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秦淮河上最华丽的一艘画舫,烫金的大篆,刻着“芙蓉”。寂筱听见泠泠如流水的琴音,脚步停了停,从岸边上望过去,就望见男子浅浅的笑容。端一杯醇香的酒,软软的眼神,落在旁边抚琴女子的手指尖。
寂筱打了一个颤。髻上一支翠翘,颤巍巍跌进了脚下的秦淮河,没有半点声响。她认得他,纵使十年,深刻却如同朝夕都在自己枕边。寂筱狠狠退了两步。
那一晚斜月沉沉,寂筱在暗处,似是望断了天涯路。
以后的数天,他风雨不改,到芙蓉肪上,听同一个女子,弹同一首曲子。寂筱觉得那专注的眉眼,脉脉的神态,似要惬意得忘记一切尘烟。而她更怕,怕他就这样也忘掉了她。
于是,寂筱很坚定地跟鸨母说,我想留在芙蓉肪。
她开始更加靠近他。
他姓时,名景枫,在南京城算是名门望族之后,家底殷实,受教良好,即使尽日流连烟花地,南京城的人也都说,是因为那个叫青珞的歌妓。
他们说,时景枫对青珞,情真,情深,不分割半点给芙蓉肪的其她女子。
自然也包括寂筱。
寂筱识得。
青珞那样的女子,天生一张美人脸。即使寂筱的模样亦生得玲珑,丝毫不逊色,但风情韵致,她却是万万不及她的。芙蓉肪的女子,多数跟青珞交好,寂筱的意外介入,就成了她们闲暇时候的话题,偶尔,甚至当面奚落。
寂筱不恼,她只要每天看到黄昏时候的秦淮水,看到逐渐阑珊的灯火,她就觉得心饱胀起来,她知道时景枫很快就会来。
但也不是不惆怅的。姑娘们都说,男人总是爱女人的狐媚妖娆,爱薄纱翠袖遮掩下的杨柳腰,金步摇。但僵硬冰冷如寂筱,如何做得到。
她甚至都不会笑。
跟周幽的亡国女子褒姒一样,寂筱不会笑。
从失去阿母,失去族人,再失去唯一的寄托时景枫,寂筱早已经忘记,她是否曾经有过笑容,是否能像青珞那样,一笑倾城。倾了时景枫的城。
通常,时景枫都和青珞在最里间饮酒,寂筱坐在别的男子身边,断断续续朝里间张望,她觉得青珞一双流盼的眸子,几乎刺得自己眼眶生疼,有什么要涌出来,她便赶紧替身边的男子斟一杯酒,或者往他嘴里放一颗梅,尽管这样的过程叫寂筱觉得难过甚至恶心。
时景枫也不是没有看见她的。清清淡淡的寂筱,最叫他诧异的,便是她浑然天成的忧伤气质,水灵的眸子在对上他的时候,总要闪着隐约的晶亮,仿佛井中月影。
他对她点头微笑,她却不笑,反而有些慌乱,掩饰不住的局促。时景枫觉得纳罕。
当寂筱的思念快要腐了她的心的时候,她便做诗写词,写没有章法的断句,一腔胸臆,满怀愁绪,都点点滴滴铺陈在华丽的笔墨上。
寂筱不知道,该如何对时景枫说这样一个故事,这么久了,他看见她,竟然是无波无澜的平静姿态,仿似两个人此前从不曾相识,仿似寂筱的牵念,不过是噩梦之后的自我填补,构造这么一个少年,给自己温暖,为自己救赎。
但若温暖,何以寂筱在夜里盖紧了棉被依然瑟瑟发抖。
但若救赎,何以寂筱找不到愉快的表情,甚至连最起码的微笑都与她叛离。
“一掬香尘冷月灰,啼痕点点红袂。罗幕不暖,胭脂酒寒,鬓染清霜怎生寐。心抵黄花碎。两半瘦枕孤衾对,小楼怯怯薄被。绮窗疏黯,摇影烛残,等闲白发相思睡。风絮海棠危。”
时景枫第一次进寂筱的房间,看到的,也就是这首题在团扇上的词。他念了又念。
寂筱推门进来,狠狠吓了一跳。她说,你怎么会在我房里。心如鹿撞。
时景枫捧着团扇不松手,他说青珞出去了,我等她,就在这里四处看看。无心闯入,请姑娘见谅。他叫她姑娘,生分得很,寂筱觉得难过。想问他你真的已经不认得我,未开口,时景枫便拿了扇子问寂筱,这句子,是你写的?
