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陆 】

严颂升再到乐满都来,香泠避着他。她在台上轻歌曼舞的唱着卡门,眼神投在角落的那点火光上,总是带着嘲讽和戏谑。

男人不过是一种下贱的东西。

爱情不过是一种无聊的游戏。

香泠连续唱了几晚,这泄愤的歌词让她的笑容逐渐放肆,舞姿也更为妖娆。严颂升在后台堵到她,一把抓着她的手腕,几乎要听到清脆的骨头声音。他问她怎么突然冷淡起来。香泠说你就当我过河拆桥,翻脸不认人吧。

严颂升却不肯罢休,硬是将香泠塞上车,带回了别墅。香泠哭着喊着,指甲在严颂升的胸前抓出一道道滚烫的红印,挣扎得没了力气,便收敛了所有的声音,奄奄一息的躺在那里,眼睛如铜钱一样张着,都是绝望和惊恐。

这个时候,严颂升离开了。走之前问香泠一句话,难道我从来都只让你觉得厌恶?

香泠又哭又笑,说,我只是利用你。

【 柒 】

逐渐平静下来。

角落空了,烟头与玫瑰都不再出现。男人的吹捧献媚,开始让香泠觉得腻烦。寂寞更甚。

官锦荣似乎也不做严颂升的司机了,香泠几次看见他,弓着身子拖一辆黄包车,经过乐满都的时候,又总要抬头向门内张望。

起初,香泠还有几丝仅存的欢愉,报复的快感让她掩面而笑。

次数多了,便也意兴索然。

有一次香泠喝多了酒,带着微熏的醉意,拦着官锦荣的车要他送她回家。官锦荣也不拒绝,扶她上了车。一路上,不管香泠说些什么,他一个字也没有应答。

但有一句,就像惊天的锣鼓,彻夜都在耳边聒噪。

官锦荣,你对我,是否尚未忘情。

【 捌 】

官锦荣,你对我,是否尚未忘情。香泠对着镜子,重复地说,仿佛有一种得胜的欢愉。她知道,这样一句酒醉的戏言,在官锦荣来讲,势必要撩出巨大的暗涌。她甚至给了他一张七点的门票,要他来听自己的新歌试唱。

如此,炫耀已达极至。

官锦荣犹犹豫豫,终于还是来了,穿着他最体面的一套旧西装,只在一个不惹眼的角落坐着。严颂升也在,就在官锦荣的旁边,仍然是一杯红酒,一支烟。

香泠出场的时候,很多人鼓掌。

而他们只是沉默。

【 玖 】

曲终,满堂喝彩。香泠施施然的欠个身,以示谢意。却不想这一首崭新的曲子,原来是她在乐满都的最后一次演唱。

地下仓库搜出的走私香烟,让老板入了狱,众人只作鸟兽散,红极一时的乐满都夜总会骤然像寺庙一样荒凉。事实上这走私香烟的生意早就不是什么秘密,政府三番四次的查,却都因为风声走漏而扑了空。惟独是今次,香烟才刚刚运到,就已经人脏并获。

严颂升看着报纸的头条,拧了多日的眉总算舒展开,满意地笑了。是他检举了这场交易,打算在香泠落魄失意的时候讨她欢心。若一计不成,还有第二、第三计。严颂升相信,只要将香泠逼到无路可走了,他便也能够赢得她死心塌地的投靠。

然而严颂升此举,也令官锦荣得到一个赎罪的机会。他恳求香泠接受他的照顾,无论多少坎坷风浪,他说,我都不会再让你受半点委屈。

香泠叹息,你若一早就这样坚决,也不会落得如此下场。

【 拾 】

严颂升终未能遂愿。

香泠卸下浓妆,粗布麻衣的打点着官锦荣的起居饮食,那景况,仿佛更为从容祥和。她当掉的首饰,有他送给她的珍珠项链。于是暗中派人高价买回来,捧在手心,只觉得铅块一样沉重,透不过气来。

