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公望踌躇道:“为今之计,只能指望贯云石先帮忙找到真使者,这样或许还有回旋的余地。”
二人便往西面贯府走去。

途中,杨载道:“太后和皇帝专意下令命公望调查皇宫命案,却半句不提御苑飞鹰被毒杀一事,是不是有点奇怪?”
黄公望答道:“不奇怪,应该是他们已经猜到了是何方人士所为。”
杨载笑道:“所以我们从始至终半句不提是对的。”
黄公望点头道:“半句不提。”
杨载又告道:“我大概已经知道今日高丽王王璋为何情绪激动了,全是因为香花香囊。”
他先说了香水园香花的来历,又道:“那香囊十分难得,只有皇太后、皇后、王妃及公主才有。我猜王璋追问那里坐的是不是辽阳行省右丞相洪重喜的家眷,是因为他怀疑自己的王后与政敌勾结。”
宝塔实怜公主为真金长子甘麻剌之女,在元成宗一朝下嫁时为高丽王世子的王璋,时有祖母伯蓝也怯赤皇太后及三叔元成宗铁穆耳支持,所以她与丈夫王璋争斗最激烈时,元廷坚决地站在了她这边,不惜将已经登上高丽王位的王璋废掉,令其父忠烈王复位。而宝塔实怜公主与高丽王王璋的婚姻,早已名存实亡,不然也不会出现后来的公主想要改嫁的事件。
废黜及改嫁两起事件,表明在宝塔实怜公主的心中,王璋是随时可以被替换的角色。若不是王璋站队成功,早先与海山交好,而海山又成功登上大元皇帝宝座,只怕此时高丽王早已易主,王璋本人也会被迫出家为僧。
王璋的成功,也就意味着宝塔实怜公主的失败,她预备改嫁的情人甚至被处死。疼爱她的父母、祖母早已过世,而今她只是一个被冷落的高丽王后,一个不得朝廷重视的公主。
黄公望讶然道:“老杨该不会是说,洪氏为报祖父之仇,有意与宝塔实怜公主勾结,要共同谋害高丽王?”
杨载道:“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宝塔实怜公主恨王璋入骨,只是她地位虽尊,却再也无力与丈夫相争,只能寻找外援。”
或许宝塔实怜公主看到洪氏几代人均不遗余力地倾轧高丽王室,决心之大,令人印象深刻,而洪氏家族的实力亦是不弱,至少与高丽王室争斗多年,还未败过,便主动与其结盟。为了示好,宝塔实怜公主将十分珍贵的香花香囊送给洪重喜的家眷。
而高丽王王璋也不是傻子,定然有所察觉,只是苦无实据。刚好他在兴圣殿闻到香花香气,又知道那排坐的是行省官员家眷,这些人断无可能会拥有香花香囊,立时便会意过来。

黄公望奇道:“仅仅一点香花香气,老杨便有这么多联想?”
杨载笑道:“我联想到的固然多,王璋想到的更丰富,不然他为何会那般气急败坏?而且那座次早已收拾干净,除了香气之外,别无其他,还能是什么物事刺激了他?”
王璋今日主动到黄公望房中拜访,固然是因为念旧,其实也是极给黄公望面子,毕竟二人身份相差悬殊。按理来说,黄公望应该心怀感激,好好与王璋交往,以结人脉。但不知为何,他就是对这位高丽王喜欢不起来。这个人,没有当上高丽国王前,千方百计地与其父争权,而最终大获全胜、如愿以偿登上国王的宝座后,却又躲在大都,绝少与臣民见面,置高丽国事于不顾,未免太没有责任心。
杨载见黄公望神色,问道:“怎么,你不打算管高丽王这事?”
黄公望苦笑道:“我哪里管得了高丽王的事!”
杨载笑道:“我也管不了,不过我还是打算劝劝高丽王,毕竟相识一场。”

畏兀儿人多聚居在西北郊高梁河[1]一带,那里有个畏兀村。高梁河则是大都居民的饮用水源[2],河水清澈,河道两边种有成排的柳树,春天柳树冒芽之时,满目尽是嫩黄色,夏季则是绿柳成荫,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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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高梁河,又称高梁水,金代称高良河,发源于平地泉(现今紫竹院湖),是古代永定河水系中的一个小水系。大约在西汉以前,是永定河出西山后的一条干道。大约在东汉以后,永定河河道南移,原来的河道即成为高梁河。高梁河是元代建都主要依托的水系,该水系一直贯穿于大都的心脏地带,在历史文化中占有十分重要的地位。
[2]在大都建成之前,人们日常的饮用水源是由城西注入城中的莲花池水系。此水系自汉唐以来一直是本地居民的主要饮用水源,历年既久,水质受到的污染也就日趋严重,不仅味道苦涩,日渐枯竭,而且极易引发各种疾病。大都新城建成后,饮用水源改为高梁河之水系,水源充足,且因很少受到污染,水质好,尝起来有清凉味道。
映于河水之中,堪称大都一景。
贯府名疏仙园,位于畏兀村中心,府中上下正忙着操办汪小佩的后事。黄公望、杨载寻至,请门人入门通报。贯云石的妻子石氏先行迎出,告道:“我夫君心情不好,独自在书房静坐,不愿意见外客。”
杨载指着自己鼻子道:“我是杨载。”
石氏道:“我知道,只是……”
杨载忙指着黄公望道:“这位黄公望是专门……”
石氏“啊”了一声,道:“我听夫君提过黄先生,黄先生是来调查汪姑姑之死的吧?”
黄公望点了点头,道:“我有急事,须得立即见到贯学士,还望贯夫人派人通报一声。”
石氏便不再多问,径直引二人来到书房。
黄公望问道:“对了,有一位郑榕小娘子,人可还在这里?”
石氏道:“榕娘吗?她帮我夫君送了汪姑姑回来后,人就走了,茶水都没喝一口。”

