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公望忙问道:“这么说,金老先生当是认识金石了?”

金履祥叹道:“何止认识,他本是我兄长的独生爱子。”

黄公望“啊”了一声,忙道:“金老先生大名在外,我曾问过海容,问她是否跟金老先生有亲眷关系,她还极力否认呢,原来她竟是金老先生的侄孙女。”

金履祥奇道:“金石的女儿叫海容吗?海纳百川,有容乃大,好名字。”

顿了顿,又道:“海容这么说也对。金石成人后犯下大错,被家兄除籍,是以他虽然还姓金,但已不是我兰溪金氏族人。”

黄公望又问道:“那么金老先生可认得汪小佩?”

金履祥越发惊奇,问道:“你居然认得汪小佩?”又长长叹了口气,道:“这么说吧,她便是我那侄子金石犯下大错的根源。”

汪小佩原名张楚楚,是襄阳名士张惟孝之女。当年襄阳城破,南宋亡国在即,张惟孝自知无力挽回,决定归隐山林。他先带着女儿慕名寻来仁山,让女儿跟随金履祥读书。当时张女还叫张楚楚,在仁山书院长大成人,因与金石年纪相仿,二人青梅竹马,情投意合,成为一对知心爱侣。

后来张惟孝一夜暴死,张楚楚匆匆办完后事回来,告之要去投奔养父阿里海牙。金石原先不知张楚楚身世,此时方才知道张楚楚生母姓汪名晚晴,号竹枝娘子,虽是宋人,却与权相贾似道有不共戴天之仇,是以很早就暗中投靠了蒙古,一直在宋境内活动,为蒙古人充作间谍,且为元军攻破襄阳立下大功。

张楚楚本人出生在蒙古军中,由养父阿里海牙抚育长大,一直跟随母亲姓汪,小名小佩,直到十岁时,才因为母亲竹枝娘子遗言,改跟了亲生父亲张惟孝,易名为张楚楚。但因为张惟孝曾亲手射杀了竹枝娘子,张楚楚心中一直有个大疙瘩,不愿意跟生父在一起[3]。
张惟孝为此十分头疼,他曾率军抗蒙,即便宋亡后没有再继续从事抗元斗争,但也是以宋遗民自居,不肯归顺元廷。他最怕的还不是张楚楚时时刻刻跟自己闹别扭,而是女儿自小在蒙古军营长大,耳濡目染,本能地以蒙古人自居,丧失了汉人气节。张惟孝既有此顾虑,便专程将女儿送来仁山书院读书。

金履祥同情张楚楚的遭遇,收留了她,并且从未张扬张氏过往经历。张楚楚本人也绝口不提,是以旁人均以为她出身荆楚大家,因父亲与金氏是旧交,才得以成为金履祥麾下唯一女弟子。

不想多年之后,张惟孝刚刚亡故,张楚楚不为生父守丧不说,还要立即去投奔蒙古养父,足见仁山书院这么多年的教育,并未起到作用。金石苦劝,张楚楚不肯听从,二人大吵了一架,就此分手。

张楚楚离开后,金石完全变了一个人,开始四下游荡,与一些危险人物结交。某日他喝醉了酒,还砸碎了金氏祠堂列祖列宗的牌位。金父大怒之下,当众将金石鞭打二十,宣布将其除籍,并自此断绝父子关系。金石倒也有骨气,始终不肯开口求饶,挨完打后,向父亲磕了三个头,从地上爬起来,绝尘而去,自此再也没有回来。

黄公望心道:“原来汪小佩还有这样一段经历。她记恨生父杀母,敌视生父,等其过世,便立即改回原名,去投奔养父阿里海牙,倒也能够理解。她所看重者,唯有情感,与民族或是立场无关。可她后来为何又去了北方草原?听说在阔阔真未封公主之前,她便是蒙古卜鲁罕部的女官。习惯中原繁华生活的女子,孤身去了那样的地方,倒像是自我放逐一般。”

金履祥又好奇问道:“海容……她是金石跟张楚楚……不,汪小佩生的女儿吗?”

