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载笑道:“好一个《月照临》,好一个《龙归洞》,可谓应景之至。”
贯云石道:“泛舟太液池中,月色固然可喜,但听说琉璃暖亭赏月,亦是一绝,人在亭中,影随光动。”
倪昭奎道:“贫道正想见见这大名鼎鼎的琉璃暖亭到底是什么样子。”
琉璃暖亭呈八角设计,顶盖及四面防风墙均为半白半透明的琉璃材质,只在南面开有小门。门上帘子随季节而变,春为花帘,夏为竹帘,秋为草帘,而现下隆冬时节,则是厚厚的毛毡。
到了亭前,尚能隐隐约约见到亭中有个人影。贯云石先道:“姑姑,侄儿回来了。”
不闻汪小佩回应,贯云石便自行掀开门帘,一只脚刚迈进门槛,他便大叫了一声:“姑姑!”随即甩帘而进。
杨载道:“不好,又出事了。”抢先跟了进去——
却见一名白发老妇坐在石凳上,上半身则伏在琉璃圆桌上,头歪在一旁,眼睛瞪得老大。脚下则是一摊猩红血迹,因为天气寒冷,已然凝固成雪冰状。走得近些,方才看到那老妇双手捧腹,原来是胸腹要害处中了一刀。那老妇,正是汪小佩。
贯云石任万户官职时,曾领兵打仗,上过沙场,有着极强的应变能力。他上前探过鼻息、确认姑姑已无生命迹象后,便径直奔出暖亭。
倪昭奎进来看到汪小佩死状,很是叹息,道:“她的生父杀死生母,晚年她不远万里归国,却惨死于皇宫之中,这等际遇,天底下再也没有谁比她更惨了。”
忽有感应,倪昭奎忙问道:“这件事,不会跟贫道有关系吧?”
杨载一愣,将手中银裹木漆酒瓮重重放在圆桌上,道:“能有什么关系?汪小佩刚回大都,你也是新来京师。”
倪昭奎道:“贫道刚想向她打听金石父女之事,她便莫名遇害。”
杨载道:“你不来暖亭,她就不会遇害了吗?”顿了顿,又道:“不过老倪你说得对,汪小佩刚从万里之外的伊儿汗国回来,不可能结下什么仇家,她忽然遇害,一定是因为旧怨。走,我们去找凶手。”
倪昭奎忙问道:“老杨知道凶手是谁?”
杨载道:“我跟你说过皇宫中有寺庙、道观吧?这寺庙不是普通的寺庙,而是类似前朝的皇族家庙,都是由高僧主持。这附近,就有一座弘仁寺。这里最早是虎城,也就是皇家动物园,后来因为附近新建了兴圣宫,怕虎城动静太大,惊扰了答己太后,就干脆改建成寺庙了。”
倪昭奎有所会意,道:“呀,老杨该不会是说……”
杨载点头道:“主持弘仁寺的高僧,正是杨暗普。”
倪昭奎虽有预感,但仍大吃一惊,道:“怎么会是杨暗普?”
杨载反问道:“为何不能是杨暗普?他早先因为要主持江南佛教事务而出了家,后来在江南失势,回朝后便入了宣政院,而后得到答已太后宠幸,便入宫主持弘仁寺事务。”
倪昭奎忙问道:“你是要去找杨暗普吗?不要去,不必多此一举。”
杨载闻不惯暖亭中浓重的血腥气,摆手道:“先出去再说。”
倪昭奎跟出来问道:“老杨可知道贯云石掉头去了哪里?”
杨载揣测道:“应该是去报官了。嗯,都城及皇宫警卫都归枢密副使札合负责,贯云石极可能是去找他了。”
倪昭奎摇头道:“不对,贯云石一定是去兴圣宫见答已太后了。你都能想到弘仁寺住持杨暗普是凶手,贯云石会想不到吗?但他知道以杨暗普的身份,一般人动不了他,是以一定会先赶去兴圣宫,恳求答己太后为他做主,要为汪小佩报仇雪恨。”
杨载这才醒悟过来,道:“不错,应该是这样。老倪,多年不见,你可比我聪明多了。”
倪昭奎道:“你之前不提暖亭之事,是我嫌冷,才不得不赶来这边。是不是因为这里距离弘仁寺太近,怕遇到杨暗普?”
杨载道:“差不多是这样吧。”

