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注意力集中在燃烧的路径上,呼吸变得十分沉重。

忽然间,压力减轻了,和出现时同样突兀,就像挡在我面前的帷幕突然拉开了一般。我通过了这道试炼,并且得到了某种东西。

我赢回了一部分自我。

我在奥斯维辛见过死人惨白如纸的皮肤和枯枝似的骨骼;纽伦堡审判我也在场;我听过斯蒂芬?史班德[13]朗诵《维也纳》;我看过布莱希特[14]戏剧的首演,看见沙胆大娘穿行在舞台上;我曾目睹火箭从佩纳明德[15]、范登堡[16]、肯尼迪中心和哈萨克斯坦境内的克齐尔库姆沙漠腾空而起;我的手还触摸过中国的长城;我和沙克斯普尔喝着啤酒和红酒,他说自己喝醉了,接着走到一旁呕吐起来;我走进西部印第安保留地的绿色森林,在一天之内剥了三张头皮;行军的时候我哼了个调子,结果它流行起来,变成了《我的金发宝贝》;我想起来了,我想起来了…自己曾在那个被当地人称为“地球”的影子里生活。我又走了三步。然后,我看见自己拿着一把被鲜血染红的剑,身旁是三具尸体和我的马,我骑着它从大革命的法国逃了出来。还有,还有许多,直到——

我迈了一步。

直到——

尸体。我周围全是尸体。空气中弥漫着可怕的恶臭——那是腐肉的臭气——我还听到一条狗在哀嚎,有人活活打死了它。黑烟翻滚着上升,布满天空。一股冰冷的风包裹着我,风里带着几滴雨。我喉咙发干,双手颤抖,脑袋像着了火。我一个人跌跌撞撞地往前走,高烧使眼前的一切都笼罩在阴霾中。水沟里满是垃圾、死猫和夜壶里倒出来的东西。一阵铃声响起,运死人的马车嘎吱嘎吱地从我身旁开过,溅了我一身冷水和泥浆。

我迷迷糊糊地游荡了多久?我不知道。一个女人挽住我的胳膊。她戴着骷髅头戒指。她把我领到自己的屋子里,却发现我身无分文,而且语无伦次。一丝惧意掠过她的脸庞,抹去了她艳丽的嘴唇上的微笑。她逃了出去,而我则虚脱在她的床上。

后来——究竟是多久之后,我不知道——进来一个高大的男人,大概是那个女孩的保护人。他给了我一巴掌,把我拖起来。我抓住他右臂的肱二头肌不松手。他半拖半抱地把我往门边拉去。

我意识到他要把我扔进屋外的寒冷中。我抓得更紧了,不肯出去。我用尽全身剩余的力量,嘴里喃喃地吐出凌乱的恳求。

透过冷汗和眼里的泪水,我看见他脸色大变,泛黄的齿间传出一声尖叫。

我捏断了他手臂的骨头。

他用左手推开我,双膝跪地哭了起来。我坐在地板上,头脑清楚了些。

“我…要…留在这儿,”我说,“直到我感觉好些。出去。要是你回来——我杀了你。”

“你得了鼠疫!”他喊道,“他们明天会来收拾你的骨头!”他吐了口唾沫,站起身,摇摇晃晃地走了出去。

我用尽力气才走到门口,关上门,插上销子。随即爬回床上,昏睡过去。

如果第二天真有人来收尸的话,那他们就要失望了。因为,大约十个小时之后,我醒了过来。这时已是深夜,烧退了,我一身冷汗,身体仍很虚弱,但理智已经回来了。

我意识到自己平安度过了鼠疫。我在衣橱里找到一件男人穿的斗篷,又从抽屉里拿了些钱,然后去了伦敦。在鼠疫肆虐的这一年,我日复一日地寻找着…

但那时的我并不知道自己是谁、在那儿做什么。

那是事件的开始。

现在我已深入试炼之阵内部。在我脚边,火花不停闪烁,蹿到膝盖附近。我不知道自己面朝哪个方向,也不知兰登、迪尔德丽和茉伊站在哪儿。电流贯穿了我的身体,似乎连眼球都在颤动。我脸颊发麻,脖子后头一阵阵冰凉。我用力咬紧牙关,免得牙齿打颤。

我的记忆不是在车祸中丧失的。从伊丽莎白一世统治时起,我的记忆就不完整。弗萝拉一定以为那次事故歪打正着,帮助我恢复了记忆。她一直知道我的情况。我脑袋里突然蹦出一个想法:她之所以待在影子地球上,主要目的就是监视我。

这么说是从十六世纪直到现在?我不知道。不过我会弄清楚的。

我快速前进了六步,来到一道弧形路径的末端。接下来是一条直线。

我抬脚上前,每走一步,都能感到又一道阻力屏障。这是第二道试炼。

一个右转弯,接下来是第二个、第三个。

我是安珀的王子。这是真的。我们兄弟总共十五人,其中六个已经死了。本来还有八个姐妹,死了两个,也许是四个。我们花了很多时间游走在影子中,或者说,游走在我们自己的宇宙中。关于这点,有一个富于哲学意义的学究式问题:一个可以操纵影子的人能否创造他自己的宇宙呢?无论最终的答案是什么,从实际的角度看,我们能。

又是一条曲线,我沿着它缓缓前行,就像行走在胶水上。

一、二、三、四…

我那双带着火焰的靴子不断地抬起、放下。

我的太阳穴突突跳动,头疼不已,心脏好像被扯成了碎片。

安珀!

