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穿过一个满是石头的峡谷,又路过了一座高楼林立的城市,只是这些高楼似乎是用玻璃或类似东西建成的,看上去又薄又脆。我们经过时,城里的居民一窝蜂涌到街角,直愣愣地盯着我们。不过没人试图阻拦我们的去路,也没人从我们面前走过。粉红色的阳光穿透他们的身体,内脏和没来得及消化的食物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这儿的查尔斯?福特[10]们肯定会把今天的事儿讲上好多年。”我兄弟说。

我点头表示同意。

后来,道路完全消失了,我们仿佛行驶在一大张无尽延伸的硅片上。过了一会儿,它变窄了,成了我们的路。又过了一阵子,两旁出现了沼泽地,这些棕色的低洼地带真是臭气熏天。我发誓自己看见一头梁龙伸长脑袋,俯视着我们。接着,一片巨大的阴影从我们头顶飞过,那玩意儿长着类似蝙蝠的翅膀。天空是美丽的蓝色,太阳则呈现出毫不张扬的金色。

“油量不足四分之一了。”我告诉他。

“好吧,”兰登道,“在这儿停车。”

我把车停下,等着看他准备怎么办。

很长一段时间里——大概六分钟左右——他一言不发,然后说:“走吧。”

过了大约三英里,我们眼前出现了一大堆木头。我开车从旁边绕过去。木堆的一侧出现了一扇大门,兰登说:“停车,按一下喇叭。”

我照他说的做了。过了一会儿,这扇木门开始嘎嘎作响,在巨大的铁制铰链带动下朝里打开了。

“进去吧,”他说,“没危险。”

我开门进去,发现左边是三个带罩子的埃索牌加油机,它们后头还有间小屋。此情此景我再熟悉不过了,当然,我们以前都是在比较正常的环境下相见。我把车停在其中一个油泵前等着。

有人从亭子里走了出来,这家伙大概五英尺高,挺着个硕大无比的肚子,鼻头跟草莓似的,肩膀没准儿有一码宽。

“需要点儿什么?”他问,“加油?”

我点点头:“普通汽油。”

“再往前挪点儿。”他指挥道。

我照他说的做了,然后问兰登:“我的钱在这儿能用吗?”

“拿出来看看吧,”他说。我掏出钱包。

钱包里塞满橙色和黄色的纸币,角上印着罗马数字,数字后边还有“D.R.”两个字母。

在我检查这捆钞票时,兰登咧开嘴笑道:“瞧,我全弄好了。”

“很好。对了,我有点饿了。”

我们朝四周看了看,发现不远处有块巨大的广告牌。广告牌上,在这个世界贩卖肯德基炸鸡的家伙正望着我们。

“草莓鼻子”把剩下的一点油洒在外面,免得油箱里的油太满溅出来。随后他挂好油枪,走过来说:“一共八块钱。”

我递给他一张印着“5D.R.”的橙色纸币和三张“1D.R.”。

“谢了。”他把钱塞进口袋,“要检查一下机油和水吗?”

“嗯。”

他加了点水,告诉我机油没问题,还用一块脏兮兮的烂布条抹了抹挡风玻璃。接着他朝我们挥挥手,回到小屋里去了。

我们把车开到刚才看到的餐厅,发现它的名字是“肯尼王”,我们买到一满桶的肯德基炸蜥蜴和一桶淡啤酒,啤酒有点咸咸的。

吃完饭,我们在餐厅洗手间洗了把脸,把车开到大门前,按了按喇叭,一个右肩上扛着把戟的人过来开了门。

我们重新上路了。

一头暴龙跳到我们前头,迟疑了一下,接着自顾自地往我们左边去了。又有三头翼龙飞过我们头顶。

“真不想离开安珀的天空。”兰登说。天晓得是什么意思,我模模糊糊地咕噜了几声。

“我不敢一次弄完,”他继续道,“不然的话,咱们说不定会被撕个粉碎。”

“同意。”我当然同意。

“可话又说回来,其实我不喜欢这个地方。”

我点点头。我们继续向前行驶,最后,硅形成的平原被满地光秃秃的石头取代了。

“你现在准备干什么?”我冒险问了一句。

“既然现在天空已经完成了,我要试试地面。”他说。

那一大片石头随即变得稀疏起来,中间出现了黑色的土地。又过了一会儿,土地越来越多,石头则越来越少。最后,地上出现了绿色斑点。开始时不过是星星点点的一丛丛小草,但那种绿色真的是非常非常明快,与我所熟知的地球上的绿色完全不同。

草很快蔓延开来。

过了一会儿,路边稀稀拉拉地出现了几棵树。

接下来是一片森林。

一片多么奇妙的森林啊!

我从没见过如此高大、庄严的树木,树叶是浓烈、鲜艳的绿色,略带着一丝金黄。它们耸立在那里,直冲云霄。松树、橡树、枫树,还有许多我压根儿叫不出名字的树,全都硕大无比。我把车窗摇下一点,发现树林里微风轻拂,荡漾着奇异而醉人的芬芳。吸了几口之后,我决定把窗户全摇下来,让它一直敞开着。

“阿尔丁森林[11]。”我的兄弟说道。我知道他说得没错。为了他的智慧、他的学识,我又是爱他,又是羡慕他。

“老弟,”我说,“你干得不错。比我想像的还要好。谢谢你。”

这话似乎吓了他一跳,仿佛他从未从哪个至亲口中听到过任何好话似的。

“我尽了全力,”他说,“而且我会一直如此,我保证。看!我们已经有了天空和森林!我几乎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我们已经过了中间点,到目前为止还没遇上什么大麻烦。我想我们的运气不错。你会给我一个摄政区吗?”