然后奋力摔在地上,饱满圆滑的珍珠一粒粒散开。

好象拼成了“官锦荣”三个字。

满屋子都是杀机。

【 拾壹 】

香泠问官锦荣,能不能带我离开这里?官锦荣诧异,问为什么。香泠也不说,只是重复,请你,带我,离开。

官锦荣答应。

他已经是她千依百顺的奴隶。

在码头,约定的时间,香泠提着藤条编制的行李箱,却没有等到官锦荣。租屋,旧宅,修车铺,包括已经空置的乐满都,香泠都没有找到他。

好端端的一个人,说不见就不见了。连尸骨也没能寻得一把。这样的人间蒸发,香泠只觉得可怕。街道虽然繁华,车水马龙,鼎沸喧嚣,香泠走着走着,突然蹲下去,十指掩面,哭了。

【 拾贰 】

那几日,香泠茶饭不思,睡也难安寝,面色憔悴了,已然形销骨立。严颂升来找她,只在门缝里就看见了她整个身子。

心疼不已。

严颂升说你跟我走吧,我会照顾你。

香泠摇头。

严颂升说有我一句话,严家上下,谁也不会嫌弃你的出身。

香泠还是摇头。

严颂升说为什么到了这样的地步,你还是不肯向我低头。

香泠望他一眼,又别过脸去,声音很虚弱的问他,你是想得到我的人,我的心,还是想要我为当初的傲慢向你忏悔?

严颂升哑口无言。

【 拾叁 】

有人在海边捡到一具浮尸。有人在垃圾站挖出半截下肢。有人因为谋杀罪名成立而判终生监禁。有人因为帮派之间的纷争遭乱枪射死。

或许官锦荣就在此列。

又或许不在。

香泠等了半个月,等到心中大大小小的涟漪都消退了,她还是决定离开。

走之前经过乐满都,见有人正在往门上贴告示,原来这里卖给了一个赌场老板,随即便要拆卸装修。香泠心下凄然,缓缓走进去。

一步一个回忆。

最后走到没有灯光和音乐的舞台,话筒依然亭亭的立着,香泠手指抚过,细声哼唱起来: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愁堆解笑眉,泪洒相思带,今宵离别后,何日君再来。

角落里,骤然掌声响。

明明灭灭的火光,这一次透露的只是凄凉和哀伤。

【 拾肆 】

她说,我要走了。

他欲挽留,说你难道一点也不曾念及我?

她垂下头,听他哀怜的重复着她的名字,香泠,香泠。她还是推开他,说,等你有答案的时候,再来找我。

严颂升苦笑,你是否在暗示,你会等我?

香泠没有做声。

那一天,附近的人都听见乐满都里混乱的枪响。

【 拾伍 】

黑龙会的人果真不会善罢甘休。没有合理的途径,便用江湖的方式。当中胜负自难评说。一张一弛,一退一进,这样的纷争,原本就没个尽头。

崎岖乱世。亦歌舞升平。

很多年以后严颂升从一个卖花的小姑娘那里知道,女子掌心有一条横亘的手纹,谓之断掌,命里带煞,会克住身边所有亲近的人。

严颂升便想起香泠在他怀里的时候,鲜血淋漓,他抓狂地搂着她单薄的身体,问她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要用自己的身体来为他挡那些穿心的子弹。

他怀疑,香泠是爱他的。

在彼时香泠没有说。她剩余的力气只够让她举起右手,手掌像昙花一样匆匆开过又凋落。严颂升带着这个疑问存活下来,不再亲近任何女子。到如今他的疑问骤然破开,衍生得更为凄烈缠绵。他跟自己说,香泠是爱他的,而非官锦荣,就凭她抛开断掌的预言,跟着他,便足以说明她对他的生死,其实并没有多在乎。

