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载道:“那就拿三只大碗……”转头看了倪瓒一眼,改口道:“不,四只。”
倪瓒忙道:“我不喝。”
杨载笑道:“你兄长是出家人,都没有忌酒。就算你是小孩子,但今日过节,没什么规矩。”
倪瓒却固执地摇头道:“我不喝。”
倪昭奎忙道:“瓒儿生有洁癖,不习惯用外面的餐具。”
杨载道:“好,随你,不喝就不喝吧。”又有意道:“你不用外面的餐具,岂不是出门吃饭都得自带餐具了?那你今日没带餐具可不合适了,只能眼巴巴地看着我们吃。”
倪瓒取出一条丝帕,擦了擦手,随手将丝帕抛掉,从面前大盘中取了一块糕点,道:“我可以吃这个。”
杨载笑道:“这糕点一样是装在盘子中的啊,盘子也是外面的餐具。”
倪昭奎不满地叫道:“老杨!你堂堂国史院编修,好歹也是翰林院的人,跟小孩子贫什么嘴。”
杨载哈哈笑道:“开个玩笑嘛。谁叫我和公望都是独子,只有老倪你一人有两个弟弟。”
其实他最想谈的仍然是今日的皇宫命案,但因与倪昭奎有约在先,不能当着倪瓒的面谈少儿不宜之事,竟一时找不到话题。还是黄公望先道:“对了,老杨什么时候去帮榕儿问一下真真,打听下她兄长郑樗的事?
杨载道:“真真是吧,等过完初三,初四就去。是了,说起真真,你们还记得当年的珠帘秀吗?她人一直在杭州,而且嫁给了宗阳宫道士洪丹谷。”
黄公望虽然曾担任江浙行省长官书吏,但在任不足一个月,便跟随张闾赴京,是以杭州当地之事多不知晓。他还是第一次听闻珠帘秀嫁道士为妻之事,愕然道:“珠帘秀当年是倾动士林、名震南北、被勾栏行院尊为‘朱娘娘’的名角,裙下之臣极多,怎么会嫁给道士洪丹谷?”
杨载道:“这个嘛……”看了倪昭奎一眼,有所犹豫。
倪昭奎遂道:“当年聚远楼事件后,杨暗普没少找相关之人的麻烦,不光是我,还包括珠帘秀的戏班。戏班被强行解散,珠帘秀的私人财产如画舫等被悉数没收,人也被管制在杭州,且不准登台演出。听说她的处境一度极为困窘,流离失所,连吃饭都成问题,却无人敢接济她。”
最终还是宗阳宫道士洪丹谷冒着得罪江浙行省长官杨暗普的危险,收留了珠帘秀。珠帘秀又大病了一场,全靠洪丹谷悉心照顾,这才躲过了阎王爷的勾魂。过了两年,当年之事渐渐淡了,珠帘秀便嫁给了洪丹谷。
倪昭奎又道:“两个月前,珠帘秀已经过世了,死前还留下了一段佳话。”
原来洪丹谷很早便对珠帘秀钟情,自抱得佳人归后,结缡近二十年,二人始终恩爱如初。珠帘秀临终时,与丈夫泛舟西湖中,握着丈夫的手,深情说道:“妾死在旦夕,卿须自执薪,还肯作一转语乎?夫妾,歌儿也。卿能集曲调于妾未死时,使预闻之,虽死无憾矣。”
洪丹谷性颇懒散,但亦文思敏捷,当即作《与妓下火文》:“二十年前我共伊,只因彼此太痴迷。忽然四大相离后,你是何人我是谁?共惟称呼,秀钟谷水,声遏楚云。玉交枝坚一片心,锦缠道余二十载,遽成《如梦令》,休忆少年游。《哭相思》两手托空,意难忘一笔勾断。且道如何是一笔勾断,《孝顺歌》终无孝顺,逍遥乐永遂逍遥。”
文中套用了多支曲牌令,与珠帘秀的名角身份极为相称。珠帘秀听罢,遂一笑而卒。
有心人听倪昭奎叙说了珠帘秀的故事,不免又有所感怀。杨载道:“咦,不是说今日过节,不谈扫兴之事吗?”