黄公望道:“应该不是。”

金履祥似乎难以相信,又问道:“不是吗?”

黄公望道:“不是,这一点,我很肯定。因为之前海容在杭州遭遇了十分危险的事,但她没有去向汪小佩求助,其实汪小佩是完全有能力帮她的。当然,海容也没有来找我,只找了两个陌生人帮忙。”

金履祥问道:“你是不是很喜欢海容,愿意为她做任何事?”

黄公望迟疑了下,道:“这要看是什么事了,譬如要我为海容挡刀,我会毫不犹豫地去做。但有些事,我做不到,也不能做。不过海容自己,却有她最可贵的地方,她明明可以利用我,却没有去做。”

金履祥闻言很是感慨,道:“我第一眼见到你,便知道你是一个坦率真诚的男子,不然也不会跟你说这些话,将金石和汪小佩的来历如实告诉了你。”

黄公望心念一动,问道:“金老先生是不是知道金氏父女在做什么事?”

金履祥不答,长叹道:“世道如此,世风日下,人得糊涂些,才更好过。”

黄公望心道:“啊,我竟是糊涂了,金老先生明言说了,当年金石性情大变,开始与危险人物结交。他这样的世家子弟,总不可能去与海盗山贼结交,这危险人物,一定是指反元分子。阿里海牙是大元开国功臣,汪小佩重投养父怀抱,金石便开始与朝廷作对,算是变相地对昔日爱人的报复。至于砸碎祠堂祖宗牌位,应该是金石有意为之,好借机与家族决裂,以免日后事败,牵累到家族。”

他本来还想不到反元的动机,然这次南下兰溪时,在途中见到官府大肆搜捕白莲教徒[4],称是杜万一[5]余党,正秘密结党,图谋反叛朝廷。他也亲眼见到元兵的残暴,对待反抗者毫不留情,而民众则普遍同情这些人,甚至还有不怕牵累、主动收留庇护的行为。
金石父女果真是反元分子的话,那么金石行刺朱清,当不是出于个人恩怨,而是因为朱清对初兴的大元海运至关重要——杀了朱清,便可以暂时断绝海路,令大都这座消耗型城市陷入缺衣少粮的困境,如此,反元分子便有机可乘[6]。金海容说服名医危碧崖及薤露凶肆店家,用的应该就是蒙古人占领中原,凌辱、欺压、剥削汉人,视汉人为最低等人群的事实。
既是如此,金海容事前不找黄公望帮忙,事后决然而去,当是为他好了。且不说他二人立场不同——她积极抗元,而他却在元朝官府为吏——单是她所做的那些事,想想便十分危险。或许她不愿意牵累到他,这才拂袖而去,不留一丝痕迹?

金履祥见黄公望目光闪动,半晌不言,终于忍不住问道:“可是金石、海容出了什么事?”言语之间,对金石父女二人仍是十分关爱。

黄公望回过神来,忙道:“是晚生失礼,他父女二人没事,当已脱险。我这趟来,一是看能不能打探海容的消息,二来是也想弄明白一些事。”

又试探问道:“金老先生可认识朱清,就是当今主持海运的海漕万户?”

金履祥惊道:“事情跟朱清有关吗?”

黄公望道:“看来金老先生认得他了。”

金履祥叹道:“何止认识!朱清还在我这仁山书院住过一阵。”

黄公望闻言极是惊奇,失声道:“怎么会……”

朱清出身贫苦,大字不识几个,即便显达,也不过多认了几个字,而仁山书院荟萃四方士子,出了不少人才,与朱清的世界完全是风马牛不相及。

金履祥回忆往事,无限怅然,叹息道:“唉,都是因为当年相士张锦堂留了一件物事在附近的仁山寺,朱清来取那物事时,顺路来了仁山书院,当然不是用他真名,而是化名张锦。”

黄公望“啊”了一声,道:“张锦堂留给朱清的,该不会就是《清明上河图》吧?”

