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到底是见惯了大场面的人,从椅子上站起来,冷冷地问,这与我们晓月又有何关系?
其中一位巡警带点恭维的样子,说死者上衣的口袋里,发现了一枚孔雀石的耳环,有人认岀,它是属于程小姐的。
晓月心头一惊,想起昨晚洗澡的时候,的确发现自己掉了一只耳环。霎时间她的心中又起了波澜,淡定地说,好,我跟你们走。
事实上她更想知道,彼时在警察厅是不是还有一个人等着她。而他指认岀这枚耳环,是不是就意味着他是第一个将自己判为凶手的人。
稍后她就知道,她没有猜错。
少陵眼中爬满血丝,看见晓月,拳头捏成铁锤,手指的骨节都劈啪作响。
她只得惨淡地笑。
单刘氏坚持陪晓月一同前来。警察厅厅长与她是旧识,说话也客气。他首先描述了尸体被发现的经过,这当中有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细节,便是死后的穆湘,身上的皮肤都烂成了泥,好像被万千的毒虫啃噬过一般,但血液至今都完好地留在体内。夜里发现尸体的醉汉,也由于惊吓过度,变成了痴呆。
晓月感到脊背有一阵刺骨的寒意,她恍惚觉得穆湘随时都会从她背后岀现。再喋那警察厅长翕合的两片嘴唇,就像要将她咬碎了吞进去一般。她猛然从椅子上站起来,拼命地挥着手,退后。她说穆湘的死不关我的事,我只是两天前见过她,当时我们有点争执,耳环,耳环一定是那个时候掉在她身上的。
周围的人赶紧安抚她,说我们没有认定你是凶手,只想多了解一些死者的近况。说话的时候他们都听到一声沉闷的叹息。转头看向单刘氏。听她面色惊恐地说,这根本就是一个诅咒。
她说,是懿心的诅咒。
晓月没有想到,一场离奇的凶案,颠覆了她对往事的所知。六岁那年,她身旁这个慈眉善目的老妇人告诉她,海上的风暴带走了她的至亲。就剩下她们俩,十几年来相依为命。可还是同样的一个人,再次告诉她,原来其中隐匿的真相,是如此狼狈不堪。
她对单刘氏在警察厅的陈述不愿多想。她希望那只是她作为长辈,一心替自己开脱,而故意提供的干扰。但那些字字句句,日以继夜想要攻陷她的身体,侵占她的意识。她终于还是忍不住向单刘氏再次求证,其所言,究竟是真,是假。
看到外婆眉间的凝愁,毫无来由地,她想到了那个登报寻人的女子。
竟觉得,两人忧郁的神态如岀一辙。
【 肆 】
单刘氏当时是这样说的;、
我女儿懿心,自小就喜欢那些鬼怪神巫的传说,后来甚至背着家里的人,偷偷练习下蛊和降头之术。她原本只是贪玩,从没想过利用邪术害人,直到,她嫁给晓月的父亲,程向岷。、
懿心怀上晓月那年,程向岷认识了一个拍电影的小明星。
夫妻恩爱一朝散。
后来,他甚至要跟那个女人去南洋。
懿心因为忍受不了背叛和屈辱,用她炼成的第一只降头鬼,日夜缠着那个女明星,没几天,那女人便疯了。可程向岷到底还是知道了内情。留给懿心一封休书,坐船离开了香港。
第二天清早,就在轮船的板上,有人发现了一具满蜈蚣的尸体。
消息传来的时候,我就知道是懿心,以她那样偏激的个性,是不会容忍程向岷对的背叛的。
她原来早已对程向岷施了降,他若一辈子留在她身边,就不会有任何危险。但他偏偏离开了。
只是我没有想到,程向死了,懿心也因此久病不起。
半年,便郁郁而终。
临死前抱着未满周岁的孩子,说,将来如果有男人伤害到你,他的下场,必定和你的父亲一样。晓月,我会一直在你身边,保护你。
这些说话,晓月始终忘不了。看似恩爱祥和的家庭,原来支离破碎。她看着单刘氏坐在逍遥椅上,来回晃动着,木地板发出吱呀的腐朽声音,灰尘钻进她鼻孔,她忍不住打了一个喷嚏。单刘氏说,我担心他们会将你当成疑凶,一时情急说了那番话,你无须挂在心上。你,出去吧。
阁楼连同整个阁楼的空气,浑浊而逼仄。
晓月下楼梯的时候听到外婆苍老的声音。她在念一首诗,汉乐府。
有所思,乃在大海南。何用问遗君?双珠玳瑁簪,用玉绍缭之。闻君有他心,拉杂摧烧之。摧烧之,当风扬其灰。从今以往,勿复相思。相思与君绝!