到了书房外,石氏轻轻叩了叩门,叫道:“夫君,黄先生和杨编修来了。”
不一会儿,贯云石开了门,请黄公望、杨载进房坐下。石氏则自行掩上房门离开了。
贯云石先问道:“可是我姑姑一案有了进展?”
黄公望道:“有些线索,目前正在跟进。我还有些问题想问贯学士。贯学士认识那两名伊儿汗国使者吗?我是说,今日之前,贯学士可有见过那两名使者?”
贯云石道:“见过啊,那鹰和发财,先后来疏仙园拜见过我姑姑。”
黄公望忙问道:“二位使者可有一同来拜访过汪女官?”
贯云石道:“没有。发财先来的,而后是那鹰。”又问道:“二位问这个做什么?”
杨载正色道:“贯学士,你说实话,你可有发现这两名使者有不妥的地方?”
贯云石居然立即点了点头,应道:“有,他二人虽然穿着色目人的服饰,但举手投足之间,包括说话的语气,跟汉人无异。”
黄公望忙问道:“贯学士可有问过汪女官,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贯云石摇了摇头,道:“姑姑身上藏有很多秘密,她不主动说,我绝对不会问。而且就算我主动问,她也不会说。”
杨载奇道:“贯学士不担心汪女官的一些不当行径会牵累你们贯氏家族吗?”又忙解释道:“公望已经知道当年是汪女官毒杀了杨琏真迦。”
贯云石迟疑了下,才道:“姑姑自有分寸。”
黄公望正色道:“贯学士,事情怕是比你想象的还要复杂。你早年在聚远楼见过金石,又知他与汪女官本是一对情侣,那么我也就不对你隐瞒了。跟随你姑姑进宫的使者那鹰,其实是金石之子金海岩。”
贯云石意外至极,愣了好长时间,才问道:“他……金海岩,他是金石之子?是他杀了杨暗普,替我姑姑报仇吗?”
黄公望道:“不是。杀死汪女官的凶手,也不是杨暗普。”
贯云石道:“我知道,你们不是说是名女子杀了我姑姑吗?当时我也在场的。但旁人……包括我,最初都认为是杨暗普杀了我姑姑。金海岩既能冒充伊儿汗国使者进宫参宴,想必深为我姑姑信任,多半也知悉当年聚远楼之事,他大概也认为杨暗普是罪魁祸首。”
杨载摇头道:“杀死杨暗普的人,绝对不是金海岩。兴圣宫出事时,他人在别处。”
贯云石“啊”了一声,立时会意过来,问道:“金海岩应该就是行刺中书省平章政事张闾的刺客吧?”又很是纳罕,道:“我姑姑为什么要这样冒险帮他?难道不知道一旦暴露,会给我们贯家带来极大的祸患吗?”
黄公望忙道:“金海岩已利用伊儿汗国使者身份顺利离宫,倒是无碍,但目下还有更要紧之事。我二人推测,跟随汪女官入宫的两位伊儿汗国使者,都是假的,但应该还是有真的伊儿汗国使者来了京师,贯学士可知道他们人在哪里?”
贯云石道:“霜儿应该知道。”
汪小佩这次是跟随商队走陆路东行回到元朝,她回来疏仙园时,最初并不是孤身一人,身旁还有一名侍女,名叫霜儿。霜儿原是汉人,自幼被拐卖去了西亚,吃了不少苦,后来意外为汪小佩所救。她聪明能干,是个得力的帮手。但回大都后没几天,霜儿就离开了。贯云石还挺奇怪,汪小佩则解释说霜儿离乡多年,要先回家看看。
贯云石大致介绍完霜儿来历,道:“我当时就觉得奇怪,我姑姑患了重病,霜儿本在服侍她,十分尽心,怎么可能在这节骨眼儿上弃她而去,要回乡探亲呢?”
杨载忙道:“极可能是汪女官派了霜儿去安置伊儿汗国使者了。”
黄公望问道:“伊儿汗国使者还有其他从人吗?”
贯云石道:“这次是有一个百来人大商队东来大都,伊儿汗国只有两名信使。”又道:“二位放心,我会派人去跟商队接触,设法确认这两名使者的形容外貌。”
黄公望道:“贯学士能设法找到霜儿吗?”
贯云石踌躇道:“我曾听霜儿向我夫人打听大都附近的游玩之处,或许她引两名使者出门观光去了,我会派人去我夫人提及的名胜之处看看。”
黄公望道:“甚好。如果找到伊儿汗国使者,贯学士最好先接他二人来府上居住。”
贯云石点了点头,又踌躇道:“料想伊儿汗国使者即便知道真相,看在我姑姑的面子上,也不会张扬出去。麻烦的是,假使者已经在皇宫露过面,万一皇帝想起什么事来,要再召见使者,那可就糟了。除非……除非……”
杨载狐疑问道:“贯学士该不会想让冒牌使者继续假冒吧?别说目下找不到人,就算找到人,一上殿,有人用番语或是蒙古语向使者问话怎么办?”
贯云石也深感为难,问道:“那该怎么办?”
杨载干脆地说道:“先找到使者,接来这里住下,然后对外称二位使者因伤痛于汪女官之死,患了重病,不能见人。朝廷果真有外交信件的话,你贯大学士代他们接了便是。这也是没法子的法子。”
贯云石点点头,道:“好,我先赶紧去想办法找人。”
黄公望道:“我二人就住在能远楼,贯学士找到人的话,麻烦知会我二人一声。”
贯云石应了一声,亲自送二人出门,又问道:“那鹰是金海岩假扮的,发财又是谁?”
黄公望道:“这正是我们想向贯学士打听的。”
贯云石道:“嗯,他看起来比那鹰更像伊儿汗国人,皮肤很黑,但人要年轻许多,应该跟我差不多年纪,还不到三十岁。”又道:“回头我看能不能画出一张画像,给二位送过去。”
黄公望奇道:“贯学士也擅长丹青?”
贯云石道:“擅长谈不上,也就是平日闲时爱胡乱涂抹几笔。”遂拱手作别。

