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觉贵既与王璋交好,而王璋又与皇太子爱育黎拔力八达情若兄弟,普度便很容易见到了皇太子。普度献上自己所著《庐山莲宗宝鉴》,爱育黎拔力八达阅毕,赞赏有加,当场令人刊板行印。
爱育黎拔力八达又询问道:“你是不是想得到布施?”普度答:“不是。”
爱育黎拔力八达又问:“是不是想以此补僧官?”普度答:“不是,只是希望太子殿下帮忙复兴白莲教。”
爱育黎拔力八达当时只是皇太子,不能与皇帝兄长逆向而行,于是便将普度的七千言上书转交给武宗皇帝,力证白莲教有益教化,闹事者只是少数,乞将《庐山莲宗宝鉴》颁行天下,以别真伪。武宗皇帝没有解禁白莲教,但碍于皇太子的面子,还是下了一道诏书,慰抚普度。复教之事遂未成功。
武宗皇帝迷恋酒色,与前面几任蒙古皇帝一样好大口饮酒。他本是沙场名将,却很快被酒色掏空了身子。群臣因武宗皇帝性情刚毅果决,均不敢相劝。只有大臣阿沙不花见皇帝面色憔悴,忍不住进谏道:“八珍之味不知御,万金之躯不知爱,此古人所戒也。陛下曲蘖是耽,嫔嫱是好,犹两斧伐孤树,未有不颠仆者。陛下纵不自爱,如宗庙社稷何?”
武宗皇帝听后大喜道:“非卿不闻此言!”立即命人赐酒。
阿沙不花本是劝谏武宗不要饮酒,却不想到皇帝竟当场赐酒,大失所望,顿首谢绝道:“臣欲陛下节饮而反劝之,是臣言不足信也。”
极富戏剧性的是,左右立即向武宗道贺,贺皇帝得一直臣。武宗皇帝也觉得是好事,便顺势下诏晋升阿沙不花为中书右丞相。
阿沙不花因劝酒得任宰相,武宗皇帝却因嗜饮而早早丢了性命,在位仅三年。他的英年早逝,也令普度、萧觉贵等人所谋之事,迅速有了进展。爱育黎拔力八达一登上皇位,便颁布圣旨,由宜政院出榜,解除禁令,恢复白莲教为合法宗教。普度等人终于如愿以偿。天下白莲教徒均欢欣鼓舞,普度也被誉为白莲教功臣,受封“白莲宗主”之号。
虽然当今仁宗皇帝支持白莲教,但杨载却仍有所顾虑。
而此刻杨载竟将答已太后的心腹女官比作白莲,对方尚未回应,但他自己已觉得不妥,这比喻极可能会冒犯到对方。
果然枢密副使札合不满道:“清涟是答己太后最宠信的心腹女官,杨编修不可乱开玩笑。”
杨载忙自嘲道:“我这胡言乱语的性子,是该好好改改了。”
清涟依然是那副娴雅的样子,似乎并不介怀,道:“无妨,杨编修不过是随口一说而已。”又向黄公望道:“太后听说黄先生已经入宫,特命我来兴圣宫看看。因为是张平章极力推荐的能人,太后对黄先生的期望很高。”
黄公望不敢怠慢,连忙道谢。又道:“下吏当竭尽所能,不负太后所望。”
清涟问道:“黄先生可有所发现?”
黄公望便伸出手来,将钥匙展示给对方,问道:“这些钥匙,清涟女官可曾见过?”
清涟奇道:“这不是延华阁的钥匙吗?这钥匙一向由答已太后亲自保管,黄先生如何会得到?”
札合忙道:“这是黄先生刚从李邦宁的身上搜出来的。”
清涟忙道:“黄先生可否将钥匙暂时借我一用?”
黄公望应道:“当然。”忙将钥匙奉了过去。又道:“这上面还结有残冰,有些冻手,清涟女官小心些。”
清涟伸手去接,碰到钥匙之时,果然觉得寒冷刺骨,略缩了一下,但仍然接了过去。随即匆忙转身离去,应该是赶回隆福宫向答已太后汇报去了。

