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昭奎摇头道:“我没这么说。汪小佩是开国名将阿里海牙义女,又是阔阔真公主心腹女官,怎么可能跟刺客勾结,转而对付朝廷命官?我的意思是,当日她确实有些不同寻常。”

朱清遇刺后,梁王甘麻剌欲护送阔阔真公主返回行馆,阔阔真公主忙呼叫“佩娘”,众人这才发现汪小佩人不见了,却不知她是何时出去的。

杨载忙询问了当时情形,沉吟道:“会不会是因为这一点,朱清才怀疑到汪小佩身上?这个人当真厉害,现场那么细微的小事,都未能逃得过他的眼睛。”

倪昭奎道:“不过当时众人都以为汪小佩去为阔阔真公主离开做准备了。不久,她又带着贯平章的小公子回来,旁人知道她解救了贯小公子,便不再追问旁事。不过现在想想,她当时的第一反应,真的是有些奇怪呢。”

黄公望也有些疑惑起来,但他尚未从金海容卷入行刺的巨大震撼中平复过来,不愿意细究其他,随口应道:“不管怎样,明日到行馆,便可一知分晓。就算斡朵思不花不肯见告,我也会求见汪小佩本人,当面询问其事。”

倪昭奎还待再说,杨载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再继续这些话题。又指着街对面道:“现在该怎么办?我们三个又重新被盯上了。只怕这次想要甩脱他们,没上次那么容易了。”

黄公望发了一会儿呆,忽然挥手道:“不用管他们,走,我们去西湖酒肆喝酒。”

倪昭奎嫌酒肆肮脏嘈杂,本待反对,想建议回自家云林饮酒,然嘴唇微动了几下,还是默默应了。

那处酒肆,于黄公望有特别的意义,是他发泄情绪之处,也是他初遇好友杨载的地方,更是在这间酒肆,他认识了金海容。

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

这是黄公望有生以来饮酒最多的一次,接连摔了十来个瓦盆,到后来他都站不起身,只能一手扶着案桌,一手将瓦盆拨弄到地上。

起先杨载和倪昭奎还从旁相劝,称饮酒伤身,而后二人你一杯我一杯,也是喝得熏醉迷离,神志不清,便索性放怀畅饮。

幸好倪昭奎事先包下了酒肆,整个大堂中,除了上酒上菜的伙计外,只有他们三人,疯疯癫癫,耍着酒疯,也无人干涉。

这一日的夕阳,也红得格外诡异,殷红胜血。

山映斜阳天接水,芳草无情,更在斜阳外。

明月楼高休独倚,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

真正令人迷醉的,是酒香,是荷香,抑或是人香?

何时盛年去,欢爱永相忘?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黄公望忽然醒转,从卧榻上一跃而起,见杨载坐在一旁窗下,忙问道:“是过了一日吧?我跟斡朵思不花今日有约,误了时辰吗?”

杨载懒洋洋地道:“没有,才刚过正午。”

黄公望见人已在云林卧室,料想是酒肆一早通知倪府下人接了自己三人回来,又问道:“你昨日也喝得不少,怎么比我醒得快?”

杨载道:“今早回来后,我和小倪都喝了醒酒汤,吐了一大摊呢,唯独你死活灌不下去。小倪说反正你酒量好,就不醒酒了,等你自然醒。”

黄公望便起身穿衣,道:“我心中放不下,得早些赶去行馆。”

出来花厅时,倪府下人已准备好午饭,倪昭奎正在慢悠悠地品尝桂花糕。

黄公望道:“我二人今日未去官署,也不曾告假,没人找上门来吗?”

倪昭奎道:“你忘了吗,徐公说这一阵你我太累,让你我二人在家休息两日呢。”

黄公望骤然醒悟,道:“是了,这是徐公昨日才说过的话,我一时忘了。”又忍不住问道:“昨日发生的那些事,怎么感觉好像过去了很久很久似的?”

倪昭奎只意味深长地看了黄公望一眼,却不答话。杨载叹了口气,道:“心不静,自然久。”

三人匆忙吃了午餐,便一齐朝行馆赶来。将近大门时,黄公望见门前换了本地军士守卫,隐约感到不妙,忙上前问道:“出了什么事?怎么守卫换人了,之前枢密副使不是坚持要用他自己的侍卫警戒行馆内外吗?”

那军士忙告道:“阔阔真公主一行一大早便离开杭州了,黄书吏不知道吗?江浙行省派了省务提举马致远来送行。”

黄公望大吃一惊,道:“怎么会这样?我还跟侍卫长有约呢。”转身便欲去追护亲队伍一行。

杨载扯住好友,道:“别追了,按理不会这般仓促启程,除非是阔阔真公主的主意。”

倪昭奎接口道:“准确地说,应该是公主随侍女官汪小佩的主意。”

黄公望呆了一呆,才道:“你是说,汪小佩不愿意跟我见面,这才游说阔阔真公主提早动身出发?”

倪昭奎点头道:“我有六成把握。”

杨载接口道:“八成。”又向守卫打听道:“那海漕万户朱清呢?他也跟着阔阔真公主一道启程了吗?”

