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载道:“而后之事便简单了。凶肆店家先送了一口黑木棺材去东海客栈,结果朱清发现不是他订的描金棺材,大发雷霆。店家急忙派人道歉,又亲自押送描金棺材到了东海客栈,将原先那口黑木棺材替换了出来。”

倪昭奎狐疑问道:“小杨该不会说,金石就是躺在那口黑木棺材中出的东海客栈吧?”

杨载道:“正是如此。这一切,都是海容事先的安排。公望,我们以前小瞧了海容,以为她只会舞枪弄棒,实在想不到她应对迅捷,智计百出……抱歉,我又说错话了。”

黄公望心绪已经平静多了,摆了摆手,示意并不在意好友一再提及金海容,又问道:“我想再问你一句,凶肆店家如何肯将这件事前后原委告诉你?”

杨载道:“因为我说我是倪昭奎,海容给他的五斤黄金报酬是我的,他若不将事情和盘托出,我便要将黄金要回来。”

倪昭奎笑道:“哈哈哈,你小子……”又急忙收敛笑容,道:“抱歉,而今海容下落不明,我实不该发笑的。”

杨载又继续告道:“海容事先也装扮成凶肆的伙计,跟着店家混进了东海客栈。”

金海容因为早得名医危碧崖的指点,知道父亲金石的具体位置及情状——人在二楼最里面的房间,双脚戴了粗笨的镣铐,右手也被铐住,铁链另一端锁在卧榻之上。但幸运的是,房间并未上锁,也没有看守。别说金石断了腿骨,连卧榻都下不了,就算是正常人,脚上戴了十几斤重的镣铐,右手又被锁在卧榻上,难以逃离房间一步。而东海客栈外围防范森严,根本无须看守。

当时内外均在忙着设置灵堂、搬运灵柩,乱成一团。金海容顺利找到父亲,用刀斩断卧榻围栏,取下固住右手的铁链,在凶肆另一名壮实伙计的帮助下,将金石连人带镣铐扛下楼,放入黑木棺材中装好。出来东海客栈后,天光已暗,金海容趁前后无人,请店家停下棺木,将父亲抬出,上了路边早已准备好的马车,就此消失得无影无踪。

倪昭奎奇道:“朱清应该猜得到事情跟薤露凶肆有关,他当真咽得下这口气,没找上凶肆吗?”

杨载道:“还真没有。我猜海容应该事先留了一封信给朱清,告诫他如果找凶肆麻烦的话,便会将窗户纸捅破,尤其是朱清指证刺客为海盗旧部辛亮,又将真正刺客带出聚远楼一事。不管朱清出于什么动机,而今正是清算桑哥亲党之际,朱清在朝中本来就没有好名声,只怕正担心有人会利用桑哥之事针对他,岂敢再雪上加霜?这其中的利害关系,朱清还是掂量得清的。”

黄公望皱眉道:“况且朱清不是正派了人在找海容吗?这可不叫咽下了这口气。”

倪昭奎不免很是纳罕,道:“这倒是奇怪了,朱清海盗出身,最知趋利避害,如何会在桑哥新倒的节骨眼儿,作出庇护刺客这种事?”

杨载道:“所以我猜其间一定有重大原委,就跟名医危老先生肯答应帮助海容一样。朱清极可能认识金石,知道他的来历。”

倪昭奎忙道:“这么说,万一……我是说万一,朱清抓到金石、海容父女,也不一定会痛下杀手?”

杨载忙朝倪昭奎使了个眼色,倪昭奎吐了下舌头,却已是后悔不及。

黄公望答道:“未必。朱清行事飘忽难料,终究难改海盗心狠手辣的本性,余海生便是例子。”

杨载忙道:“哪有那么多万一?海容智计过人,这会儿早已带着父亲远走高飞,朱清一定找不到她父女二人。”

黄公望郁郁满怀,面前的筷子和酒杯碰都没碰一下,忽见两位好友一齐瞪着自己,不由得莫名其妙,问道:“都看着我做什么?”