倪昭奎道:“其实这事不算扫兴,宛转蛾眉能几时,须臾鹤发乱如丝。珠帘秀终究还是有了个好的归宿,过了近二十年夫唱妇随的美好生活,而且最后死在了爱人的怀抱中。”
杨载笑道:“你是真人身份,这种话该说吗?一会儿先罚酒三杯。”

不一会儿,酒菜上来。几人除了倪瓒之外,正待举箸捧杯,忽有几声清脆的敲门声。
杨载将大碗放下,一边抚胸,一边连连摇头道:“这个挺吓人的,正月初一的晚上,几名老友正待饮酒,忽然响起了敲门声。”
黄公望料想如果是郑榕醒了,多半会直接冲进来,而不是彬彬有礼地敲门,皱眉道:“都这会儿了,还能是谁?”
杨载道:“该不会是贯云石吧?”亲自去开了门,却是一名年轻的红脸男子。杨载一怔,问道:“你是谁?”
那男子未及回答,黄公望已然起身,介绍道:“这位便是包下了这层楼的陈宝生陈公子,我和榕儿都叫他房东。”
杨载笑道:“既是公望的房东,也就是我杨载的房东了。”
陈宝生抱拳道:“足下便是杨载杨编修吗?久闻大名,久仰久仰。”
杨载笑道:“多谢。陈公子请进。相请不如偶遇,一起喝杯酒吧,正好这里还多一个碗。”
陈宝生却有所迟疑,只站在门口不动,招手叫道:“黄先生,你方便说话吗?”
黄公望未及回答,杨载已经先答道:“方便。我叫杨载,你已经知道了。这位真人是倪昭奎,这个小孩子不算,我们三个二十年前就是好朋友了,说话还不方便吗?”
陈宝生遂点点头,道:“三位好,其实我早就知道各位的名字,只不过这位倪真人那时还是倪书吏,杨编修则是平民布衣。”
杨载很有些不相信,道:“你能有多大?我们三个,无论哪一个,年纪都足以做你父亲了。”
陈宝生道:“我姓陈名宝生,字彦廉,是泉州陈思恭之子。”
黄公望惊道:“陈思恭?是当年的泉州富商陈思恭吗?”
陈宝生道:“正是先父。”
倪昭奎叹了一声,道:“我就知道今日不该从崇真万寿宫出来,一出来就躲不过过去的这些事。瓒儿,我们走吧。”
倪瓒奇道:“大兄不是说今晚要痛饮一夜,再与黄、杨两位叔叔抵足而眠吗?”
倪昭奎摆手道:“下次吧。黄叔叔今晚有事,怕是没有心思饮酒了。”
陈宝生忙道:“是不是因为我来了,耽误了几位饮酒?我可以立即走的。”
杨载不满道:“老倪,你就这样走掉,不厚道。”
倪瓒也道:“大兄,我想留下来。”
倪昭奎不得已,只得勉强点了点头。
陈宝生又道:“几位当真方便吗?我这里还有一位朋友,也想见见各位。”
其身后应声闪出一名中年男子。倪昭奎和杨载早已经见过此人,而黄公望不待介绍,便已知道对方的身份姓名——金海容之兄金海岩。

第五章 清镜白雪
雪花的奥妙,在于它是造化的精灵,能带给人无穷无尽的遐思。它洁白美丽,却又生命短暂,一冻一化,即是一生一灭,注定不能相守。即便如此,它仍然漫天飞舞着,追逐嬉戏着,饱含热情地投向大地母亲的怀抱,以写意的大手笔,勾勒着山川、河流、村庄、城郭,浑似江南图画。一点一点的凉意沁在脸上,清清爽爽,似乎淡化了心头的离索之情。岁月中,难以预料的怅然如此之多,当真是万事空中雪。

  问什么虚名利,管什么闲是非。
想着他击珊瑚列锦帐石崇势,
则不如卸罗襕纳象简张良退,
学取他枕清风铺明月陈抟睡。
看了那吴山青似越山青,
不如今朝醉了明朝醉。

  争闲气,使见识,
赤壁山正中周郎计,
乌江岸枉费重瞳力,
马嵬坡空洒明皇泪。
前人勋业后人看
不如今朝醉了明朝醉。
——无名氏《仙吕•寄生草•闲评》

黄公望、杨载、倪昭奎三位好友预备痛饮一场时,忽有人不期而至,来者竟是包下贵宾楼的富商陈宝生。他先自称是已故泉州商人陈思恭之子,又为众人引见一位朋友,竟是金海岩。黄公望等人自是大吃一惊。这吃惊,还不仅仅是因为金海岩的离奇出现,还因为金海岩之父金石便是杀死陈宝生之父陈思恭的刺客。
杨载愣了好大一会儿,才问道:“你二人如何会在一起?”
