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浚娄江达海,大通番舶,琉球、日本、高丽诸国咸集太仓,称天下第一都会”,海外诸番因得于此交通市易,是以四关居民闾阎相接,粮艘海舶,蛮商夷贾,辐辏而云集,号称“六国码头”,盛极一时,富庶繁华不亚于泉州。朱清和张瑄也因功被拔擢为都漕运万户。

而今宰相桑哥倒台,就连与之交好的僧官杨琏真迦也未能置身事外,而曾受桑哥鼎力支持的朱清、张瑄不但没有卷入其中,还被皇帝忽必烈亲自召见,指定二人负责组建船队,护送阔阔真公主前往伊儿汗国,盖因为忽必烈大大尝到了海运的甜头。

至于枢密副使囊加歹,其人也是大有来历,其生父即是灭宋功臣伯颜。这次囊加歹被选为护卫队长官,是因为其父伯颜生长于伊儿汗国,其家族尚有许多亲眷、包括囊加歹祖父等仍在伊儿汗国任职,他与伊儿汗国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故而与梁王甘麻剌、高丽王世子王璋等人只送到泉州不同的是,囊加歹将率军一路护送阔阔真到达最后的目的地——伊儿汗国。

坐在朱清、张瑄之下的,是一名高鼻碧眼的外国男子,他并非伊儿汗国使者,而是威尼斯商人马可•波罗,名义上也是元朝大臣、护亲使者。

马可•波罗父亲尼科洛和叔叔马泰奥也是商人,早年到中国经商,曾朝见过忽必烈,还带回了忽必烈给罗马教皇的信。马可•波罗自小便对父亲、叔叔东方旅行的经历很是着迷,很想亲身去体验。十七岁时,马可•波罗终于美梦成真,他和父亲、叔叔带着教皇给忽必烈的复信及礼品,向东方进发。一行人先抵达上都,皇帝忽必烈接见后,很喜欢年轻机智的马可•波罗,携他同返大都,并留在朝中。而后马可•波罗学会了蒙古语和汉语,游历了中国的许多地方,还在扬州短暂担任过官职。

光阴荏苒,一晃十七年过去了。来中国时,还是朝气蓬勃的青葱少年,而今已过而立之年,马可•波罗开始思念家乡及亲人,遂上书请求回国。忽必烈虽然有些不舍,但还是同意了。刚好有阔阔真公主西嫁一事,忽必烈遂令马可•波罗加入护亲队伍,待护送阔阔真公主抵达伊儿汗国后,马可•波罗才算正式完成使命,然后可以转路回国[14]。
除了有职务在身的官方人员外,在座的还有几位平民宾客,如陈思恭、危碧崖。

陈思恭只是一名普通的泉州海商。他与都漕运万户朱清私交甚好,其人曾几次亲往东南亚、中亚贸易,熟悉海道。而今元廷积极发展海漕及海上贸易,朱清、张瑄主管其事,是朝中炙手可热的大红人,分身无术,难以亲自护送阔阔真公主的船队,故而朱清请陈思恭做本次旅途的航海向导。

坐于陈思恭身边的则是名医危碧崖及其孙危亦林。危氏祖籍抚州,后迁南丰[15],世代行医。危碧崖曾于泉州海商陈思恭有恩,治好了陈妻庄氏及其子陈彦廉的怪病。陈思恭为人缜密周全,思及此次航程路途漫漫,将会在海上漂泊数月,而阔阔真公主长于北方草原,可能会出现水土不服的状况,所以极力举荐名医随行,阔阔真公主随身女官汪小佩也很是赞同,由此定下此事。
不过将要跟随护亲队伍的不是危碧崖本人,而是其女危子美。危碧崖本人年事已高,怕是经不起风浪。退一步说,阔阔真公主是女儿身,女医随行,要方便许多。危子美人尚在家乡行医,将会直接到泉州与公主一行会合。危碧崖则刚好与故友关汉卿相约在杭州见面,护卫队长官枢密副使囊加歹听说后,便邀请危碧崖来参加宴会,也算是表达感谢之意。