忽听到北面传来一阵嘈杂声,夹有“抓刺客”的高叫声。二人愕然回头,正见一名穿着西域服饰的中年男子匆忙奔跑过来。
杨载忙迎上前叫道:“喂,那边出了什么事?”
那男子匆忙答道:“好像张平章遇刺受伤了。我正奉命寻人呢。”倪昭奎一见到那男子,如遭雷击,立时全身发麻发酥。又见那男子抬脚欲走,忙叫道:“站住!站住!”
那男子勉强停下来,问道:“真人还有何吩咐?”
倪昭奎失声道:“你……你该不会就是海容吧?”
杨载摇头道:“老倪,你这真人白当了,想海容都快疯魔了。我总以为,这么多年过去……”待看清那中年男子面目时,杨载也愣住了,问道:“你……你是金海岩吗?”
那男子正是金海容兄长金海岩,见自己的身份已被识破,当即揭下头上的毡帽,苦笑道:“旁人总说我和海容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想不到这么多年过去,你们竟然还能一眼认出我。”又道:“你应该是杨载杨编修,这位应该是倪昭奎倪真人了。”
倪昭奎抢着问道:“海容人在哪里?她人可还好?”
金海岩正色应道:“海容的下落,我只会告诉黄公望一人。”
倪昭奎跺脚道:“公望远在南方,你这不是有意吊我们胃口吗?”
金海岩奇道:“你二人不知道吗?中书平章政事张阊在江浙任上时,便聘请了黄公望做书吏,而今又带他入京,他正在御史台察院[1]任职呢。”
杨载惊道:“什么,公望也来了大都?”
倪昭奎道:“难怪适才在大明殿,张闾主动找我二人搭讪,原来是因为公望。”
杨载却很是不解,道:“公望既来了大都,为何不来见我?”
金海岩冷然道:“你杨载而今是翰林院编修,黄公望仍然只是个小小书吏,你二人身份地位相距甚大,他有何面目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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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忽必烈召见由廉希宪推荐的汉人张雄飞,当议论到任职者多非其材,政事废弛时,张雄飞建策设立御史台“为天子耳目”。同时,西夏儒者高智耀(其人故事可参见吴蔚小说《钓鱼城》)也向忽必烈建议,仿效前代,置御史台。忽必烈接受他们的建议,于至元五年(1268年)七月,初立御史台,以中书省右丞相塔察儿为御史大夫。御史大夫以下,设御史中丞、侍御史、治书侍御史。御史台的长官,照例也是专用蒙古人。《元史•太平传》载:“(至正)六年(1346年)拜御史大夫。故事台端非国姓不以授,太平固辞,因特赐姓而改其名。”太平非蒙古族,元顺帝任命他为御史大夫,还得“赐姓而改其名”才行,可见非蒙古人不可任其职。御史台设立时,忽必烈诏谕说:“台官职在直言,朕或有未当,其极言无隐。”由于皇帝重视,元代御史制度空前发达,御史台不仅“纠察百官善恶”,也有指陈“政治得失”的职责。忽必烈敕令中书省、枢密院,凡事要与御史台官员同奏。御史台建立后不久,曾奏言数月间“追理侵欺粮粟近二十万石”,可见捡括、料理财赋也是御史台的重要责任。御史台之下设殿中司和察院,殿中司由殿中侍御史统领,主管纠察朝廷百官。察院设监察御史若干人,“司耳目之寄,任刺举之事”。御史台称内台(又称为中台),另设“行御史台”,置官品秩同于内台,称为外台。至元十四年(1277年),始置于扬州,称江南行御史台。至元二十一年(1284年)闰五月迁于杭州,至元二十二年(1285年)二月又徙于江州,同年五月,再徙杭州。至元二十三年(1286年)四月徙建康,至元二十六年(1289年)五月复徙扬州。至元二十七年(1290年),置云南诸路行御史台,至此始有二“行台”。大德元年(1297年),移云南行台于京兆,称陕西行台,而云南改立廉访司。元建国初,曾立提刑按察司四道(即山东东西道、河东陕西道、山北东西道、河北河南道),分隶于御史台、行御史台,掌管监督纠劾地方官吏之不法行为,兼劝农事。至元二十八年(1291年)二月改称肃政廉访司,后来增至二十二道:内道八,隶御史台;江南十道,隶江南行台;陕西四道,隶陕西行台。
倪昭奎怒道:“喂,你这般冷嘲热讽做什么?你可知道公望当年为了海容……”
杨载摆手道:“我跟公望深情厚谊,与地位、身份无关。你应该不是什么皇宫侍卫,而是想方设法混进皇宫的。你又是来做行刺之事吗?”
金海岩冷笑道:“你二人出生时,宋朝尚未灭亡,明明都是宋人,却甘心为异族效力,可还有羞耻之心?不过你二人还算好,一个是文词之臣,一个是方外之人,表面接受元廷的官职,并没有做实际危害百姓的事,黄公望就不一样了……”
忽有人疾步过来,金海岩便将帽子重新戴上,急欲离开。来人却是贯云石,一见到金海岩,便举手招呼道:“你是出来寻我姑姑的吗?她已经遇害了,有人下毒手杀了她。”
金海岩大吃一惊,忙问道:“汪女官人在哪里?”
贯云石道:“就在暖亭里面。杨编修、倪真人没告诉你吗?”金海岩不及多问,急急冲进暖亭。