想起安珀的一瞬间,我的行动又一次变得容易了。

在一切存在过、将要存在的城市中,安珀是最伟大的。安珀一直存在,还将永远存在下去。其他任何城市,任何地方的任何城市,都只是反映出安珀某个时期的影子。安珀、安珀、安珀…我记起了你,我永不会再将你忘却。我猜,在内心深处,自己其实从未真正忘却过,因为当我在影子地球数百年徘徊彷徨时,梦中常常浮现出你那绿色和金色的尖顶,还有你那宏伟的露台。我记得你宽阔的林荫道和一簇簇金色红色的鲜花;我想起你空气中的芬芳,还有城中的宫殿、乐园和殿堂,还有种种神奇…无论过去、现在还是未来,万千神奇都与你同在。安珀,永生之城,每一座城市都是对你的模仿。我对你永志不忘,即使现在。我同样忘不了自己再次记起你的这一天,我走在芮玛的试炼之阵里,四壁都是你的倒影。这一天,我刚在饥饿之后饱餐了一顿,刚体验过茉伊的爱情,但与回忆起你的爱与愉悦相比,这一切都黯然失色。现在,我凝视着混沌之厅,对这里讲述我的一生。也许它会对后人复述我的故事,也许在我内心枯竭而死之后,这个故事不会随我而去。然而,即使是现在,我仍然满怀爱情地思念着你——安珀,我注定要统治的城市…

十步之后,面对一个火焰形成的漩涡。我尝试了。汗出如浆,汇入海水。

棘手,非常棘手。房间里的海水似乎突然汇成几股巨大的激流,威胁着要把我冲走。我挣扎着,抗拒着。我本能地知道,完成之前离开便意味着死亡。我不敢把眼光从脚边的火焰移开,不敢看自己已经走出多远、前边还有多少路要走。

水流减弱了,我记起了更多东西,那是我作为安珀王子时的记忆…不,我不会把这些告诉你:它们是我的。有的恶毒而残酷,还有一些是我童年时高贵的回忆,它们发生在安珀那雄伟的宫殿里,我父亲奥伯龙的旗帜飘扬在宫殿上空,在那面绿色的旗帜上,一只侧向右方的白色独角兽骄傲地站立着。

兰登曾经通过了试炼之阵的考验,就连迪尔德丽也成功了。因此,我,科温,同样必然成功,什么都无法阻止我。

我钻出漩涡,沿着主曲线向前走。塑造宇宙的力量落在我身上,打击着我,想把我塑造成它们的形象。

不过,比起其他想通过试炼之阵的人来,我有一个特殊的优势,我知道自己以前曾经通过了它的考验,所以我肯定自己现在一样能做到。这帮助我克服了心中那种莫名的恐惧,这恐惧像黑云一般笼罩在我的心头,有时它会突然消失,但每次消失之后,都会带着加倍的力量重新出现。我走在试炼之阵里,记起了过去的一切,我记起了在影子地球的那几个世纪,记起了那之前的日子,还回想起了影子里的种种地方,它们大多数非常特别,为我所珍视。影子中有一处地方,除了安珀,它是我的最爱。

我又走过了三条曲线、一条直线和一系列急转弯,这时我再次意识到了一件自己其实从未忘却的事:我控制影子的能力。

十个急转弯,我开始有些头晕眼花。再一个小弯,一道直线,接着就是最终的试炼。

每次移动都会带来难以忍受的痛苦。一切都试图把我推到一边。海水冰冷,接着猛然变得滚烫,似乎在不断地把我向后推。我挣扎着一步步前进。这时,火花已经升到了我的腰部,随后是胸口、肩膀。它们溅到我的眼睛里,它们包围了我。我几乎连试炼之阵都看不见了。

又是一个短短的弧形,伸入黑暗。

一步、两步…最后一步就像穿过一堵混凝土墙壁。

我做到了。

我缓缓地转过身去,看着自己走过的路。我不允许自己跪倒在地。上天作证,我是安珀的王子!什么都不能让我在他人眼前示弱。即使试炼之阵也不行!

我朝想像中他们所在的方向骄傲地挥了挥手,至于他们能不能看见,我不在乎。

然后我站在原地,开始思索起来。

现在我知道了试炼之阵的力量。再走回去毫无问题。

但这有什么必要?

我没有自己那副扑克牌,不过试炼之阵也能起到相同的作用…

他们在等我,我的弟弟、妹妹和大腿美丽如大理石柱的茉伊。

迪尔德丽可以自己照顾自己,我们毕竟已经救过她的命,我不认为自己有义务时刻守护着她。兰登要被困在这儿整整一年时间,除非他有胆量跳进来,走进这个静止的力场核心,然后逃出去。至于茉伊,我很高兴认识她,今后如果有机会,我会非常乐意与她重逢。我闭上眼睛,低下头。

不过就在这之前,有个人影从我眼前一闪而过。

是兰登吗?难道他真的想用这种办法逃出去?随他的便,他不会知道我要去哪儿。没人会知道。

我睁开双眼。我站在一个相同的试炼之阵中,不过和刚才那个方向正好相反。

我全身冰凉,而且累得要命,但现在我来到了安珀——真正的安珀。我刚刚离开的那个房间不过是这里的倒影。现在,我可以通过试炼之阵把自己传送到安珀的任何地方。

但是,想退回去就比较麻烦了。

于是,我站在那儿,浑身滴着水,仔细地考虑了一番。

如果艾里克僭居安珀之王的套房,我也许能在那儿找到他。当然,他也可能在王座大厅。但无论我去哪儿找他,待会儿都必须自己想办法回到这里,再次通过试炼之阵,把自己传送出去。

我先把自己传送到宫殿里的一个藏身之处。那是个没有窗户的小房间,只从高处的观测口透进一星半点光线。我从屋里插上门闩,掸了掸墙边一张木制长椅上的灰尘,把斗篷铺在上头,舒展开身体,准备打个盹儿。即使有人从楼上磕磕碰碰朝这边走来,不等他靠近,我老远就能听到动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