金海岩冷冷答道:“又不是第一次。”
杨载急忙让金、陈二人进来,又掩好房门,将门闩好,这才严肃地问道:“二位是不是就是那鹰和发财?”
金海岩没有回答,陈宝生大大方方地点头承认道:“我是冒用过伊儿汗国使者发财的身份。”又问道:“目下是黄先生在调查这件案子吗?”
杨载忙抢先道:“没有的事。就算有,这也是极其隐秘之事,你又从何而知?”
陈宝生道:“枢密副使来接黄先生进宫,黄先生出宫后又与杨编修一道去了贯氏疏仙园,还能是别的事吗?”
杨载闻言大为不满,问道:“陈公子是在暗中监视我们吗?”
陈宝生忙道:“决计没有。枢密副使来过能远楼一事,我是听对面绸缎铺的店家说的。至于二位赴贯氏疏仙园一事,则是我亲眼所见,因为我本来也是打算去那里见贯云石的。”又特意补充道:“我料想真正的伊儿汗国使者很快就会现身,一旦我们假使者的身份被拆穿,极可能会牵累贯氏,所以才赶来见黄先生,希望黄先生给拿个主意。”
杨载冷笑道:“你不主动现身,我们也自会揪你出来。你曾冒充伊儿汗国使者入宫参宴,许多人见过你的相貌。目下正有人绘制你的画像,我是不认识你,公望看到画像,还能认不出来你这位房东吗?”
陈宝生道:“是,我也是考虑到此节,所以想先来见黄先生,说明原委。”一边说着,一边将目光投向黄公望。
黄公望却没有回应。他一认出金海岩,便心情激荡,若不是顾及有外人在场,他几乎就要径直上前,追问金海容的下落。
倪昭奎先将三弟引进内室,把他安置睡下,这才出来,也跟黄公望一样,目光一直集中在金海岩身上。
金海岩倒是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只是不肯与黄、倪二人目光相接,也不主动开口。
杨载忙叫道:“公望,我已经替你问完前场了,现下轮到你上场了。”
黄公望定了定神,勉强将目光转向陈宝生,问道:“陈公子为何要假扮伊儿汗国使者进宫,到底有何目的?”
陈宝生道:“为了《清明上河图》。”
黄公望等人极是惊讶。杨载更是失声道:“怎么会是为了《清明上河图》?”
陈宝生道:“先父临死,仍念念不忘《清明上河图》。我自小立誓,长大后一定要把它弄到手,以实现先父遗愿。目下该图就收藏在皇宫之中,所以我才千方百计地要进去皇宫。”
黄公望忙问道:“泉州陈氏素来与朱清亲近,陈公子可是从朱清那里打听到《清明上河图》的具体下落?”
