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爱爱小说上一章:富春山居图:高楼聚远
- 爱爱小说下一章:万世极乐教主
贯云石摇头道:“我忽然不能确定了。”
危亦林笑道:“是不能确定,还是不想说?”
贯云石不答,只正色道:“我预备搬去杭州定居[1],期盼日后有缘,与危先生在杭州聚远楼一聚。”
危亦林闻言很是诧然,道:“贯公子是本朝最年轻的翰林学士,文武全才,前途无量,何以年纪轻轻便想要退隐林泉?”
贯云石叹道:“我实在是做不了什么,什么都做不了,除了隐居,再没有别的出路。”
贯云石自是心有所感,竟当着人生中才见第二面的“故人”真情流露。危亦林有妙手回春之术,却知心病难医,是以不再多问。二人便在寒冬的月色中默默地坐了半夜。
这便是贯云石知悉姑姑汪小佩参与毒杀杨琏真迦事件的全过程。倪昭奎听了,惊奇万分,愈发觉得汪小佩此人不简单,神秘莫测。
杨载之诧异其实不在倪昭奎之下,却忙不迭地告道:“实话告诉贯学士,我一早就怀疑奶酒中有毒。”
贯云石忙问道:“这么说,杨编修也曾经怀疑过我姑姑?”
杨载道:“也不是。当时情况错综复杂,况且我认定奶酒有毒时,也没有怀疑过汪女官,只以为是朝廷令阔阔真公主毒杀杨琏真迦,以平民怨。”
贯云石便转向倪昭奎,问道:“我适才一番话,可有解答倪真人这么多年来的疑惑?”
倪昭奎行了一礼,道:“多谢贯学士坦言相告,其实我想问的,不是这个。”
贯云石目光闪动,面上立时有了惊疑之色,他踌躇道:“该不会是……”
————————————
[1]贯云石后果然辞去官职,独自搬到杭州生活,留下诸多轶闻趣事。某日,贯云石忽然暴毙,年仅三十八岁。其事迹将在吴蔚后续作品《沉醉东风》再行详述。
话虽未挑明,然倪昭奎耿耿于怀的无非是当年聚远楼事件,而当日楼中发生了两件事,一是投毒,二是行刺。既然贯云石说出了姑姑汪小佩毒杀杨琏真迦的真相仍未能释倪昭奎之惑,那么他想询问的,当是行刺事件了。
倪昭奎道:“原来这件事,贯学士也是知情者。”
贯云石问道:“倪真人是如何知道的?”
倪昭奎道:“当年公望去了兰溪,打听到汪小佩原名张楚楚,跟仁山书院的金石原是一对情侣。金石便是当日混入聚远楼行刺朱清的刺客。”
贯云石尚未反应,杨载先“啊”了一声,道:“这件事,我怎么不知道?我是说,汪小佩跟金石是情侣这件事。”
倪昭奎道:“贫道也是后来去公望的家乡探访,一再追问,他才告诉我的。”
杨载忙问道:“那金石,还有海容,他父女二人……”
倪昭奎摇了摇头,道:“多年来一直没有下落。”
杨载不免有些怅然,叹道:“如此,公望可是伤透心了。我还以为朱清一死,海容便会再度出现。”
倪昭奎道:“不会,公望早已看淡这件事。”
他不便当着贯云石的面多谈好友私事,便问道:“请问贯学士还知道些什么?”
贯云石见倪昭奎已知悉姑姑与刺客有关,甚至连刺客的姓名、来历都打听得一清二楚,遂实话告道:“其实我当日见过刺客。不但见到了他面貌,还听到了他与我姑姑的谈话。”
原来金石谋划行刺,早已提前进入聚远楼,并一直躲在顶楼。那日黄公望独自到顶楼赏景,金石人就伏在梁上。麻烦的是,当时还是孩童的贯云石也来了顶楼,且不肯随黄公望下楼,一直滞留在那里。金石不得不有所行动,待到贯云石到栏杆边时,他突然从梁上跃下,将贯云石打晕,把贯云石从围栏处拖开。
也就是在那时,庭院中的侍卫长斡朵思不花觉察到了顶楼异样。黄公望告知江西行省贯平章的小公子贯云石在顶楼后,汪小佩立即上楼查看,很快发现了晕倒在地的贯云石。不待她惊呼出声,有人从暗处出现,叫道:“楚楚,是我。”
因为金石下手不算太重,贯云石此刻已经清醒了过来,却有些茫然,便索性继续装晕。
汪小佩当即起身,道:“果然是你。我还以为我那日看错人了。”又质问道:“你来这里做什么?是想对什么人不利吗?”
金石倒也干脆,直言告道:“我来杀杨琏真迦。”
汪小佩惊愕地问道:“你没来由地杀他做什么?”
金石道:“此人祸害江南已久,我已除掉他的党羽允泽,今日该轮到杨琏真迦本人了。”
汪小佩道:“胡说八道。朝廷派了钦差理算杨琏真迦,杨琏真迦正在家待罪,怎么会来聚远楼?你该不会是想行刺梁王吧?”