倪昭奎问道:“该怎么办?我是说,海容这件事。”

黄公望道:“海容应该是逃离了杭州,找了个稳妥的地方躲起来了。我自然是希望她平安无事的,只是我也不知道上哪里寻她。”

倪昭奎还不死心,又追问道:“那这件事就这样了吗?”

黄公望道:“嗯。”

杨载忽道:“要不我陪公望再回花巷看看?”

倪昭奎忙道:“为什么还要回去?那里已是人去屋空了呀。”

杨载道:“我觉得海容不会不辞而别的,至少对公望是这样。”

黄公望尚在踌躇,两位好友却不由分说地将他从座位上拉了起来。三人出来酒肆,便直朝花巷而来。

一进来寿安坊,便遇到了阔阔真公主侍卫长斡朵思不花。黄公望见他手里提着不少东西,惊奇万分,道:“侍卫长,这么巧,真在这里遇到了你。”

斡朵思不花笑道:“黄书吏大力推荐的地方,我总得来看看。”又举了举手中的物事,道:“这些都是我自己看着买的,也不知道合不合阔阔真公主心意。”

黄公望道:“不碍事,花市店铺可以随意调换的,阔阔真公主不喜欢的话,侍卫长可以拿回来换别的款式。”

斡朵思不花笑道:“我们阔阔真公主性格好,不大挑,就算真的不喜欢,她也不会……”

杨载忽插口问道:“后面的灰衣汉子,似乎一直在跟着侍卫长,他是什么人?”

斡朵思不花转头看了一眼,道:“不认识呀。”随即笑道:“他应该也是来花市的顾客吧,不然跟着我做什么?”

黄公望也觉得那灰衣大汉十分可疑,皱眉问道:“会不会……”

杨载道:“我有办法确认,你们跟紧我,我做什么,跟着照做便是。”

假意闲逛,往前走了一段,忽然闪身进了一家冠子行。倪昭奎紧随其后,黄公望亦扯着斡朵思不花跟了进去。

斡朵思不花奇道:“做什么?”

黄公望道:“侍卫长看着便是。”

花市的有些店铺是互通的,如南街、北街背靠背的店铺有小门相通,又如东、西紧邻的两家铺子有侧门相连,全是店家为了生意或方便。这卖帽子的冠子行与隔壁簪花行、扇子铺、鞋履铺等一径相连,杨载一口气穿行数家店铺,这才施然出来——

却见那名灰衣汉子站在冠子铺前,探头朝里张望。不一会儿,又过来一名年轻男子,与灰衣汉子交谈。那年轻男子,正是曾徒步追赶杨载骑马的人。

倪昭奎“啊”了一声,道:“是朱清的人。”

杨载道:“肯定是啊,不然还能是什么人。”

斡朵思不花皱眉问道:“你们是说,海漕万户朱清派了人在暗中跟踪我?”

杨载道:“是啊,侍卫长自己都亲眼看到了,还不相信吗?”

刚好那灰衣大汉朝这边张望,杨载便大模大样地朝他招了招手。那大汉居然举手回招,也不转身走开,就与年轻男子等在远处。

斡朵思不花见黄公望等三人一齐望着自己,不由得莫名其妙,问道:“怎么了,我可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黄公望肃色问道:“朱清为什么要派人跟着侍卫长?”