事实上,晓月也抱有这样的信念。
拉杂的摧烧之。
相思与君绝。
譬如,她和她的少陵。
她去看过少陵一次,在穆湘的头七过后。中间仍然有警察厅的人不断盘问她,甚至连私家侦探都没有闲着。事实上晓月的耳环真的是在那天扯珍珠项链的时候,不留神掉进了穆湘上衣的囗袋里,她为此解释了多次,但她一解释,就有人将这桩命案怀疑为情杀。再加上单刘氏的证供,更添了些诡异的色彩。
还好穆湘死的那晚,晓月跟古董店的管事在盘查当月的帐目。这一点,虽然有理由被怀疑,因为管事毕竟也算单家的人。但对于晓月的清白,倒也多了份保障。
晓月是心知的。以穆家的财力,动私家侦探的可能性极小。那么。便只有一人,急不可耐地想找出真凶。或者说,翻出她杀人的证据。
晓月虽然心寒,但也只能心寒。
继续爱。继续痛。远远地看他。远远地看成了一种习惯。
两个月之后, 命案渐渐被搁置。没有人比晓月更希望查了出事情的真相,可是也没有人能够解释这离奇的死亡。晓月只觉得身边的一切诡异起来,复杂起来。但这诡异这复杂,又都比不上她心底的那片荒凉。
某天清晨,古董店来了一位不速的客人。进门以后,目不转睛盯着柜台上一个光秃秃的花瓶看。晓月拨开帘子走出来,说这花瓶我们不卖的,只是摆设而已。直到客人抬起脸来看她,她才发现,竟是西冷桥畔与她有过冲突的年轻女子。
那女子也没有再说什么,匆忙地离开,还差点撞上外面进来的客人。晓月正纳闷,低头就看见门槛上一块透亮的玉观音。
【 伍 】
西冷桥畔,已经觅不到那神秘女子的踪影,晓月连着去了好几天,始终没有收获。后来,初一十五都有人上门来提亲。单刘氏劝过晓月多次,罗少陵这样固执愚蠢的男人,不值得你对他念念不忘。晓月说自已对他早就死心,搪塞了过去,但眉眼无欢,对亲事也再三推辞。
直到春末,香港日报的夹缝里,再次出现了一段凄恻的寻人启事。
“赤望山头,大蓝湖畔。前生之约,泣血为盟。他日重聚,莫失莫忘。 ”
晓月盯着报纸,反复地看,湖水的湿气漫过了她的眼睛,风吹着樱花簌簌地落下柔软的花瓣,落在她的脚尖上,她捏紧了手里的玉观音,抬头张望,四周幽谧而空旷。
好在没有令她失望。那个曾经自称单懿心的女子的确来了,看见她,一脸愕然。
晓月优雅地笑,说里上程向岷和单懿心相识的地方,你知道么?女子点头,问她,是你故意引我到这里来的?晓月说是的, 香港这么大,既然我很难找到你,那不如让你主动来找我。我想你一旦看到启事,不论真假,你都会来。
你既然不相信我就是单懿心,为什么还要这样做?
因为我想归还一件东西。说着,晓月摊开掌心,有两个一模一样的玉观音。
一个属于程晓月。
一个属于单懿心。
她说,这是你那天不小心掉在店里,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你身上会有我母亲的玉观音?她几乎是用一种不堪折磨的语气,狠狠地要求对方,你告诉我,你到底是谁?