金履祥诧然道:“你也知道这件事?”

黄公望道:“晚生曾听人提过。”

他自是从杨载处听闻,而杨载又是从名医危碧崖处听说,危碧崖当是得自泉州商人陈思恭,陈思恭则是听自朱清本人了。

黄公望又道:“不过我也是辗转听闻,只略知一二。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金履祥道:“这件事,说起来话长。”

原来当年相士张锦堂给朱清留下的地址,名仁山寺,是一座寺庙,刚好位于金履祥的家乡兰溪。朱清寻至后,报了真实姓名,收到了当年张锦堂留下的《清明上河图》。那图上有宋徽宗赵佶的题签及双龙小印,朱清倒也认识,知道这是作于宋徽宗时期的宫廷画作,只是百思不得其解,为何张锦堂会将这样一幅相当值钱的图画指名留给他?

除了《清明上河图》外,朱清在兰溪还有意外收获,这便是意外与金履祥结交——

张锦堂逃离临安贾似道宅第时,金履祥尚未成就学者大名,但他以布衣之身,到临安上书献策一事,曾引起不小的轰动,不然也不会引起蒙古间谍的注意。

再说朱清,他按照地址寻来兰溪时,金履祥已是当地有名的仁山先生。朱清从乡人口中了解到不少金履祥的事迹,听说他曾献策宋廷自海道进攻燕京,即现今的大都,不由得万分惊奇——因为他曾受命蒙古密令,自海道进攻南宋京师临安,可以说与金履祥之计不谋而合,不过一个北上,一个南下而已。

在好奇心的驱使下,朱清化名张锦,装成虚心求学的样子,到仁山书院拜会了金履祥。金履祥略一交谈,便知朱清胸无点墨,本无心理会。但随即朱清提及当年金氏伏阙上书一事,言论之中,竟能对海道及海事如数家珍。金履祥大起兴趣,得知朱清是海商身份后,便与其交流详细海道信息,隐有请其指正之意。

一个是曾提出直捣燕京计划的学者,一个是差点自海道进攻临安的元朝大将,就这样因为一幅图画,机缘巧合地坐到了一起。后来甚至有知情者说,张锦堂是著名相士,能洞察先机,已预知朱清将在海运上大有所成,遂有意将《清明上河图》留在了仁山寺,好给朱清结识金履祥的契机。

而事实上,金履祥与朱清称不上一见如故,却在海事上谈得十分投机。朱清甚至还指出了金履祥的几处错处,金履祥连说“难免”。原来金氏所规划的海道,完全是参照书本古籍。虽然金履祥寻参照了能找到的全部地理志及堪舆类图书,进行了详细比照,但本人并未亲历航线。

尽管是纸上谈兵,但金履祥之饱学多识,足以令朱清钦佩不已。日后朱清献给大元皇帝忽必烈的海运图,其实就在是金履祥所规划海道上进行修订的版本,亦成为朱清得宠的重要契机。甚至举荐他掌管海运的宰相桑哥倒台后,也丝毫未影响他在皇帝面前的地位。

至于朱清向元廷进海运之策,则是受《清明上河图》中人工开凿汴河以行漕运的启发。某日朱清望着《清明上河图》发呆,忽然想到了此节,一时有茅塞顿开之感。待到元廷同意开发海运、并由朱清主持其事后,朱清对张锦堂感激得无以复加,百般寻访其人及后裔,以图厚报,却始终没有访到张氏下落。

再继续说朱清拜访金履祥一事。金履祥不知朱清来历,只知其人是渔夫出身的海商,名叫张锦,因与其人交谈甚欢,朱清又一再虚心求教,便留他在仁山书院多住几日。

直到后来朱清离开,金履祥到仁山寺品尝春茶,与僧人闲聊,方知海商张锦便是大名鼎鼎的前海盗朱清,而自己竟还与他交流海道海事,不免追悔莫及。后来朱清仍用张锦的名义,派人来给金履祥送礼,却为金氏坚拒。