危碧崖之孙危亦林才是一名十四五岁的少年,却是目不斜视,正襟危坐,神情严肃,看起来如同大人一般。与其年纪相仿的宝塔实怜公主不知道为何对他很感兴趣,目光一直在他身上溜来溜去,只可惜二人座位相隔甚远,交谈不便。

主要人物阔阔真公主、梁王甘麻剌都是率真少言之人,没太多的寒暄。尤其梁王甘麻剌略略有些口吃,不到万不得已,极少开口发言。阔阔真公主对杂剧很有兴趣,看到不解之处,便转头向坐在身后的女官汪小佩询问。席间最为健谈者,是马可•波罗和高丽王世子王璋。二人身份特殊,也无太多顾虑,便主动揽起了话题,以免宴会冷场。

马可•波罗因行将归国,心情激动,回顾了在中国十余年的见闻,对各地风俗人情赞不绝口。又盛赞杭州华美,是他生平所见最为壮丽的城市。

江西行省平章政事贯只哥笑着接口道:“波罗先生去过太仓吗?那里也很不错,号称六国码头,繁盛不在杭州之下,全靠朱、张二位万户一手经营。”

贯只哥其实也没有去过太仓,况且太仓是新兴港口,如何能与杭州相提并论?不过是随口一句,有意与朱清、张瑄两位朝中大红人结纳罢了。

马可•波罗却是不懂这套手段,信以为真,呆了一呆,叹道:“可惜,我竟是来不及去了。”

海漕万户朱清忙道:“贯平章开玩笑呢。太仓也就是这几年才兴旺了些,哪里比得过杭州!”

马可•波罗又兴奋起来,道:“只怕天下再没有一个城市,能够超过杭州了吧。”

名医危碧崖忍不住接口道:“汴京富丽,天下无双,若是波罗先生见过北宋时的汴梁,便不会再说这等话了。”

马可•波罗问道:“是开封汴梁吗?我有去过。”

危碧崖道:“波罗先生见到的只是大元汴梁,是金人留下来的,老夫说的,则是北宋东京开封府,‘琪树明霞五凤楼,夷门自古帝王州。’”

马可•波罗点头道:“这我知道啊,二者完全不同。我见到的汴梁,是经历了宋金两朝战火的汴梁,早已衰败,风貌不及昔日十之一二了。”

顿了顿,又道:“听说有一本汉文书,名叫《东京梦华录》[16],是专门追述北宋都城汴京风貌的。”
高丽王世子王璋忙应道:“是有这样一本书。我还记得作者孟元老的自序。”

王璋汉学修养颇深,又一向以名士自居,也不待旁人反应,先自顾自地背了起来:“正当辇毂之下,太平日久,人物繁阜。垂髫之童,但习鼓舞,斑白之老,不识干戈。时节相次,各有观赏:灯宵月夕,雪际花时,乞巧登高,教池游苑。举目则青楼画阁,绣户珠帘。雕车竞驻于天街,宝马争驰于御路,金翠耀目,罗琦飘香。新声巧笑于柳陌花衢,按管调弦于茶坊酒肆。八荒争凑,万国咸通,集四海之珍奇,皆归市易,会寰区之异味,悉在庖厨。花光满路,何限春游,箫鼓喧空,几家夜宴?伎巧则惊人耳目,侈奢则长人精神。”

马可•波罗的汉文程度仅限于口头交流,对他而言,古文都是云山雾罩,看起来有朦胧之美,实际却不明真切。但“八荒争凑,万国咸通,集四海之珍奇”一句,以数量词为主,他是听懂了,料想前面大段言辞都是在盛赞东京风貌,无与伦比,不由得极是神往。

高丽王世子王璋又告道:“记录描述昔日东京盛况的,不光有《东京梦华录》一书,还有一幅名为《清明上河图》[17]的画作。”
王璋虽然年轻,却对中国文化有着狂热的热情,不惜花费巨资搜罗各种名家字画,自是知悉北宋宫廷画家张择端所绘巨作《清明上河图》,一涉及热衷的领域,谈兴愈浓,又续道:“听说《清明上河图》中的东京——我是说画作中的东京,已经是天下数一数二的繁华城市,而那仅是画作所绘场景,不及原城十分之一。”

马可•波罗虽久在中国,却只是游历四方,兼之语言及文化修为原因,少与文人墨客交往,竟不知《清明上河图》,今日才第一次听闻,一时兴致勃勃,忙问道:“世子只是听说吗?莫非世子也没有见过那幅《清明上河图》?”