军士道:“随行阔阔真公主的只有万户张瑄,朱清朱万户直接返回太仓了。”

黄公望闻言又是一呆,心道:“该不会是朱清主动设法脱身,专程去追捕海容了吧?”

杨载看出好友心思,忙问道:“朱清负责准备海船海务,竟然不护送阔阔真公主到泉州吗?这可是大不寻常。”

那军士笑道:“听说是甘麻剌大王指名不让朱万户去的。这朱万户不知怎么得罪了阔阔真公主,公主到甘麻剌大王面前告了他一状。”

杨载夸张地“哦”了一声,“啧啧”连声,道:“朱清胆子好大,竟敢得罪伊儿汗国未来的王后,那可是相当于本朝皇后。”

军士笑道:“借朱清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估计阔阔真公主就是看他不顺眼。行馆的人都在传,说扁担弄被杀的那些人,是朱清派人下的手,其中一个是朱清的海盗旧部,五脏六腑都被挖出来了。这话要是被阔阔真公主听到,还能正眼看他吗?”

杨载笑道:“这些都是捕风捉影的传闻,哪里能当真。”

军士也笑道:“这谁知道呢。但俗话总说无风不起浪,先是朱清遇刺,而后是这么多人一夜被杀,谁都会认为是朱清报复杀人。再说了,就算事情跟朱清无关,阔阔真公主也不需要理由呀,想赶他走就赶他走。甘麻剌大王还有心庇护朱清呢,但见到阔阔真公主意志坚决,只好命朱清先回太仓待命。这下子朱万户可是糗大了,灰头土脸地回了太仓。日后皇帝问起原因,甘麻剌大王只能如实上报。你说皇帝会怎么选,是伊儿汗国的王后,还是海盗出身的朱万户?”

杨载有意问道:“军爷认为皇帝会怎么选?”

那军士是蒙古人,也不顾忌,笑道:“当然是阔阔真公主了。说不定皇帝还会将朱清捆送伊儿汗国,交由阔阔真公主处置。这是我们蒙古人的传统。”

杨载谢了那军士,过去告诉好友道:“看来是朱清派人跟踪侍卫长斡朵思不花一事,惹恼了阔阔真公主。”

倪昭奎也道:“如此,公望便可以略略放心了。朱清现在大概也为自身处境担心,一时顾不上派人去追捕海容父女了。”

三人正要离开行馆,忽听到有人叫道:“黄书吏,倪书吏。”却是江浙行省省务提举马致远折返了回来。

黄公望忙迎上前去,问道:“马公是送阔阔真公主去了吗?”

马致远翻身下马,将马匹交给身后差役,道:“是啊,我一直送到城外二十里地才返回。对了,阔阔真公主有句话,让我转告黄书吏。”

黄公望一怔,随即大喜过望,忙道:“马公请说。”

马致远道:“阔阔真公主说:‘兴一利,不如除一害。生一事,不如省一事。’”

黄公望本以为跟汪小佩或是金石有关,闻言不禁愣住,问道:“这是什么话?”

马致远道:“这是蒙古已故宰相耶律楚材生前常说的话,被蒙古人奉为至理名言。”

杨载上前一步,附到黄公望耳边,低声告道:“阔阔真公主是叫你莫要再生事。”

马致远不知原委,奇道:“这话当真是说给黄书吏听的吗?我还觉得很奇怪呢。”见黄公望神色古怪,便不再多问,抱拳道:“行馆内还有一些事,我得进去处理善后。”

黄公望道:“是,有劳马公。”

杨载见好友郁郁寡欢,劝道:“算了,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连阔阔真公主都说了:‘生一事,不如省一事。’违抗这位公主兼王后的命令,可是要掉脑袋的。”

又道:“家乡长辈不是为公望订了一门亲事吗?刚好又有海容之事,足见这一切都是冥冥中的安排,自有天意。你便安心娶了新妇,忘记过去吧。”

倪昭奎却是不愿意,忙道:“那海容怎么办?”

又鼓励黄公望道:“公望,你别听小杨的。他自己没有遇到喜欢的女子,根本不会懂这份情感。不管怎样,你都要再努力一次,为了海容,也是为了你自己。”

黄公望忽然顿住脚步,转头问道:“小倪一直喜欢海容,是也不是?昨晚你喝醉了酒,说了很多关于海容的话。我当时人还清醒,全都听见了。”

倪昭奎登时红了脸,忸忸怩怩地道:“那是我酒后胡言乱语,不能当真。”

黄公望摇了摇头,上前握住好友双手,诚恳地道:“谢谢你,真的谢谢你。你自己明明喜欢海容,却一直在帮我。我……我是昨日才知道,原来你对海容用情如此之深。”

杨载“啊啊”两声,连拍倪昭奎肩头,道:“原来是这样。你这真心实意,隐藏得可真够深的,我始终都没有看出来。要不是你昨日酒后吐真言,只怕我和公望永远都不会知道。嗯,古人说,道貌岸然,是不是可以用在你身上?”