朱清便是在仁山书院遇到了金石,也就是金海容的父亲。金石是金履祥的侄子,颇为张狂,当时正与一名女子热恋,出双入对,本来羡煞旁人。然而突然有一天,二人在书院外大吵了一架,女子扬长而去,留给了朱清很深的印象。是以许多年后,金石赶来聚远楼行刺时,朱清仍然一眼就认出了他,也由此联想到了另外一个人——汪小佩,阔阔真公主的随侍女官。

朱清初见汪小佩,是在大都,当时大元皇帝忽必烈已正式册封阔阔真为公主,汪小佩为女官,随公主赴伊儿汗国。朱清也受召到京师,护送阔阔真公主到泉州,并做好航行等相关准备。

第一面,朱清便觉得汪小佩有些面熟,却始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后来打听到汪氏是大元开国功臣阿里海牙养女,且长期居于蒙古草原后,便不再作他想,只以为是世间相貌相近之人。

然到金石于聚远楼行刺时,朱清不但立即认出了他,且鬼使神差般立时想起了汪小佩便是当年与金石热恋的女子。

这一发现,甚至比金石行刺还要令他心惊。他一时呆住,浑然不知闪避。纵横海上这么多年,经历了无数生死危机,甚至还曾经上过大宋的法场,却从来没有像当时那样,切切实实感受到死亡的气息。

就在电光火石的一刹那,朱清身侧的陈思恭挺身而出,挡下了那一刀。朱清感激不尽,事后也反复思虑过陈思恭挡刀一事,似乎以他二人的交情,还不至于到生死之交的地步。当日宴席上,跟他朱清称得上刎颈之交者只有一人,那就是结义兄弟张瑄。然而替他挡刀的却是陈思恭,而不是张瑄。

事发后,名医危碧崖抢上前为陈思恭施救,朱清表面守在其旁,实际上心思却在汪小佩身上。他虽然不了解金石为什么要行刺自己,但金石是刺客已然无疑。金石混进聚远楼行刺,昔日情侣汪小佩与朱清位列同一宴席,要说这其中没有联系,打死朱清都不相信。

然而当朱清去看汪小佩的反应,才发现她人不见了,由此越发证实了他的猜想。

虽然认出了刺客就是金石,朱清却没有声张,而且立即分派了心腹人手,加紧搜寻金石。他固然想要对付金石,但更想知道汪小佩在其内中扮演了什么角色,所以务必要让金石落入自己手中。

跟那些蒙古侍卫不同的是,朱清早年一直过着提着脑袋的惊险日子,熟知刺客这类冒险者的心思,知道对方最可能选择什么样的退路。果然,手下人按他的指示,搜索相当有效,很快在一楼储物间发现了摔断腿骨的金石。

有趣的是,双方初见时,各自手握兵刃,瞪着对方,却都一言不发。但这局面并没有维持多大一会儿,金石摔断了腿骨,伤得不轻,已失去抵抗能力。朱清手下上前夺下兵刃,将金石打晕,绑了手脚,蒙眼堵口,装入了麻袋中。

朱清得报后,便再次上楼,指认刺客是海盗旧部辛亮,以免官府追查到金石身上。再利用抬陈思恭尸首出去的担架,将金石绑在底面,巧妙带了出去。

抓到金石后,朱清还等着看汪小佩有何动作,特意派了人监视着她,不想对方一无动静,好像根本就不关心行刺这件事。除非她不是当年的张楚楚,不然不可能没有任何反应。一时之间,朱清也有些狐疑起来,怀疑那汪小佩只是跟金石旧相好张楚楚容貌酷似的另一名女子。

百思不得其解之下,朱清命人押来金石审问。金石只称是受人雇用来杀朱清,至于其他,一概不知。朱清既知金石是名家子弟出身,自然不信这番鬼话。

金石道:“朱万户当年离开兰溪后,曾几次三番派人到仁山书院送礼,当知晓金氏已将我逐出家族一事。我为了谋生,不得已做些见不得光的勾当,这也不算什么。”