女子无奈地笑,我已经说过很多次,只是你不愿意相信。
然后大蓝湖的水面被风吹皱了。矮树林里有鸟群降落的声音。女子缓缓地说,我叫苏婉兰。我知道你是在端阳节出生。你的左肩,有一颗赤红的朱砂印记。你随身的玉观音,是你还没有出生的时候,你的父亲买回来,给你们母女一人一块。玉观音的外表虽然普通,但背后却刻着你们的名字,懿心,晓月,是宋代徽宗的瘦金体字样,再加上你父亲的刻意雕琢,没有人能模仿。而古董店中,柜台上的那只青花瓷瓶,是你母亲专程托人从南洋带回来,在你外婆三十九岁曰那天,送给她作为寿礼的。
洋洋洒洒的一段家事,分毫不差。苏婉兰看着晓月瞠目结舌的样子,顿了顿,再说,我之所以知道这些,是因为我的脑子时有单懿心所有的记忆,我前生的记忆。苏婉兰不过是一具崭新的皮囊。轮回之后,我仍然希望找到向岷。虽然他曾经负我,但他也说过,会用来生给我最大的补偿。
那么,是你杀了穆湘?
事实上,晓月是在极度张惶的情况下,随手抓了这么一句话。她自已也不知道,她对苏婉兰的话,到底是信还是不信。她的脑子一团糟。
苏婉兰拧着眉,摇头。她说我第一次你,知道你的身份,就很小心地避开你。因为有的时候,真相会比谎言更恶毒。她说晓月,我害怕你知道一些事,但更怕有人会再次枉送命。我虽然没有见过那个男子,但我想,你必定很爱他。
然后她又猛然醒悟一般,急急地问,今天是什么日子?
晓月茫然。今天是三月十四。
【 陆 】
就像噩梦。关于父母的死,晓月听到了第三个版本。长久以来她强迫自已不哭泣,但眼泪终究活过来。好像大蓝湖的湖水一样。饱满。盛大。
苏婉兰告诉她,关于程向岷,单懿心,还有那个插足的小明星。单刘氏在警察厅所说,一半真,一半假。因为,真正会用蛊和下降头的人,并非懿心。
她说穆湘死于去年的冬至,刚好契合了十八年前那个发疯的女明星堕楼的时间。如果她还要对那个辜负你的男子下手,并且将两起命案布置成一个逼真的诅咒,那么,她必定会选在三月十五的凌晨,一点整。因为这个时间,刚好就是你的父亲程向岷遇害的时间。
对此,晓月虽然心存疑虑,但牵涉她心中所爱,她不可掉以轻心。
夜里,晓月凝神听着隔壁房间传来的声响,不敢有片刻马虎。子夜时分,隔壁的房门开了。有人走岀来,脚步放得很轻。晓月赶紧从床上跳下来,连拖鞋都没有穿。地板的寒气从脚底向四肢蔓延。她裹紧单薄的睡衣,跟着前面的黑影,屏住了呼吸。
从来不知道,书柜的背后藏了一扇密室的门。
也是第一次觉得,原来黑夜里的光亮,有时也会让人满面惊恐。
门内的密室,像一个古老的祭坛。有壁炉式的祭台,摆着一些黑色的动物雕像。两边的长桌积了少许灰,上面陈列着透明的玻璃瓶子,令晓月难受得几乎要发狂。那里面,有蜘蛛、蚂蚁、蝎子和蜈蚣,还有幼小的蟾蜍以及纤细的毒蛇。
她尖叫一声,那黑影于是发现了她。她哭着跑上前去,打翻了祭台上所有准备就绪的东西。一边颤抖着声音问,怎么会样?怎么会这样!
单刘氏惊骇不已。
晓月再一次拿岀不堪折磨甚至绝望的表情,盯着一张皱纹丛生的脸,问她,为什么这样做?单刘氏恶狠狠地告诉她,罗少陵背叛了你。我要让他和他所爱的女人都没有好下场。
我已经告诉你,我对他没有任何感情。
可是你的举止神态却在向我陈述一个相反的事实。
杀了他,你以为我会怎样?
彻底地绝望,然后开始新生。
但我也许会成为第二个单懿心。
单刘氏的脸色忽然煞白,面上的肌肉如死尸一般僵硬。她一字一顿地问晓月,你都知道了?