札合转头看了看李邦宁尸首,纳罕不已,问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郑榕接口道:“看起来,应该是这个老宦官偷了答己太后的钥匙,想进延华阁偷东西,结果还没来得及进去,就遇到了凶手……”忽意识到什么,改口问道:“嗯,是不是凶手现下是功臣了?”
札合问道:“此话怎讲?”
郑榕指着李邦宁尸首道:“他杀了这个老小偷啊。也就是说,是凶手阻止了本来将要进行的盗窃,他不是功臣是什么?”
杨载道:“表面上是这样,但未必真是如此。李邦宁包藏祸心,已是确认无疑之事。而凶手极可能跟李邦宁一样心怀不轨,他二人在延华阁门前遇到……不,凶手一方有两人,他们三人在延华阁门前相遇,对方杀了李邦宁。但他们不熟悉宫中情形,不知道延华阁虽无守卫,却是门禁重重,进去并不容易,如果用强力砸开门锁,又会被人听到。杀了李邦宁后,他们更担心被人发现,所以便匆匆处理了李邦宁的尸首,尽快逃离了现场。比较可笑的是,这二人如果知道李邦宁身上便有打开延华阁的钥匙,可就不会无功而返了。”
郑榕道:“杨编修说凶手不熟悉宫中情形,那他……不,是他们,他们怎么会知道延华阁旁边有水井呢?”
杨载毫不示弱,反问道:“如果凶手熟悉兴圣宫情形,怎么会不知道鹿顶井是这里的饮用水源?将尸首丢入井中,其实很容易被人发现。”
郑榕道:“不对……”
黄公望忙道:“你二位争论的其实是内盗还是外盗的问题,这问题可暂时搁置,毕竟目下尚无嫌疑人。”
札合问道:“那么黄先生有什么高见?”
黄公望应道:“高见不敢。不过据我来看,李邦宁不是简单的盗窃,而是想找什么东西,所以他手中才会同时有内藏库和延华阁的钥匙。”
杨载沉吟道:“公望是说,李邦宁先进了内藏库,没找到要找的东西,这才来了延华阁?”
黄公望点了点头,道:“你不是曾在内藏库门前遇到过李邦宁吗?目前看来,这当是最合理的推测。”
郑榕插口道:“那也得先确认剩下那几把钥匙确实能打开延华阁啊。”
杨载奇道:“清涟女官都说了那是延华阁的钥匙,你还有什么疑问?净捣乱唱反调。”语气中已有不满之意。
黄公望忙道:“好,这里先就这样。”又问道:“杨暗普的尸首在哪里?”
札合道:“在兴圣宫西外墙,他的尸首也没有被动过。”忙引众人来到兴圣宫西面的墙根下。

到了墙根处,札合先告道:“这里刚好是个死角,宫中卫士从东面太液池边道及西面天库巡逻经过时,都看不到这里。若不是先发现了李邦宁尸首,卫士大肆搜索兴圣宫内外,一时还真发现不了这里也躺着个死人。”
黄公望凝视了杨暗普的尸首一会儿,这才道:“这里四下都没有拖曳痕迹,杨暗普当是在这里被杀。”
札合道:“是,本使也认为是杨暗普自己走到这里的。”
杨暗普今日也曾出席兴圣殿宴会,但他半途离场,也不曾向招待他的女官清涟说明原因,当是临时有急事。而在皇宫这样的地方,又是在兴圣宫外的皇城中,卫士交叉巡逻频繁,就算发生意外,杨暗普随时可以呼救。由此推测,他遭人挟持的可能性很小,极可能他认识凶手,跟着凶手至此。
札合看了郑榕一眼,又道:“本使认为凶手一定很熟悉兴圣宫内外的情形。”
郑榕果然有所回应,道:“未必,也许是杨暗普自己引凶手来到这里呢?”
黄公望道:“不管怎样,既然杨暗普被杀时来不及呼救,当是被人出其不意地杀死,可见他一定认识凶手。”
料想杨暗普中途离席,也是发现了凶手某甲的异常,遂跟随某甲出来,结果某甲发现了杨暗普,便有意引杨暗普至此,趁其不备,将其杀死。又或者杨暗普追上了某甲,问及某甲忌讳之事,某甲假意相告,又以人多眼杂为由推脱。杨暗普遂主动引某甲至此死角,以便进一步询问究竟,却不想此处反而成为他丧命的场所。