陈宝生道:“是。甚至可以说,朱清也是因为这幅《清明上河图》而死。”

那幅《清明上河图》,早在二十年前便被时任海漕万户朱清献给了时封梁王的皇长孙甘麻剌。当时大元皇帝忽必烈已是风烛残年,又不肯改掉酗酒的恶习,以致病入膏育,明眼人均看出老皇帝活不了几年了。俗话说得好:“一朝天子一朝臣。”稍微机灵些的臣子,已开始着手为自己的将来打算,朱清也是如此。
皇太子真金死后,忽必烈未再立太子,但最有希望的储君人选,仍是真金正妃所生的三个儿子。梁王甘麻剌有真金嫡长子身份,符合中原“嫡庶有别,长幼有序”的礼法,三子铁穆耳有嫡幼子身份,符合蒙古“幼子守灶”的传统。朱清权衡之后,将宝押在了梁王甘麻剌身上,盖因为自成吉思汗建立起庞大的蒙古帝国以来,“幼子守灶”便陷入了怪圈——
成吉思汗最爱嫡幼子拖雷,但拖雷非但未能继承汗位,还因为实力太过强大而遭亲兄长毒杀。
拖雷的嫡幼子阿里不哥按照“幼子守灶”的传统在蒙古大本营哈拉和林继承汗位,合理且合法,为蒙古各部落所承认[1],然其兄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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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可里不哥1260年在蒙古木土被部分亲王贵族推举为大汗,并和忽必烈争位达四年之久。蒙古钦察汗国钱币上曾铸有称阿里不哥为大汗的铭文。
忽必烈以武力打败了他,强行夺取了汗位。
可以说,自蒙古帝国成立以来,唯有嫡长子继承汗位时,才会相对顺利,所谓的“幼子守灶”,从来没有真正实现过。
朱清坚信真金三子也是如此,将来继承大元皇帝宝座的,必是长子甘麻剌无疑。之前皇帝忽必烈专为甘麻剌设置了内史府,而后又将甘麻剌册封为梁王,则更是从旁证实了这一点——
当时,日本、安南以及西北的宗王海都,一直是忽必烈的三块心病。宗王海都就不多说了,日本也是极大的威胁,元军两次出征,均出师不利,遭遇特大飓风,未与敌军交战,便几近全军覆没。忽必烈几度想征伐日本,为此还命朱清在江南招募水手。
因愿意应召者寥寥无几,朱清为完成皇命,不得不开始强行拘捕善操舟楫者,民间为此而骚动不安。后来有人设法暗中警告了朱清,朱清有所醒悟,才上书皇帝,极言海运及海战之利弊。忽必烈权衡之下,选择了发展海运,暂且放弃了征伐日本。
但好战的老皇帝旋即又将矛头指向了安南,结果也不尽如人意。忽必烈自是极不甘心,须知他年轻时曾亲自率军攻灭了西南大理国,于是决意再战,委派皇长孙甘麻剌为梁王,镇抚西南。之前云南行省只驻有云南王,甘麻剌是第一任梁王,为一字王,级别更高。忽必烈此举,显然是要重新整军,再战安南,且对皇长孙甘麻剌寄予了厚望。
既然有种种征兆表明甘麻剌会是未来的储君,朱清便抢先讨好巴结,以便将来新皇帝继位后他能继续在朝中得势,《清明上河图》只是其献上的重礼之一。
然而不巧的是,偏偏是甘麻剌的三弟铁穆耳占据了上风,他得到了御史大夫玉昔帖木儿及军国重臣伯颜(即彼时枢密副使囊加歹之父)的支持。铁穆耳在忽必烈在世时,便取得了皇太子印,虽然未被明确立为太子,但因为有印在手,在地位上已明显高出兄长,加上母亲真金正妃伯蓝也怯赤的支持,遂顺利继位为皇帝,成为蒙古入元以来第一个继位的皇帝。甘麻剌虽有不平之语,然在重臣伯颜的武力压迫下,最终还是屈服,承认了三弟的合法地位。
朱清押错了宝,自是后悔不迭,为了弥补,没少上下活动,在朝中大行贿赂之事。
然朱清、张瑄海盗出身,因深受朝廷倚重而跻身高位,显赫一时,田园百计,仓廪遍布,商船千艘,“富倍王室”。
朱清的府宅位于太仓州城武陵桥北,占了太仓半边城池。其家族甚至填塞盐铁池塘来构建府宅,并且兴建了府外街衢,辟设店铺,自刘家港至南薰关,筑长堤三十余里。长堤上名楼列市,番贾如归,产业尽为朱清所有,就连地方官员也要敬他三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