金石摇头道:“不是梁王。”见汪小佩不信,便解释道:“皇帝忽必烈宠爱次子答刺麻八剌,皇后察必宠爱三子铁穆耳,就长子梁王最不受宠,他无论如何都不可能继承皇位,我杀他做什么?”
汪小佩道:“那你想行刺阔阔真公主?”
金石道:“不是。杀了阔阔真公主,并不能破坏元朝与伊儿汗国的联盟,大元皇帝只会继续挑选卜鲁罕部落的女子,嫁往伊儿汗国做王后。你别疑神疑鬼了,我真是为杨琏真迦而来。我听说朝廷已经赦免了杨琏真迦,而且是因为阔阔真公主求情。料想杨琏真迦本是聚远楼主人,听说阔阔真公主在此宴饮,必会亲自赶来道谢。”
汪小佩凝视了金石半晌,见其并无异色,这才勉强信了,当即道:“这件事不必由你来做,你快些走吧。”
金石奇道:“这是什么意思?”
汪小佩道:“我的意思,你还不明白吗?莫非这么多年过去,你人变得傻了?”
金石踌躇片刻,才道:“好,我听你的。但我现在走不了,得等到宴会结束。”
汪小佩遂问道:“你是怎么进来的?”
金石道:“经密道进来的。允泽告诉过我,聚远楼下有一条密道,入口就在一楼。”
汪小佩很是诧异,却来不及多问密道之事,道:“那好,你先躲在这里,等宴会结束,你再从密道离开。”
金石应道:“好。”
汪小佩又道:“我们先说好了,如果你被人发现,或被人捉住了,我决计不会救你。”
金石正色应道:“如果我出了事,请你一定不要来救我。即使见到我,也要装作不认识我。”
汪小佩先是一怔,随即冷笑道:“求之不得。”
金石又朝贯云石一指,道:“那他怎么办?他不但看到了我的容貌,还听到了我们刚才的对话。”
汪小佩惊奇地望向贯云石,贯云石见装不下去了,只好坐起身来,叫道:“姑姑!”
汪小佩道:“云石,你……”
贯云石点了点头,道:“你们刚才的话,我全都听见了。”又指着一身侍卫服饰的金石问道:“这个人不是真的侍卫,他到底是谁?”
汪小佩道:“是……”
金石插口答道:“我姓金名石,是你姑姑的旧情人,如若不是出了意外,我们早就结婚生子,快快乐乐地生活在一起了。”
汪小佩脾气不好,可这次居然保持了沉默。
贯云石道:“可是我刚才听到你说你要杀杨琏真迦。”
金石道:“不错,我现在是一名刺客。”重重看了汪小佩一眼,又道:“这是我自己选择的路。”
汪小佩道:“好了,我们该走了。你自求多福吧。”
金石道:“你是公主女官,得预先张罗许多事,先下去吧。你侄子必须留下。”
汪小佩忙道:“他还是个小孩子,不懂事。”
金石道:“就因为他是个不懂事的小孩子,我才要将他先留下,不然他随口说出顶楼有人,我还有活路吗?放心,宴会一结束,我便会自行离去,你自可来这里接回你侄子。”
见汪小佩尚有所迟疑,金石又道:“难道你还信不过我吗?我既知这位小公子是你养父的亲孙,又怎会对他不利?”
汪小佩不便久留,遂勉强答应,又蹲下来安慰贯云石:“你先跟金叔叔在一起,等宴会结束,姑姑就来接你。”
贯云石本就不想参加宴会,居然应道:“好。”又问道:“爹爹问起,姑姑要怎么说?”
汪小佩道:“嗯,我就说你身上不舒服,先回行馆了。”
贯云石满口应了。汪小佩狠狠地瞪了金石一眼,转身欲去。金石叫道:“楚楚……”
汪小佩虽未相应,却还是顿住了脚步。
金石讪讪半响,才问道:“这些年,你过得还好吗?”
汪小佩终于回过头来道:“还好。”又问道:“你又过得怎样?你坚持与朝廷作对,应该是日日夜夜提心吊胆吧?”
金石道:“当年我与你斗气,声称你若投回蒙古养父的怀抱,我便终身与大元为敌。这么多年来,我的确是踩着刀尖儿过日子,但我觉得很有意义,希望终有一天,通过众多仁人志士的努力,能将蒙古人赶出我们汉人的地盘。”
汪小佩道:“这么说,你是在庆幸当年与我分手了?”
金石道:“你我本约好只做乱世的旁观者,是你先违背了誓言。”
汪小佩道:“我不想再提过去之事。总之,今日一别,后会无期。”赌气转过身去。
金石伸手欲拦住汪小佩,但终究还是任凭汪小佩下楼去了。
汪小佩离开后,金石发了一会儿怔,转头看了贯云石一眼,便取下腰带,将他手脚绑住,又撕下一片衣襟,塞入他的口中。
贯云石不知对方想做什么,这才有些恐慌起来。好在金石将他绑好后,便再无动作,只默默缩在围栏后,暗中窥测楼下动静。
贯云石大致叙说了往事,道:“后来之事,二位早就知道了。原来金石真正想行刺的是海漕万户朱清,之前的一番话,不过是帆子,竟然还骗过了我姑姑。后来宴会开始,楼下有所动静,金石在围栏结好绳索后,便径直下了楼。这也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他了。”
杨载这才恍然大悟,道:“原来汪女官早知道了密道之事,所以她毫不担心,以为金石早已从密道溜走了。”
倪昭奎道:“但朱清声称刺客是海盗旧部辛亮这件事,汪女官总该心有疑虑吧?”