杨载沉吟道:“会不会凶手杀了李邦宁后,心中忐忑,生怕恶行败露,便提前离场,因此反而被杨暗普盯上?”
郑榕道:“杀死李邦宁的凶手跟杀死杨暗普的凶手,未必是同一人啊。”
札合忙道:“但皇宫中从未出过恶性事件,一日之内,三人被杀,可谓前所未有。出现一名凶手已是稀奇,同时出现两名或是三名凶手的概率实在太小。”
郑榕狐疑问道:“副使君是不是想推脱责任?”
黄公望忙道:“榕儿慎言。”
札合摆了摆手,表示并不介怀,又问道:“榕娘此话怎讲?”
郑榕道:“毕竞副使负责皇宫警戒,放进一名凶手已是失职,如果同时出现两名或是三名凶手,副使的责任可就更大了。”
札合咳嗽了声,道:“这个嘛,如果凶手本身就是宾客之一,那么本使……”忽意识到根本不该接此话头,如此,等于间接承认出现刺客是自己的责任。
杨载忙将话题接了过去,他这次倒是赞同郑榕的看法,道:“凶手确实不是同一人。”他既决定帮助好友,当然会小心留意一切。在鹿顶井时,他曾细细查验过李邦宁的伤处,而相比之下,李邦宁的伤处要比杨暗普的伤口略长略宽一些。
黄公望却道:“未必。”他当即说了自己的理由:“李邦宁和杨暗普各自挨了两刀,中刀位置也差不多,甚至伤口大小也差不多,看起来像是同一人所为。然而李邦宁的尸首经井水泡过,捞出来时其人浑身上下尽已湿透。我等赶到时,甚至连服饰都旱已结冰。伤口处圆沁了水,当然也会结冰。也就是说,冰块撑大撑长了李邦宁的伤口。”
黄公望又道:“除此之外,这二人的伤口处均异常光滑平整,不似寻常刀伤多带卷边,明显是被同一柄精巧利器所伤。”
杨载瞪大眼睛,奇道:“公望怎么会知道这些?”
黄公望道:“这些年闲在家中,左右无事,便以读书取乐。有一阵对医术有兴趣,便读了一些医书,多涉及外伤,是以多少了解了一些。”又道:“之前我在浙西廉访司做过书吏,对刑案也有些兴趣,还读过宋人所著《洗冤录》[1]”
其实还有一节黄公望尚未提及——
他闲居家乡时,曾协助地方长官破了几桩奇案,江浙行省长官张闾便是因此听说了他的名字。后来张闾又了解到黄公望曾在浙西廉访司做过书吏,是已故翰林学士承旨徐琰任浙西廉访使时的得力助手,这才有聘其为书吏的念头。
一语既毕,黄公望忽然意识到什么,便又往杨暗普怀中去掏,却未能有所发现。
札合忙道:“黄先生想找什么?”黄公望微一迟疑,即答道:“没什么。”
杨载却洞察老友心意,插口道:“公望不妨再搜下靴子。杨暗普本是党项人,党项人习惯将物事收在靴筒中。”
黄公望闻言,便俯身去摸杨暗普的靴子,当真从右靴中抽出一柄匕首来。
那匕首饰以黄金,精致小巧,刀柄上还镶着一红一蓝两颗大宝石。拔刀出鞘,刃薄如纸,却是寒气森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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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洗冤录》,又称《洗冤集录》,南宋宋慈所著,是世界上第一部系统的法医学著作,比国外最早由意大利人菲德里写的法医著作要早300多年。《洗冤集录》内容丰富广泛,涉及人体解剖、检验尸体、勘查现场、鉴定死伤原因、自杀或谋杀的各种现象以及各种毒物和急救、解毒方法等。该书总结了历代法医的宝贵经验,又在实践中行之有效,是以成为审判官们必读的法学经典著作,从13世纪到19世纪,总共沿用了600多年,迄今仍然有相当的参考价值。该书已被译成多种文字,被公认是世界法学界共同的精神财富。又,宋慈的故事,可参见吴蔚小说《宋慈洗冤录》。