“是的。”我说。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不过如果是我力所能及的东西,那么我愿意给他。

他点了点头:“谢谢你。”

他从前是个杀气腾腾的小叛徒,我记得他总是很叛逆。过去,我们的父母一直极力想让他守规矩,可从来都不大成功。想到这儿,我突然意识到,我们俩有着共同的父母,而我和艾里克、弗萝拉、凯恩、布雷斯、菲奥娜他们却并非如此,可能还有几个人也是这样。其他人的情况我记得不是很清楚,但对我记得的那几个人,我非常肯定。

我们行进在裸露的泥土路面上,四周是成片的参天大树。这条路似乎永远没有尽头。这个地方让我感到很安全。时不时能看见一头受惊的小鹿,有时,路旁的狐狸也会让我们吓一跳。还有的地方,路面上印着不少蹄印。阳光透过树叶洒落在地,仿佛是某种印度乐器上紧绷的金色琴弦。轻拂的微风湿润而充满生气。我意识到自己了解这个地方。过去,我常常走在这条路上。我曾无数次来到阿尔丁森林,骑马,步行,在森林里打猎,躺在繁茂的枝叶下,手枕在脑后,双眼望着天空。我曾爬上这些巨人般的枝条,俯视这个变动不居的绿色世界。

“我爱这地方。”我几乎没意识到自己说出了这句话。兰登回答道:“你一直喜欢这儿。”我拿不准,但他似乎觉得有点好笑。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一串音符。那是狩猎的号角声。我知道。

“开快点,”兰登突然说,“听上去像是朱利安。”

我加快了速度。

号角声再次响起,更近了。

“那些该死的猎犬会把车撕成碎片的,他的鸟还会拿咱们的眼睛当饭吃!”他说,“真不想在他全副武装的时候碰上他。不管他本来在追什么,他肯定更愿意狩猎自己的两个兄弟。”

“我现在的哲学是‘自己活,也让别人活’。”我告诉他。

兰登咯咯地笑了。

“多么离奇的想法。我敢打赌你坚持不了五分钟。”

号角再次响起,更近了。他骂了一声:“该死!”

车速表用北欧风格的古怪数字显示,我们的时速是七十五英里,在这样的路面上,我没敢再加快速度。

又是三下拖长的号角声,这次距离近多了。我听到了从左边传来的狗吠声。

“现在我们离实界已经很近了,但离安珀还远着呢。”我兄弟说,“就算躲进附近的影子里也没用。如果他的目标真是我们,他肯定会追来。或者让他的影子咬住我们不放。”

“那该怎么办?”

“跑快点儿,还有,祈祷他的目标不是我们。”

这一次,号角声几乎近在咫尺。

“该死!他开的是什么东西?火车头吗?”

“我猜是他创造的最快的那匹马——摩根斯坦。”

“创造”这个词在我脑海里挥之不去,我想了又想:是的,没错,我体内一个声音说,摩根斯坦确实是他用影子世界的元素创造出来的,他赋予了那头畜生飓风般的速度和打桩机的力量。

我刚想起自己以前和那东西有过节,然后就看见了他。摩根斯坦比我见过的所有马都高出至少六掌[12],眼睛的颜色像魏玛猎犬一样呆板,浅灰色的皮毛,蹄子像打磨过的钢铁般闪闪发光。它跑起来像风一样,这时已经追上了我们,而朱利安就伏在马鞍上——就是扑克牌上的那个朱利安。长长的黑发,明亮的蓝眼睛,身上穿着那副白色锁子甲。

朱利安微笑着朝我们挥挥手,而摩根斯坦一甩头,华丽的鬃毛像是在风中上下起伏的一面旗帜。它的腿则快得根本无法看清楚。

有一次,朱利安让人穿上我丢掉的衣服去折磨这头畜生。后来有天打猎的时候,我下马到它跟前去剥一头雄鹿的皮,结果它想踩死我。这时我已经又把窗户升起来了,它应该闻不到我的气味。但朱利安发现了我,我想我明白这意味着什么。他周围全是暴风犬。这种狗身体非常强健,还长着满口钢铁般的牙齿。它们也是从影子里来的——任何正常的狗都不可能这样奔跑。不过我很清楚,这儿的东西其实没有哪件真正称得上“正常”二字。

朱利安做了个手势,要我们停下。我看了兰登一眼,他点头道:“如果不停,他会把我们撞翻的。”于是我踩下刹车,慢慢停了下来。

摩根斯坦跟在我们后边,四肢在空中挥舞,接着四蹄着地,小跑过来。那群狗在周围打着转,舌头伸得老长,肋腹上下起伏。摩根斯坦身上有一层闪亮的光泽,我知道那是它的汗水。

朱利安用他那慢吞吞的腔调一字一句地对我们说:“真令人惊讶啊!”这时,一只巨大的黑绿色老鹰盘旋着落到他的左肩上。

“是的,没错。”我答道,“你过得如何?”

“哦,棒极了,”他说,“一直如此。你自己和兰登老弟怎么样?”

我告诉他:“我很好。”兰登也点点头道:“在这种时候,我还以为你会换一种消遣方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