寂筱点头。时景枫啧啧赞叹,竟是如此风流才情的女子。寂筱盯着他,直直的,干净透明的眼神,你不觉得,这格律韵式,终究是无根无据,太过亵渎前朝文人了么?
时景枫先摇头,后点头,虽然杂乱无章,没有依着任何词牌或曲牌的格律,却恰是这样,才显得情真,情深,蚀骨的相思,不着虚浮的痕迹。
两行清泪涌上来,他竟然是懂她的。
时景枫正要拿衣袖给寂筱拭泪,前厅传过喧哗的声音,他知道是青珞回来,喜上眉梢,把团扇塞到寂筱手里,跟她说这样伤心,何必,便出了门迎过去。剩寂筱,泪痕未干,心又湿。
【 叁 】
时景枫注意寂筱的时候,渐渐多了起来。看她新写的,不是词的词,听她说关于塞外的故事,专注得像个孩子,像十年以前的那个小小少年。寂筱一度心猿意马。
说起鞑靼,说起掠夺和屠杀,说起那个抱她骑马的孩子,说起白色的羽毛墨绿的羌笛,时景枫除了拿出一个听故事的人所应有的神态言语,再没有多余的,让寂筱足够暖心。她一点点在往深邃无底的漩涡里沉陷,沦陷。
那后来呢?时景枫问寂筱,那后来呢。
后来。寂筱垂下睫毛,后来我一路奔跑,等待还有寻找,可是。她说到这里,抬眼看时景枫,难过得都要昏厥,她说,仍然没有找到。
寒冬腊月的天,寂筱成了行将就木的枯草。她不知,明年春风吹又生的时候,她还能不能,像初初遇见他那样幸运,以及用一生寻找他的气力,重新活过来。而活过来,又怎样。
而时景枫决定给青珞赎身。
时家的人,知道时景枫流连烟花地,虽然心头不悦,面上也阴沉,但想他如果是逢场作戏也就罢了。可时景枫突然提出娶青珞做正室,时家的长辈,茶盅都摔了满地。
时景枫黑了脸,义正词严,说他爱青珞,愿意为她藐视一切。然后冲出家门,索性在芙蓉肪上住了下来。
寂筱说好得很,你爱她,便要为她赴汤蹈火,烟花女子,仍然是万千锦绣的一朵,等待采撷,期望有惜花之人善良的呵护。
时景枫高兴,大喊三声,妙,妙,妙。双手一拍,震碎了寂筱护在心上的最后一层膜。
她的坚毅,原是因了对爱的执著。而今终于风吹云散,散了最后一丝希望。只剩绝望。她终于畅快地笑起来。形容冰冷,面如枯槁。
萧萧瑟瑟的一堵墙,隔了光阴,隔了暖阳。于是朱颜煞白十指班驳,开出罂粟,寂寞蓬勃。
这个时候有城里的恶霸要纳青珞做偏房。心知,是时家奈何不了乖张的少爷,只好对青珞算计。时景枫把心一横,收拾了细软要与青珞私奔。
亦是用情深挚的女子,青珞哭倒在时景枫怀里,哭花了满脸的胭脂。
可还是迟了。
时景枫被压着回了府,锁在封闭的房间。而青珞,翌日便要过门。
【 肆 】
最后,寂筱只剩下那只从未吹过的羌笛了。她握在手里,幽幽的,散着寒凉的光。夜已半,她在时府的门外徘徊,良久,通传的家丁终于出来。说笛子留下,人依旧不许见。
寂筱早料到,盈盈又是一叹。
回芙蓉肪,天已渐亮。
青珞抓着寂筱的手,很多话,像千头万绪的麻。寂筱淡淡笑着,都准备好了,上轿吧。
喜堂上,高朋满座。推杯换盏间,此一场盛宴,仿佛也是一场垂死的挣扎。