辞出疏仙园,黄公望见天色已然不早,便道:“今日就这样吧,我们先回客栈再说。”又问道:“要不要我先陪你回家一趟,取些换洗的衣服?”
杨载道:“不用,我家里还有一名老仆,一会儿回去能远楼,让店家派伙计去我家取便是。”

回到能远楼时,已是华灯初上。虽是正月初一,大堂却是人满为患,处处热气腾腾,欢声笑语。然一进后院,上了贵宾楼,却又听不到前院的声音。
伙计举灯送二人进房,确认了一遍黄公望所点的酒菜,又指着案上两坛黄酒道:“这两坛酒都没有动过。先生还要再点酒吗?本店除了自酿的特色黄酒外,也有奶酒和葡萄酒。”
杨载笑道:“两坛酒还不够喝吗?”
伙计笑道:“这是自酿的黄酒,酒劲尚不及葡萄酒,对于今天这样的节日而言,两坛不算多。”
黄公望问道:“郑榕回来了吗?”
伙计道:“榕娘早回来了,还将黄先生房中的酒菜都搬去了她自己房中,也不让热,说就着火炉吃冷菜也挺好。”
黄公望道:“不见隔壁点灯啊。”
伙计道:“兴许已经睡下了吧。这层楼就住了黄先生、榕娘以及陈公子三位。陈公子外出访友未归,要不是黄先生回来,还真有点冷清呢。”
黄公望道:“楼下那姓杜的富商呢?他不是带着许多侍从吗?”
伙计道:“杜翁出门游玩访客去了,楼下一个人都没有。”又笑道:“早先陈公子嫌楼下吵,还寻下去,跟杜翁争了几句嘴,两个人素来不大和睦。也亏得他二位今日都出了门,杜翁手下人不少,若留在店里,肯定是聚在一处喝酒说笑,折腾一夜,跟大堂那些人一样。偏偏陈公子喜欢安静,非得闹将起来不可。”一边说着,一边下楼去了。

杨载叹道:“可惜老倪人不在。”
黄公望笑道:“现在老倪身份不同了,再跟我们这些凡夫俗子在一起吃吃喝喝,怕是有损真人形象。”
杨载道:“你知道吗,现在杭州也解除火禁了,民众晚上也可以点灯。”
黄公望不免很是感慨,道:“一晃二十年过去,你我都老了。”
忽听到门前有人道:“人老了不要紧,心不老就行。”侧头一看,却是倪昭奎推门走了进来,其三弟倪瓒紧随其后。
杨载笑道:“刚刚公望还说倪真人的身份变了,不能再跟我们凡夫俗子一道吃吃喝喝了。”
倪昭奎笑道:“真人也是凡夫俗子,一样要吃喝。”又指着倪瓒道:“今日我三弟在身边,可别谈扫兴的事,也别谈少儿不宜之事。”
杨载笑道:“那是自然。”
正好两名伙计送火盆、餐具及糕点、蜜饯进来,杨载一拍案桌,豪气地叫道:“拿一叠瓦盆来。”
伙计不由得一怔,一人问道:“什么?”
杨载道:“就是用来喝酒的瓦盆。”
黄公望忙道:“我已经很久不饮酒了,更不要说摔瓦盆了。”
那伙计终于弄明白瓦盆是什么,连连摇头道:“我们这里没有这东西,喝酒都是用陶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