王璋摇头道:“我一直在打听这幅图的下落,始终没有消息。”

北宋末年,张择端完成《清明上河图》后,即被收入皇宫御府。当时在位的皇帝宋徽宗赵佶还用他著名的瘦金体书法在卷首题了五签,并加盖上皇帝自己最爱的双龙小印。而后靖康之变,宋徽宗、宋钦宗父子被掳北上,皇宫府库所积尽为金人所夺,《清明上河图》当也在其中。据说金大臣张著、张公药、郦权、王磵、张世积等,均曾观赏过此画作,并题跋于图后。然在此之后,便再无《清明上河图》的确切消息。

金国最终亡于蒙古之手,金国财富、子民也尽为蒙古军所掠,马可•波罗自是知晓此节,忙道:“如此,那幅《清明上河图》肯定流入大都皇宫内府了。”一边说着,一边望向梁王甘麻剌,想从梁王口中得到验证。

梁王甘麻剌却只是一怔,露出了茫然的神情。

王璋忙告道:“我早设法确认过了,《清明上河图》并不在大都内府。”

北宋灭亡时,金人横行于中原,抢掠走大量字画珍宝,《清明上河图》也在其中,这是确认无疑的事,毕竟金国大臣观赏过此画,有诗文明确记录了此事。但后来南宋小朝廷成立,与金人议和,最终形成了南北对峙的局面。彼时南方经济文化远远领先于北方,随着两国交流的加强,金人对南宋的物资依赖日益加重,现钱亦大量流出,用于交换茶叶等日常物资。也就是说,当年金人从北宋掠夺抢走的财富,大多数又重新回到了南宋的腰包。

马可•波罗听了王璋一番解释,这才恍然大悟,问道:“如此说来,《清明上河图》又重新流回南宋宫廷了?”

王璋道:“是,但并没有回到南宋皇室手中。”

他笑了一笑,转头看了对面的枢密副使囊加歹一眼,又看了海漕万户朱清一眼。这两眼,看似不经意,实则大有意味——

囊加歹生父伯颜是灭亡南宋的主帅,元军进入临安后,府库各种财物、秘籍等也是由伯颜本人清点封箱,而后又委托朱清用大船经海路运往大都。如若《清明上河图》之前流回了南宋宫廷,那么临安陷落之后,该图便该经由二人之手,流入了大都皇宫。

囊加歹没有会意过来,依旧只是肃着脸坐在那里。朱清本来一直垂首不语,这时候却忽而抬起头来,看了身边的泉州富商陈思恭一眼。陈思恭便有些惶然起来,嘴唇翕动,似想说些什么,却又没有开口。

马可•波罗却对《清明上河图》起了浓厚的兴趣,追问道:“那么那幅图到底流落在了何处?”

王璋道:“据我所知,是落在了大奸臣贾似道之手[18]。后来贾似道为舆论民情所逼而失势,又在流放途中意外被杀,《清明上河图》也就下落不明了。”
说到“下落不明”一句时,王璋微有停顿。他虽以高丽王世子的身份依附元朝,但毕竟是一国储君,又是当今皇帝亲外孙,有钱又有势,既对《清明上河图》念念不忘,志在必得,便下了许多功夫,专门派了得力人手追查下落。得到的结果是——

《清明上河图》确实落入了南宋权相贾似道之手,但在贾氏失势之前,该图便已经下落不明,一说是被相士张锦堂盗取。

张锦堂年轻时曾向高人学习相人术,后成为著名相士。他视人形状气色,再参以所生年月,能准确预测来日境况,无不奇准,百无一谬。贾似道任宰相后,久仰张锦堂大名,便下令征其来为自己相面。