她在乎的,是他严颂升的安危。

在这么多年以后,原来,还是可以为了一个叫傅香泠的风尘歌女,于青天白日里,卸下所有的装备,彻底痛哭一次。

【 拾陆 】

水落而石出。

严颂升悉心地将答案写在纸上,烧了,静默地立于香泠的墓碑前。

还是晚了。

【完】

胭脂笑

文/语笑嫣然

【 壹 】

是这样反复的秋,微凉,天气依旧。秦淮的风月,满川脂粉,她看见他,看见自己捆绑的心事,树的年轮,一圈,复一圈。

心颤。如汩汩的蜂蜜在灌,又如细细的银针在刺。髻上一支翠翘,颤巍巍跌进脚下的秦淮河,激起袖珍的水花。

寂筱寻他,足有十年。

十年以前,塞外绝色尘烟。牧草便像江南水乡的芦苇,片片轻扫,随风倒。却也要大气许多,壮阔许多。寂筱是想念的。

那是她仅只七岁的小小年华,朱红的斜襟轧花袄褂,配着月白的丝锻大袖衫,两条细细的长辫子,头上戴族里姑娘年轻时的钗环,插一株白色的宣鸟羽毛。阿母在各自的女孩儿懂事以后,都会随时提醒她们,羽毛代表爱情和婚姻,不可随意被男子拔下,或者私相授受。

不久,有笃笃的马蹄一路踩过来,温柔的南南河变做江南布庄染缸里的水,手指一沾,尽是殷红。寂筱酣梦,渐渐觉得面前强光闪烁,睁开眼,看到记忆中最盛大的一场篝火。尸体,瑟缩或笔直,横七竖八躺在地上。血是红的,黑夜里肮脏的红。

寂筱想要哭喊,却觉得失去了声音。突而有脸面已经模糊的人踉跄着冲向她,胸口幽深的洞,血肉尚鲜活。寂筱只觉双眼发黑,天地换了位,被那人压在身下,沉沉昏睡。

寂筱仔细收藏着那只墨绿的羌笛,不怨杨柳,不思玉门关。她惦记的,不过是当初将她从死人堆里捡起来的少年,麦黄的皮肤,眉眼浓黑,又不似北方的男子,少了分粗犷,多了些文雅秀气。

寂筱知道,朔风舔血的那个晚上,如果没有阿母将小小的她压在身体底下,避开鞑靼蛮子尖锐的屠刀,她便让生命随着不堪的记忆一同焚烧。但她逃过,并遇到抱她上马的小小少年,听他说别怕,我带你离开。

当然,七岁的寂筱听不懂汉话,就像七岁的她其实也不叫寂筱。她只能看着他散出温暖的脸,看他翕合的嘴唇,她的眼泪终于流了出来,氲湿了他胸口的大片衣衫。

后来,少年随同行的商队离开,把寂筱放在边城的一户农家。寂筱知道这意味着失去他,就像失去阿母,都是余生寂寥的苍茫前路。她拉着他的手,指甲嵌进肉里去,他不喊疼,微微笑着抚摸她的头。于是看到白色的宣鸟羽毛,他轻手拔下,小心地握在手心。

寂筱没有反驳,流了泪,就由他带走自己的爱情和婚姻,背影缩小成落日里的一颗核桃,直至湮没。

手里拽着的,是他留下作为交换的羌笛。

十年以来她辗转颠沛,一城,又一城。她想她能够嗅到和他相关的气息,她要在奇迹当中把他找到,找回她托付的羽毛。

于是学习汉话,念唐宋传下的诗词,读传奇,看杂剧,竟渐渐有了做诗填词的本事。也穿汉族女子的衣裳,绣鞋,翠翘金雀玉搔头。

及至秦淮。

寂筱没有想过在烟尘靡靡的秦淮逗留太久,只依稀感到,这里,已经迫近她追寻的气息。十年呵,十年前的少年,到如今是否依然比自己高出一个头,依然留有淡淡的温柔笑意。

寂筱每每想着,半是酸楚半甜蜜。

然。

她竟然真的就看见他,一个瞬间之间,还来不及准备,已然排山倒海。

寂筱寻他,足有十年。

【 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