三人平日互开玩笑惯了,倪昭奎也不介意,佯装发怒道:“你自己还不是说了许多人模人样的鬼话!我听见了好多,没听到的估计更多。早知道我就不喝那么多,将你的醉话全部记录下来,可以编成一部书了。”

杨载惊道:“我该不会也说了喜欢海容吧?我是喜欢她,可不是那种喜欢啊。”

倪昭奎道:“你说你有多想入仕当官,多想扬名立万。哼,往日总笑话我和公望在官府为吏,还从来不进官署大门,原来你心底里比谁都渴望入仕,还总装出一副清高的样子,是可忍,孰不可忍?”

杨载也红了脸,讪讪分辩道:“想入仕也没错呀,我等寒窗苦读,不就是为了安邦济世吗?”

倪昭奎道:“话是没错,可你平日太假……”

黄公望忽插口:“我要去一趟兰溪,一会儿就动身。小倪,你代我准备一下,我一会儿先去行省官署,向徐公告一段长假。”

倪昭奎和杨载不由得面面相觑。杨载迟疑道:“海容再笨,也不会躲回自己家乡,因为那是朱清第一个要去找的地方。”

黄公望点头道:“我知道,但至少我可以去海容家乡看看,弄明白一些事情。”

杨载未及回答,倪昭奎抢先道:“我支持你。你就骑我的马上路。不打探清楚海容的事,不要回来!”

黄公望先赶回江浙行省官署,向长官徐琰告假,只说有些私事,要赶去处理,少则半月,多则一月。

徐琰也不细问,只道:“既是你家里有事,就回去一趟吧。只是老夫这边,怕是有些变化。”

原来徐琰已经得到消息,朝廷将会在最近召他入朝,拜为翰林院学士承旨。

黄公望又惊又喜,忙道:“入翰林院不正是徐公的心愿吗?可喜可贺。”

徐琰点了点头,问道:“老夫既入朝为学士,便不再需要书吏。这些书吏中,以你和小倪最为得力,老夫想为你二人事先安排个妥当去处。你二人可愿意先到江浙行省为吏?”

黄公望道:“全凭徐公处置。”又补充道:“我听由徐公安排,小倪怕是还得问他自己。”

徐琰道:“小倪家境如此优渥,却肯屈身为吏,也是想有一番作为呀。可惜!朝廷断绝科举,不能借此发现人才,像你和小倪,不得不以吏入仕,从最底层做起,实在可惜。”

徐琰自己是被人举荐入仕,除了文才之外,他还有一个优势,即他是蒙古人眼中的“汉人”,而不是“南人”,故有此机遇,像黄公望这样出生在南宋故地的南人,想要入仕,除了从小吏做起,别无他途。

黄公望应道:“从底层做起也有好处,至少熟悉制度及状况[1]。”
徐琰怔了一怔,才道:“难得,难得。”

兰溪地处浙西,因县城之西濒溪有兰阴山盛产兰苣,故溪以“兰”为名,而县以溪名。邑虽褊小,而实当四冲——踞杭严之上游,职衢婺之门钥,南蔽瓯括,北捍徽歙,故号“七省通衢”。

又位于钱塘江中游,与杭州同饮一江之水——婺、衢两江在兰阴山麓汇成兰江,北行至梅城汇新安江而称富春江,继续北行至富阳以下,称钱塘江,故而又有“三江之汇”“六水之腰”之称。

境域地貌东北群山环抱,西南低丘蜿蜒,中部平原舒展,自古有“六山一水三分田”的说法。由于山地占据了大部分面积,又有众多水系穿绕其间,形成独特的山水风光。宋人有《兰溪》:“兰陵山下翠烟浮,溪水潺湲九曲流。落尽江梅闻铁笛,烟波何处问垂钩。”山色点点青翠,江水泱泱九曲,山清水秀,可谓最典型的兰溪风光。

抵达兰溪后,黄公望先去仁山书院拜访了仁山先生金履祥,这也是兰溪金氏最出名的人物。金履祥生于南宋末年,早年绝于仕进,后为救南宋襄阳之困而赴临安伏阙上书,一举成名。

当日黄公望与戏班舟师施元德交谈,从对方口中听到过一种说法:金履祥上书中罗列了自海道进攻燕京的详细路线,被蒙古间谍设法抄录了一份,转呈给大元皇帝忽必烈。忽必烈对金履祥之谋略智计钦佩不已,由此起了经海道进攻临安之心,并因此派人招降了海盗朱清。而且朱清近年进海运之策,一经呈献,即为忽必烈高度重视,也是因为朱清所画海道,与当日金履祥临安上书相差无几[2]。
黄公望最初听到施元德讲述金履祥与朱清的奇妙关联,并没有太当回事,甚至还觉得有些牵强附会,而后有金石、金海容身份曝光、朱清冒险庇护金石之事,黄公望开始怀疑内中可能有所联系,既然不知该如何下手寻访金海容下落,不妨先到兰溪拜访金履祥。他虽与金石、金海容并无亲密的血缘关系,但毕竟同族,或许会知道些什么。

金履祥年已六旬,年事已高,依然在仁山书院坚持讲学。黄公望道明来意后,本来平和的金履祥也为之动容,叹道:“金石,我已经好多年没有听过这个名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