斡朵思不花摇头道:“我不知道。”

杨载道:“你是阔阔真公主的侍卫长,朱清竟然派了人跟踪,侍卫长不知原委吗?总不成是为了暗中保护侍卫长。”

斡朵思不花道:“我自己还觉得奇怪呢,估计朱清是闲得发慌吧。”见众人盯着自己不放,忙道:“你们问我做什么,该去问朱清才对啊。”

黄公望正色道:“侍卫长,这件事很关键,你一定要说实话。”

斡朵思不花拉下脸,不悦地道:“我们蒙古人一向有一说一,有二说二。我不知道朱清为什么派人跟着我,这就是实话。”

杨载道:“可是看侍卫长的神情,好像也不如何恼怒。”

斡朵思不花很是不屑,道:“谁知道朱清有什么目的,估计他就是闲的!我就要随阔阔真公主远赴伊儿汗国,可能这辈子都不会再回来中原,谁耐烦去理这个海盗头子!”言外之意,根本就没有将朱清当回事。

黄公望微一沉吟,问道:“侍卫长可认识金海容?”

斡朵思不花摇头道:“不认识。”

黄公望又问道:“那么金石呢?”

斡朵思不花颜色立即为之一变,转头看了看灰衣大汉,大起惊疑之意,却不肯答话。

[1]元廷以武力入主中原,为防止民间反抗,对武器的管理非常严格,除了由官方组织的武器生产外,任何人都不许私造兵器。中原、江南民间兵器一律拘收,汉人、南人不得私藏衣甲和武器,甚至弹弓、铁棒等都在禁用之列;违禁者轻则杖罚,重则处死。汉军和新附军人只有在作战或出戍时才许持有武器,用过之后就要缴纳仓库,统一保管。蒙古军和探马赤军人(元朝军队的一种,是蒙古在进攻金国时所组建而成,成员以蒙古人为主,也包括部分色目人、汉人。战时上阵,平时屯聚牧养,为镇戍兵的一种)则不受限制。元廷还规定了“汉儿城子里”(即原汉地城市,包括金人辖境,譬如大都为“头汉儿城子里”)官府贮放兵器的数量,“每一个路里十副弓箭,散府里、州里七副弓箭,县里五副弓箭”,由任职达鲁花赤的蒙古人和色目人监管。
[2]关于眼镜,是从欧洲传入中国,还是从中国传入欧洲,一直存在着争论,但许多中外史籍都记载眼镜最早起源于中国,是中国古老文化、医疗、技艺的遗产。宋朝之前,中国已经出现眼镜雏形,即将透镜装入框中,制作成放大透镜,用于阅读。在西方国家,眼镜的最早出现是在13世纪末的意大利,传闻为旅居中国17年的马可•波罗引入。马可•波罗为元朝宫廷办事时,见到宫廷中人有人戴眼镜,他对此很感兴趣。后来马可•波罗跟随阔阔真公主一行西返回国时,专门要了几副眼镜带上,由此将眼镜传到了西方。因而在西方,最早制造眼镜的地方便是马可•波罗的故乡威尼斯。另外,马可•波罗在其游记中,还有老年人戴眼镜阅读小说及小字的记载。
[3]“风”“花”“雪”“月”为大理四绝,感兴趣的读者可自行查阅相关资料。这里特别提一下上关花。上关有棵“十里奇香树”,花大如莲,香味胜过桂花,颜色呈粉白色,结的果实黑而坚硬,用作朝珠,故又称为“朝珠花”。据《大理府志》载:“……花树高六丈,其质似桂,其花白,每朵十二瓣,应十二月,遇闰月则多一瓣,俗以仙人遗种,在大理府和山之麓,土人因以其地名之。”此花种于何时,已不可考,只知在元朝时花开得最好,年年开、月月开,浓郁的香味散溢百步之外。到元顺帝至正年间,花树仍在,后绝种。传说是由于鲜花怒放时,观者云集,一些贪官污吏借观花而敲诈勒索当地百姓,百姓叫苦连天,只好暗中把花弄死。更多大理及大理段氏故事,可参见吴蔚小说《孔雀胆》。
[4]《薤露》歌辞为:“薤上露,何易晞。露晞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蒿里》:“蒿里谁家地,聚敛魂魄无贤愚。鬼伯一何相催促,人命不得稍踟蹰。”前一章极言人命奄忽如薤上之露,容易干枯,后一章言人死精魄归于蒿里,原是田横门人为纪念田横而作。汉代立国之初,田横不愿意臣服汉高帝刘邦,于被召途中自杀,门人伤之,为作悲歌。协律都尉李延年生前极爱这支曲子,特意将其收入乐府《相和曲》中,成为著名的挽歌辞。
到富阳富春江一带时,却见『两岸画山相对出,一脉秀水迤逦来』——远眺则风烟俱净,云峰掩映,天山共色,景象清新而壮阔;近观有松石挺秀,丛林村舍,沙汀渔舟,有一种平平淡淡的天真。而每走一段,景致便有所不同,景随人迁,人随景移,堪称步步可观。他一时看得呆了,心道:『难怪古人称「自富阳至桐庐一百许里,奇山异水,天下独绝」。』