杨载沉吟道:“或许有,但金石欺骗汪女官在先,二人又有不必相救的约定,她不肯再出头,也是情理之中。”又问道:“后来汪女官可有再提过此事?”
贯云石道:“后来姑姑上来顶楼,解开我的绑缚,又叮嘱了我一番,教我有人问话,就这般这般回答。我很害怕,满口应了。她又反复教了我几遍,直到我能脱口而出,姑姑这才引我下楼。那之后,姑姑再未提过当日之事。不久到了泉州,她随阔阔真公主登船,远赴伊儿汗国,从此天涯万里,也没有机会了。”
或许汪小佩并不知道金石意外落入朱清之手,以为昔日爱人早已全身而退,而朱清曾受益于仁山书院金氏,即便朱清认出了金石,仍指证刺客是海盗旧部辛亮,是有意庇护金氏,以报昔日之恩。又或许汪小佩心中有所疑虑,但料想朱清此举必有原委,极可能是知道了自己与金石的关系,要引自己上钩,为了自保,只能不闻不问。
但最为古怪的是,金石被女儿金海容巧计营救,逃出杭州,从此杳无音信,即便后来朱清、张瑄身败名裂,他们再也未出现过,实为一大奇事。
倪昭奎当年一直暗恋金海容,虽然明知金海容与黄公望两情相悦,却依旧心意不改。而今他虽已是真人高位,但思及往事,柔情似水涌动,心中仍然会隐隐作痛。这么多年来,他放不下的,与其说是聚远楼之案,倒不如说是金海容的下落。因而贯云石的一番话,虽然解了他心中疑惑,却未能平复胸中意气。踌躇了一会儿,方道:“贫道还是想拜会一下汪女官。”
贯云石一怔,问道:“莫非我适才所言,仍不能令倪真人满意?”
倪昭奎道:“不是,贫道只是想见见汪女官。贯学士放心,贫道不会刻意提及当年聚远楼之事……”
杨载忍不住插口道:“倪真人想向汪女官打听金石父女的下落。”
贯云石愕然道:“他父女二人失踪了吗?”
杨载道:“失踪了二十年。”
贯云石道:“可我姑姑人一直在伊儿汗国,最近才经由西域归国,如何能知晓金石父女下落?”
倪昭奎道:“问问总是无妨。”
杨载道:“当年朱清派了人监视汪女官,听说还收买了行馆的人,就是怀疑汪女官与金石父女失踪事件有关。”
贯云石忙道:“我姑姑是朝廷女官,怎么会介入营救刺客之事?”
倪昭奎道:“不管怎样,聚远楼事件后,金石父女便彻底消失了。”
杨载道:“贯学士可能不知道,金海容与黄公望原本是一对情侣,朱清为了逼迫金海容现身,还将黄公望拘押在太仓两年。”
贯云石道:“但金海容从未出现过?”
杨载点了点头,道:“我所认识的金海容,是个率性的奇女子,绝不会如此无情。”
贯云石道:“莫非二位怀疑金石父女跟随我姑姑去了伊儿汗国?”
杨载摇头道:“这一节,我们倒是没想过。我们只想知道金氏父女是否平安,哪怕只有简单的‘还好’二字,也足以了结我们这些人多年来的牵挂。”
贯云石想了想,才道:“这样吧,我先去问下我姑姑,转达倪真人的意思,如果她同意,我便引二位去见她。”倪昭奎、杨载自无异议,三人遂往太液池暖亭走去。
一路上,杨载见气氛颇为凝重,便有意岔开话题,道:“太液池当以金秋月下最美,贯学士以为如何?”
贯云石想了想,才道:“不能更同意。”
倪昭奎也顺势问道:“可有典故轶闻?”
贯云石遂道:“当年中秋之夜,武宗皇帝与诸嫔妃泛舟于太液池中。武宗皇帝见美景当前,心情愉悦,遂对嫔妃们说:‘昔西王母宴穆天子于瑶池,人以为古今莫有此乐也。朕今与卿等际此月圆,共此佳会,液池之乐,不减瑶池也。惜无上元夫人在坐,不得闻步玄之声耳!’骆妃应声而出,当面为武宗皇帝跳《月照临》舞,并即兴作歌道:‘五华兮如织,照临兮一色。丽正兮中域,同乐兮万国。武宗皇帝龙颜大悦,遂赐八宝盘玳瑁盏,诸妃各起贺。兴尽之后,武宗皇帝又与嫔妃们同唱《龙归洞》之歌,这才驱舟而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