第四章 故人杳杳
蒙古帝国时期,统治中心一直在哈拉和林。元世祖忽必烈即位后,随着征宋战争的进行,元朝统治中心南移,远在漠北的哈拉和林不再适合做都城,忽必烈开始寻找新的建都地点。他先升开平为上都,取代哈拉和林,接着又将位置更为理想的燕京定名为中都,实行两京制度,后又改中都为大都。元世祖至元十一年(1274年)正月,忽必烈在大都皇宫正殿大明殿接受文武百官的朝贺,大都从此成为元朝的统治中心。

大野连山沙作堆,白沙平处见楼台。
行人禁地避芳草,尽向曲阑斜路来。

祭天马酒洒平野,沙际风来草亦香。
白马如云向西北,紫驼银瓮赐诸王。

牛羊散漫落日下,野草生香乳酪甜。
卷地朔风沙似雪,家家行帐下毡帘。

紫塞风高弓力强,王孙走马猎沙场。
呼鹰腰箭归来晚,马上倒悬双白狼。

五更寒袭紫毛衫,睡起东窗酒尚酣。
门外日高晴不得,满城湿露似江南。
——萨都刺《上京即事五首》
黄公望从死去的杨暗普的靴筒中搜出了一柄匕首,与杨氏胸前伤口比照,竟然正好吻合。这下众人傻了眼,不由得面面相觑。
郑榕问道:“义兄是如何知道这名番僧身上藏有凶器的?”也难怪她发问, 毕竟杨暗普是皇家寺庙的住持,靴藏匕首,大不寻常。
黄公望听郑榕称自己为“义兄”,居然还挺顺口,不由得多看了她一眼,这才答道:“我也说不好,只是感觉杨暗普胸前的刀伤太过平滑,凶器定不普通。”
郑榕愈发不解,道:“为何凶器不是寻常之物就该在这名番僧身上?莫非他是什么不凡之人?”
枢密副使札合忙告道:“杨暗普是永福大师杨琏真迦之子。”
郑榕道:“我知道啊。江南人谁不知道杨琏真迦父子的名字!”
杨载颇精古物鉴赏,忙将匕首索要了去,来回翻看了一下,道:“这匕首是宋帝之物,当是昔日杨琏真迦在江南胡作非为时,取自宋皇陵。”
郑榕这才明白黄公望的弦外之音,一时大起佩服之心,又问道:“这么说,这匕首是杨暗普自己的?他是被人用他自己的兵器杀了?”
黄公望点了点头,道:“凶手用这匕首杀了杨暗普,又将匕首塞回杨暗普的右靴筒中。但凶手不知道的是,杨暗普是左撇子。”
他早年在杭州浙西廉访司任职时,跟杨暗普打过交道,留意到一处细节:常人不安时会习惯性搓手,都是右掌在上。杨暗普却是左掌在上,表明他更习惯用左手。
枢密副使札合一直有些糊涂,此时方才会意过来,问道:“凶手用杨暗普的匕首杀了他,又将匕首塞回其右靴筒中,却不知道杨暗普实为左撇子?”
黄公望点头道:“如果是杨暗普自己收回匕首,一定会插入左靴筒中,因为兵器是防身之物,一定会放在最称手的位置,这是人之本能。”
那么问题就来了,且不说杨暗普为何会在靴筒中暗藏利器,既然匕首在他左靴筒中,凶手又是如何取得匕首的呢?如果是杨暗普有心杀凶手,他先从靴筒中取出了匕首,那么凶手势必要经过搏斗方能夺取匕首,为何杨暗普身上没有一点打斗的痕迹?现场的一切情状都表明,他是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被突然杀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