晓月突然又哭又笑,蹒跚着走近单刘氏。她说我不仅知道放降头鬼的人是你,下蜈蚣降在我爸爸身上的也是你。我还知道妈妈不是病死的,她是自杀,因为她无法承受自己的母亲是杀害她丈夫的凶手。
单刘氏想要拉住晓月,一双颤抖的皱巴巴的手伸岀去,却被晓月拂开。她说孩子,我爱你的母亲,也同样那么爱你。我虽然做了很多错事,但那都是因为,有人给你们带来痛苦和伤害。他们都是背叛者,应当受到最严酷的刑罚。
晓月看着自己的外婆瘫坐在地上。这么多年,她的神情始终冷淡,悲喜都不能让人一眼看穿。现在,她终于哭起来,很用力地,哭得像个婴孩。晓月的心软了。她说少陵没有背叛我,因为他根本不曾爱我。
她终于承认。
这是一场独角戏。台前幕后,只有她一人。
其实在见到穆湘的那一天,很多错觉都羞愤而亡。但她宁可相信自己是得到过的,才不至于连回忆地欠奉。她是如此希望,在穆湘以前,少陵是爱着她的。她对单刘氏的哭诉,便也是基于这样的前提。声称,罗少陵辜负她,背叛她,将爱推到了尽头。
随即,便有一个故事接踵而来。发生在十八年前的十八年以前,仍然是讲一个抛妻弃女,最后离奇死亡。那女子是血族的后裔,虽然外表和生活习性已经跟正常人没有差别,有了生老病死,也不再吸食人血度日。但族上遗留的规矩仍在,她始终相信,背叛者就必须遭受严酷的刑罚。于是,她对自己的丈夫落了降。
她一直,是背叛的男人太过决绝。如果他们能够悔改,留在妻子的身边。那些毒虫生头油即使种在他们身上,也构不成任何伤害。
十八年前的十八年以后,女子鬓染清霜。她的外孙女告诉她,在爱和不爱之间,没有第三种选择。可以纠缠,可以决绝,但身体发肤,一定伤害不得。因为他的一滴血都会是你毕生的折磨。因为你始终能不爱他。
她所有的信念,轰然倒塌。
【 柒 】
密室的门,用水泥涂了厚厚的一层。玻璃瓶被焚烧,火焰很狰狞,像魔鬼的脸。
单刘氏每天都在阁楼上坐着。她的膝盖上总上趴着一只熟睡的猫。她抚摸它光洁的皮毛,并且时常因此发笑。
她已经不会说话了。忘记她过去几十年悲怆的历史。只知道晓月是她唯一的亲人。她的世界忽然纯粹起来。洁白得纤尘不染。
但真相虽然揭开,却也让晓月和少陵的距离,远到了天涯。因为她什么都不能同他讲,她不能用自己的外婆,来换取一个相爱的机会。她只能让他记得那只染血的耳环。
谁都给不了对方青梅竹马的坦然。
等到阴影都消散了,水落石岀了,却又不知,在她心上的男子,还是不是叫罗少陵。
她和他,有一千种了断的可能,却没有一个相爱的机会。
很久以后,在某个雨后清冷的街头,晓月看见少陵。有女子撑着印花的伞,他们对面而站。晓月怀里的一包红枣,因为她右手的个颤抖,掉了几颗在泥泞的水坑里。
然后她发现女子的侧脸,是她熟悉的模样。她听见她说,向岷,你真的不记得我了么?
我是懿心。单懿心。
最后的最后,她还是哭了。
【完】
后记
文/语笑嫣然
【 壹 】
我喜欢段誉,所以才借用了语笑嫣然的这四个字。当然也仅限于1998年无线版的陈生所饰演的段誉。
听朋友说最近时常在苏荷看到中年发福的汤镇业,回想当年的白面书生,不由得感叹时光真是催人老。
你知道楚留香,知道郑少秋么?
前者的灵魂依附于后者存在,他或是他,是永远的神话。
我对于古装戏的迷恋,应该就是从他才正式开始的吧。
那些爱啊,多么美啊。
刀光剑影都是等闲了,只要能在一起,轰轰烈烈,生死都不计较。
还搭配一些诸如《钗头凤》、《鹊桥仙》这样的缠绵佳句,实在感人肺腑。
我多么傻啊,我把这都看作了我的精神食粮。
难过的是,十几年前的荧幕,不会为了讨好观众而强行编排一个大团圆结局。
印象里,始终悲剧占多数。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看到尾声,真真要觉得心痛。
所以很希望自己就是编剧,好让剧情按照自己的意愿来发展。
基于这样的出发点,决定尝试写字。
可原来还是要不由自主的,把故事写得很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