杨载心念一动,忙上前问道:“这人是谁?”
贯云石道:“他是跟随我姑姑出使大元的伊儿汗国使者,怎么了?”
杨载道:“没什么。对了,汪女官遇害一事,贯学士可有禀报太后?”贯云石道:“原本是要禀报皇帝、太后的,可兴圣宫出了大事,上下正乱作一团,我便没有再去多事。”
杨载忙问道:“兴圣宫出了什么事?”
贯云石道:“大宦官李邦宁死了。”
杨载惊道:“李邦宁吗?我刚刚还见过他的。”
贯云石道:“他的尸体被丢在了延华阁旁边的鹿顶井中。那口水井是兴圣宫的饮用水源,刚有宫人去汲水时,发现井中有具死尸,急忙叫人,打捞上来一看,才发现是大宦官李邦宁。他胸口被人连捅两刀,身子尚未发胀,显然刚被人丢入井中不久。”
杨载皱眉道:“到底怎么回事?这里可是皇宫,竞然接连出了两桩命案。”
贯云石举手朝弘仁寺方向指了指,道:“姑姑之死,我原本怀疑是他做的,但现下皇宫出了大事,除了我姑姑和李邦宁之外,听说中书宰相张闾也遇刺了,所以我又怀疑姑姑之死可能只是意外。”
杨载摇头道:“不会是意外。刺客被李邦宁撞见,杀死对方灭口倒有可能,但汪女官一直坐在暖亭中,即便刺客凑巧路过这里,他根本没理由专门进暖亭杀人。”

刚好金海岩自暖亭出来,问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脸上颇有悲愤之色。
贯云石道:“我也不知道。你先回兴圣宫,与另一位使者一起候命。”金海岩应了一声,私下却朝倪昭奎招了招手。倪昭奎以为对方要告知金海容的下落,满心欢喜,忙随其走到一旁。不想金海岩劈头盖脸地问道:“是不是倪真人做的?”
倪昭奎愣了一下,这才会意过来,问道:“你是说贫道杀了汪小佩吗?贫道为什么要这么做?”
金海岩道:“当年杨暗普将丧父之痛发泄到倪真人身上,以失职的罪名将你逮捕下狱,折辱了你两年。而事实上,毒杀杨琏真迦的,正是汪女官。你积怨未消,转而迁怒于她,也是极有可能的。”
倪昭奎大为称奇,问道:“你怎么会知道这些?”
金海岩冷笑道:“倪真人可知道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何止我知道,杨暗普早就知道了,不然他为何性情大变,还那样对待你?还不是因为他没有办法去向伊儿汗国的汪女官复仇,便将一腔怒气转而发泄到你身上。”
顿了顿,又道:“若是倪真人想问杨暗普怎么会知道真相,我也可以实话告诉你,是前海漕万户朱清告诉他的。朱清收买了行馆执役,偷听到了阔阔真公主和汪女官的谈话,是以知道了真相。”
倪昭奎道:“原来是这样。这也算解了我心中的一处疑问。”
倪昭奎叹了口气,朝弘仁寺指了指,道:“就算你说的都是对的,我对旧事怀恨在心,有心报仇,但杨暗普近在咫尺,我为何不去杀他,反而要来找汪小佩?不管怎么说,她跟海容父亲到底还是……”
金海岩失声道:“你是说,杨暗普人就在皇宫之中?”
倪昭奎道:“原来你还不知道这件事。是了,你是汪女官的随从,新从伊儿汗国回来,当然不会知道了。”
金海岩也不理会倪昭奎的嘲讽,回头看了暖亭一眼,便转身离去。

杨载问道:“现下怎么办?”
贯云石拱手道:“二位大可自便,我已经命人知会枢密副使札合,他很快就会率人赶至现场。”
杨载遂道;“如此也好。贯学士,望你节哀顺变,不要因令姑之死伤了身子。”
贯云石点了点头,又告道:“正月十五时,廉园万柳堂会有一场元宵宴会,欢迎二位前去做客。”
倪昭奎奇道:“廉园就是廉老夫子的花园别墅吗?贫道久仰大名。”
贯云石道:“那么倪真人一定要来。就算我人不去,也会请表兄送请帖给二位。”

拱手作别后,贯云石便独自进了暖亭。杨、倪二人走出老远,仍然能听到亭中传出的啜泣声。
倪昭奎叹道:“这位贯云石贯公子,也是性情中人,就是太压抑自己了。”
杨载道:“贯云石出生的那一年,刚好他祖父阿里海牙被逼自杀。知情者都说,贯云石不执着于名利,主动让爵,跟这件事大有干系。”
倪昭奎刚要答话,忽有一队蒙古军士急奔过来。领头者认识杨载,问道;“杨学士可有见到一名色目人打扮的男子?”
杨载道:“有见到啊,好多呢,都往兴圣宫去了。还有啊,我不是学士,是编修,告诉过你好多次了。”
领头军士不及多言,匆忙率军士赶去兴圣宫。
众军士已急急离去,杨载见倪昭奎仍停滞不前,只朝兴圣宫方向张望,问道:“怎么,你还想插手金海岩之事?放心,他的真实身份不曾暴露,又有伊儿汗国使者这层幌子,定能全身而退。”又道:“难道你不惦记公望吗?”
倪昭奎骤然醒悟,道:“是了,你我该去找公望才对。今日是新年的第一天,若是三名老友能齐聚一堂,当真是天大幸事。只是不知他人住在哪里。”
杨载道:“不是说他在御史台任职吗?去御史台找当值的官员问一下便知道了。”
倪昭奎思忖道:“或许我能猜到公望住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