门…侧腹的刺痛又回来了…穿过门扉,进入…

此处没有星光月芒。光照没有方向,仿佛是在飘荡,在汇聚,漫无目的。无光之处,暗影浓沉,在房间、走廊、壁橱、楼梯中,占据了大片领地。

走进它们,走过它们,几乎在跑…我单色的家…恐惧裹挟着我…此刻,黑暗之处仿佛是这片实在中的空洞…我怕走得太近,会坠落迷失…

转身…穿行…最终…进入…觐见厅…我眯起眼,看向王座,那里有大团凝涩的黑暗…

但,在什么地方,有东西在动。

我向前走去,右侧,似有一股烟在飘动。

飘动中,黑暗的幕帘渐渐升起。

我走近座基,视野中出现一双高靴,往上是双脚、双腿。

格雷斯万迪尔被我拿在手中,挥进一团光晕。光影涣散,轮廓变幻,剑身漫出一轮光晕…

我将左脚迈上楼梯,左手扶在膝盖上。逐渐愈合的伤口悸痛不已,恼人但还可以忍受。黑暗、空茫,对今夜我选定的这个舞台来说,正是最好的帘幕,我等待着,等着它被拉开。

 

它向两侧滑开,露出一只手,然后是臂,肩。这条手臂闪烁着金属光泽,表面如宝石一般,腕和肘由银索织就,火纹牵扣,令人惊奇。那手风格独到,骨架精巧,如同一个瑞士玩具,一只机械昆虫,效能致命,美丽非凡…

它向两侧滑开,显出此人的全貌…

本尼迪克特自如地站在王座旁,属于人类的左手轻轻扶着椅背。他俯身靠向王座,双唇开合不断。

它向两侧滑开,显出王座的占有者…

“黛拉!”

她微笑着,转头向右,不时冲本尼迪克特颔首,双唇同样开合着。我走过去,伸出格雷斯万迪尔,剑尖轻轻放到她胸膛下的凹陷处…

慢慢地,极慢地,她转过头,目光对上我的双眸。她显出色彩和活力,嘴唇再度张开,这次,话语进入我的耳朵。

“你是什么东西?”

“不,这是我的问题。你来回答,马上。”

“我是黛拉。安珀的黛拉,女王黛拉。我以血脉和征服的权力得此王位。你又是谁?”

“科温。同样来自安珀。别动!我要问的并非你是谁…”

“科温已经死了好几百年。我见过他的坟墓。”

“空的。”

“不。他的尸体躺在里面。”

“告诉我你的谱系!”

她将目光投向右方,本尼迪克特的身影还站在那里。一柄长剑出现在他的新手中,仿佛是手臂的延伸,但他握得很松,很随意。他的左手正扶在黛拉的胳膊上,目光在格雷斯万迪尔的剑柄后搜寻着我。失败后,他的双眼重又投向可见的事物——格雷斯万迪尔,认出了它的样式…

“我是本尼迪克特的重孙女,太祖母是地狱魔女琳特蕾——他曾深爱后又杀死的人。”本尼迪克特浑身一颤,但她继续说道,“我从没见过她。我的母亲和祖母诞生的世界,时间法则与安珀不同。我是母亲这条血脉中,第一个拥有全部人类特质的后裔。而你,科温阁下,尽管是个危险的幽影,也不过是来自早已消逝的过去的鬼魂。你是如何来的,我不知道。但这是你的错。回到你的坟墓中去,不要打扰活着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