第十章 人随景移

一轮飞镜谁磨?照彻乾坤,印透山河。

玉露泠泠,洗秋空银汉无波。

比常夜清光更多,尽无碍桂影婆娑。

老子高歌,为问嫦娥。

良夜恹恹,不醉如何?

功名百尺竿头,自古及今,有几个干休:

一个悬首城门;一个和衣东市;一个抱恨湘流。

一个十大功亲戚不留;一个万言策贬窜忠州。

一个无罪监收,一个自抹咽喉。

仔细寻思,都不如一叶扁舟。

——张养浩《双调•折桂令》二首

侍卫长斡朵思不花听到金海容的名字,并无反应,但一听到“金石”二字,脸色立即大变。

黄公望料想极不寻常,忙追问道:“侍卫长可认识金石?”

斡朵思不花怔了一怔,连连摇头道:“这个我不能说。”

杨载跺脚道:“怎么不能说了?侍卫长即将远赴伊儿汗国,可能这辈子都不会再回来中原,还有什么不能说的?”

斡朵思不花仍犹豫不答。

黄公望道:“侍卫长,我不是要探究什么,而是这件事,对我个人非常重要。”

斡朵思不花这才支支吾吾地道:“我好像听人提过金石这个名字。”

黄公望忙问道:“在哪里?听谁提的?”

斡朵思不花道:“嗯,这个……不好说……”

杨载忙道:“金海容是金石的女儿,也是公望的知心爱侣。”

斡朵思不花“啊”了一声,反复看了黄公望好几遍,踌躇许久,才道:“这件事,我不能做主。明日这个时候,黄书吏到行馆来,我看能不能给你一个答复。”

黄公望微一思忖,即应道:“好,一言为定。”

斡朵思不花道:“一言为定。”顾不上再逛花市,匆忙告辞。那灰衣大汉行踪暴露,干脆不再掩饰,急忙跟了上去。

杨载凝视着斡朵思不花的背影,道:“一定是汪小佩,一定是她。”

倪昭奎奇道:“小杨是说,斡朵思不花是从汪小佩口中听到的‘金石’二字?”

杨载点了点头,道:“汪小佩是阔阔真公主身边唯一的汉人,一定是她,我有十成把握。关键是,朱清是怎么知道的?”

朱清派了人跟踪黄公望、杨载、倪昭奎,无非是想从三人身上追踪到金石、金海容下落。他不顾斡朵思不花身份,派人监视其行踪,也当如此——认为斡朵思不花可能认识金石。斡朵思不花一直生活在北方草原,自然不会真的跟金石有关,唯一可能的联系就是汪小佩。朱清认为汪小佩认识金石,极可能会指派斡朵思不花出去做事,譬如协助金石父女逃走,这才行暗中派人跟踪之事。

倪昭奎陡然想起了一事,问道:“公望,当日行刺案发生后,汪小佩人便不见了,你有没有觉得很可疑?”

黄公望一怔,问道:“小倪是说汪小佩有可能跟刺客……不,跟金石勾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