张锦堂到了后,只委婉告道:“公忧民忧国,颜色未知,请俟异日。”

起初贾似道听了还挺高兴,但后来张锦堂一再推托,贾似道便有些不高兴了。据说张锦堂已测算到贾似道日后必会身败名裂,且将死于非命。但张氏若说实话,必遭贾似道毒手,可他顾念名声,更不愿意当面撒谎,所以只能找理由拖延。到了最后,贾似道以武力威胁,张锦堂被逼无奈,才道:“一尘尚不容,安能治天下?”

贾似道大怒,准备杀死张锦堂泄愤。张锦堂这才勉强妥协,说将在当晚月明之夜为贾似道相面,并让对方沐浴更衣,做好准备。

当夜,张锦堂离奇失踪。同时消失不见的,还有贾似道最为珍爱的《清明上河图》。次日一早,临安大街小巷疯传相士张锦堂因说了实话而为贾似道暗害。贾似道吃了哑巴亏,不好公然令官府通缉张锦堂,只暗中派人追查,但始终未有下落。

王璋从贾府奴仆后人口中得知此段故事后,推测《清明上河图》必是为相士张锦堂所盗,但四下寻访,却没有张锦堂半分消息。料想其人当年得罪了宰相,必刻意避世,销声匿迹,即便后来将《清明上河图》传给了子嗣,怕也是无迹可寻。今日聚远楼宴会,王璋将《清明上河图》最终下落当面告知马可•波罗,有炫耀自身博闻之意,不提及相士张锦堂,则是存了一点私心。

马可•波罗自是猜不到内中关节,仍为不能一睹《清明上河图》而抱憾不已。又问道:“宋元之际,杭州多次大火,该不会《清明上河图》已经焚毁,消失于人世了吧?”

王璋道:“这个嘛,世事无定,也未可知。”

他二人将宋人画作《清明上河图》当作了中心谈资,你来我往,旁人不免很有些瞠目结舌——

元朝风气相对开放,但在宋室一事上,却是极为敏感,主要是民间反元力量仍在,元廷生怕宋室会死灰复燃。南宋宰相文天祥被俘后一直囚禁在大都,元世祖忽必烈爱惜其人才,虽招降不成,却也不忍加害,已有放还文天祥出家为道之意[19]。但京畿之地忽然冒出了一股武装力量,称要引兵起义,救出文天祥,奉文氏为主,反抗元廷。忽必烈闻讯后大为紧张,立即出动重兵镇压围剿,又下令公开将文天祥处死,以绝后患。
《清明上河图》虽然只是一幅画,但毕竟是北宋宫廷画家所作,最早为宋徽宗赵佶收藏,所绘又是北宋都城,大有政治寓意,此刻公然在酒宴上谈论,颇不合时宜。梁王甘麻剌为人木讷,倒还没什么表示,枢密副使囊加歹却是坐不住了,轻轻咳嗽一声,刚要举手止住此话题,阔阔真公主却起了好奇之心,问道:“世子是说,贾似道之后,便再也没有人见过《清明上河图》了,对吗?”

阔阔真公主是元世祖忽必烈都要礼敬三分的人,绝对不能得罪,她既然开了口,囊加歹只好就此打住。

王璋忙应道:“回公主话,是这样。”

阔阔真公主身后女官汪小佩忽插口道:“说来说去,还是波罗先生留恋杭州。既然如此,不妨请一位高明画师,绘一张《杭州四季图》,以为留念。”

马可•波罗大喜道:“此主意甚好。我之前怎么就没想到!”

江西行省平章政事贯只哥接口道:“波罗先生要的是意象,还是实景?中国画名叫丹青,强调意境,意存笔先,画尽意在,追求的是一种‘妙在似与不似之间’的感觉。”

他见马可•波罗一脸懵懂,便笑道:“看波罗先生神情,还是界画[20]更合适你。不过在中国,界画画师可不大好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