新娘在房内,落寞地坐着。天色暗沉,梧桐缺处无月明,只有黑。伸手抓不住的惊恐。
然后,更夫的梆子敲到第三下,恶霸府上炸开了锅。家丁丢了魂,奔跑着喊叫着,新房着火啦新房着火啦。丑陋的新郎跌跌撞撞,跑到门前,眼中已是火海一片。
眼泪成血,青丝成灰。烧焦的房屋最后只余碳黑的人骨。满城嘘唏,说青珞怎能痴心如此,宁死不背叛时景枫,未想,坊间女子竟也这般贞烈。
而埋掉焦骨的当天夜里,时景枫也疯了。扯烂了衣裳,又是哭又是笑,最后终于跑出门,再没回来。
说书人在客栈的大堂上,开始将这段孽缘加以润色修饰,讲出了精彩的传奇。纷纷嗟叹:一颦一笑一心足,一悲一喜一生误。
却没有人知道,炽烈的大火,烧毁的不是一个青楼女子娇弱的身躯,而是她无悔的情,失爱的心。
这个贞烈的女子,也不是叫青珞。
她有一世的相思,半生流离。愿为相思睡,不忍相思累。
所以那场大火,其实是一个骗局。寂筱在交给时景枫的羌笛里藏了字条,仔细交代。他装疯跑出家门之时,青珞正等在森森的金陵城门下,等待重逢,逃离,爱并最终相守。
后来青珞掏出寂筱的书涵,交给时景枫。上面只有十一个字。白色的纸,好象一种透澈的绝望;笔墨浓黑,比寂寞还深刻。
寂筱说,你就是我一直寻找的少年。
你,就,是。
时景枫就这样哭了,无助的,像个婴孩。那是他第一次为一个女子落泪,汹涌滂沱,渗进五脏六腑。可是还有什么机会,允许他告诉寂筱,他自小就在南京城寸步不曾离开。随着父亲去到塞外经商的小小少年,是他孪生的哥哥,时景生。他在大漠的沙尘里葬身,迄今已有七年。
【 后记 】
谁又说得清楚,寂筱心里爱的,究竟是存在于她记忆中的小小少年,还是秦淮烟雨里,让她真真切切哭过笑过,刻骨铭心的时景枫。
情之一毒,穿肠蚀骨,若真爱过必定执迷不悔。
就像谁也不能笃定,寂筱知道了这段错误,是会惋惜灯蛾扑火的愚钝,还是仍旧心满意足地,倾城而笑。
【完】
两心痴
文/语笑嫣然
【 壹 】
晓月从店里出来的时候,风刮得正紧。她只穿了一件月白色的斜襟袍,肩上一袭浅粉色镶边的披肩,有手绘的牡丹图案,四角还坠满精致的流苏。她感觉自己纤细的四肢就要被风吹裂,她打了个冷战,抬手叫住了迎面跑来的黄包车。
也许是先前的客人太过匆忙,在黄包车的车座上,还有一叠散乱的报纸。晓月低头的时候,页脚一则白底黑字的寻人启事捉住了她的目光。她将启事的内文反复念了两遍,眉头渐渐锁起来。
“清水河边,西冷桥头。前世之约,泣血这盟。他日重聚,莫失莫忘。”
被寻的是一个男子。姓程。程向岷。
落款处,写着:单懿心。
她不是对方要找的人。但她按照报纸是写明的地址,落荒而去。
她在桥头四下张望,有挑着担子吆喝的小贩,有追逐嬉戏的孩童,场面拥挤人声鼎沸。她踮着脚尖,扬了扬手中的报纸,希望对方可以看见她。这个时候对面的人群里走岀一个年轻的姑娘,十六七岁的模样,面容清秀,有细长的下巴,唇色暗淡。女子问她,你是程向岷的什么人?
晓月不动声色地望着对方,反问,你又是单懿心的什么人?
女子说,我就是单懿心。
她于是当着对方的面,将报纸撕了个粉碎。面色铁青。她说,程向岷和单懿心在十八年前就已经去世,请你尊重死者?她一字一顿地告诉她,我也姓程,我叫程晓月。
很多人都知道,附近的海域在十八年前曾受到一场罕见的风暴侵袭。船只都被吞没,人员无一生还。而单懿心,和她的丈夫程向岷,正是在这场浩劫中不幸罹难。留下一个刚岀生不久的女婴,由懿心的母亲刘氏代为抚养。
所以,见到那个自称单懿心的女子,既痛,又怒,声色俱厉地告诉对方,我叫程晓月。
单懿心是我的母亲。
虽然趾高气扬,好象拆穿了一个无聊的恶作剧。却还是耿耿于怀,似有莫名的隐忧。
【 贰 】
每次经过瑞丰银楼的门口,并非刻意,却还是忍不住偷眼望进去。那个穿长衫的男子,光鲜笔挺,有时与人笑着说话,有时埋头清点帐簿,怎么也不似他,身在一处,心在一处。
关于她的那点少女心事,对方是知道的。她在十岁那年就把爱情端上了台面,说,我程晓月喜欢罗少陵,天地为证。
至于罗少陵,晓月以为,他也是和她一样的。
她在风疏云淡的夜晚,花前,月下,羞答答地埋头搓着衣角。她说少陵,你到我家去提亲可好?她向来将女子的矜持摆到最末,爱情与罗少陵并重,如呼吸般生生不息。
那几日,晓月的面上泛起红光,眉间疏朗,逢人就是轻浅的笑。一种她认为很适合罗家少奶奶的笑。
可是她那样一日三秋地等,那边厢也迟迟不见动静。
那时候的少陵,笑容是讨好的甚至谦卑的。是晓月从来不曾享有的待遇。她的耳朵烫得几乎燃烧起来。心却突然没了温度。
少陵身边的女子,姓穆,单名一个湘字。无论家世背景,还是模样气质,那女子都是逊色的。况且,少陵明知她的心意,却还是狠心伤她。难道撇开所有外在的优势,自己就一钱不值了么?她左右都想不明白,砸了客厅里所有的花瓶,陶瓷就像地板的眼泪,零星散碎。
预示着所有的暧昧都作废。
其实,所谓的暧昧,不过是自己将玻璃错当成了珍珠。她恍然大悟地哭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外婆从楼上下来。看着她哭,她后来絮絮地对外婆说一些话,讲明她哭的原因,特别强调,罗少陵辜负了她。
外婆语重心长,安慰她,罗少陵不选你,是他有眼无珠。
但晓月到底还是不服输的女子,隔天便去了罗家。少陵不在,下人说他和穆小姐游湖去了。她于是转身就拦了一辆黄包车,往湖边赶。
一路都是喧嚣。
看到少陵的时候,她的眼神可谓怨毒。少陵喊她,她不应,就像一只幽灵,僵硬地站在桉树底下。
穆湘好奇,拉着少陵走过来要看个究竟。晓月却忽然对她笑,树的阴影覆盖了她的眼睛,看上去很诡异。穆湘觉得心里发毛,抓紧了少陵的手。
晓月问他,少陵,你不是说你天生忌水的么?
穆渣抢白,她说少陵只是陪我来湖边走走,不沾水的。
晓月眉头一紧,再问,少陵,你明天晚上到我家来吃饭好吗?外婆说她很久没有看到你了。
仍是穆湘回答,她说明天我爹生日,少陵是要去我家的。
少陵,你那天为什么不来提亲?这一次她说完立刻就用手指着穆湘,你再说话,当心我撕烂你的嘴。而沉默了两轮的少陵不得不开口,他说晓月你不能这样没有礼貌。
她冷笑,还是问,你不来提亲,是因为你根本不喜欢我,对不对?
其实,前后两句问话都有同样的意思。她说岀来,不求解开心中的疑团,因为她心中早就一片澄明。知道自己不被爱。她求的只是更多一次的伤害,好让自己的楚楚可怜,在爱人面前表现得入木三分。让他愧疚,让他心疼,甚至让他生岀悔意来。
她已走投无路。惟有心存侥幸。
少陵却并未配合。沉痛地点头,说,晓月,是我辜负了你。
晓月呆滞地盯着前面的男女,忽然扑过去扯断了穆湘脖子上的珍珠项链。噼里啪拉。那些象牙白的珠子,和穆湘一起倒在地上,而她则被少陵推开,额头撞到树上,擦破了皮。她忍着痛,把手里剩下的几颗珍珠向少陵砸去,哭喊着说,这项链是我陪你买的,我以为你会把它送给我。少陵,你应该把它送给我的。
彼此心知,要争的又何止是一条项链。
【 叁 】
隔天晌午的时候,有巡警到单家来。单刘氏正在客厅和管家议事。晓月给她沏茶,上好的西湖龙井。原本是悠闲祥和的场面,直到两个巡警跨进门槛,气愤才渐渐转为肃杀。
他们说,要请程小姐到警察厅走一趟。
因为,穆湘死了。
晓月的眼皮忽然急剧地跳动起来,滚烫的茶水洒在她手背上,她赶紧抽手,茶叶散了一地,弄湿了鞋尖,杯子也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